我的父亲是厨师
近日参加一场喜事活动,担当执事之职,吃了不少特色菜,也近距离接触了一名特级厨师。看着他把一盆盆的萝卜白菜肉沫肉片变为一桌桌美味可口的“十全席”、看着拉面锅前长长的队伍,大家不由得对师傅的厨艺大加称赞。听别人说师傅是本县桂张村人氏,几十年来一直在省城“大堡子”干事,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哪句流传很广的口头禅:“要找蓝田同乡,大小衙门厨房。凡是冒烟的地方,都有蓝田乡党。”
蓝田乡党为何多在厨房?一是明清以来名厨辈出,王承恩、李芹溪等很多人通过在宫廷、大小衙门当厨师,改变了命运,对家乡后辈年轻人产生了示范效应;二是厨师的职业门槛低,能解决自己温饱问题,又能挣点钱养家,所以在困难时期成为很多人外出讨生活时的首选。
2004年,蓝田县获评“中国厨师之乡”荣誉后,相关部门曾进行过统计,全县厨师从业人员有数万人之多。我不了解这个统计的具体细节,但我知道这其中肯定包括了我的父亲。父亲当厨师三十余年,走过渭南、西安多家企事业机关单位,用勤劳的双手养活了我们一大家人。和大多数蓝田厨师一样,父亲也是一名“米汤厨子”。何谓“米汤厨子”?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在大灶食堂干,主要做家常便饭的”。一般情况下,在“小灶”或者营业酒楼执业的厨师,大都擅长炒菜或者烹制些比较精细的菜肴,也都慢慢的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考一些“大师”“名厨”“特级厨师”之类的证书,以示持证人厨艺水平的高低。
父亲当厨师纯属偶然。1979年的时候,家族中一位青年才俊,和我家关系很好的一个堂叔,从华县回蓝田老家探亲,无意中得知我们家里经济情况十分糟糕,便将父亲推荐至华县莲花寺一所中专学校帮灶。当父亲骑着自行车一路翻山越岭风尘仆仆赶到学校面试时,食堂管理员问父亲会不会做豆腐。父亲之前一直没接触过烹饪,仅有的经验就是在生产队里压过红苕粉条。但如果说不会,极有可能就会失去这次工作机会。父亲眼睛扫了一下食堂里的各式机器,笑着回答“在农村没用过这种大机器,但做豆腐的道理是一样的,你让我稍微适应一下这个机器就没问题了”。就这样,在堂叔的加持下,父亲开始了持续半生的厨师的生涯。2023年正月初二,我和父亲专程去了一趟华县,回到阔别四十年的莲花寺。可惜的是他魂牵梦绕的学校早已搬至省城,原来的食堂、宿舍楼已改做他用,当年的管理员还有与父亲熟识的同事们均已作古,而我哪位亲爱的堂叔,也已英年早逝。面对物是人非,父亲扶着院中的梧桐树,久久沉默不愿离去。我知道,他在想念他的堂弟,想念他的老友,怀念他那火热的青春。
父亲最喜欢做的菜是炸虾片。记得当年麦收时节,村里的乡亲们都会自发的形成“互助组”。麦收场上,经常是几十个人围着生产队里唯一的一台脱粒机,将刚刚收割回来的小麦脱粒。夏天雷雨天气多,要和老天爷抢时间,从龙口里夺食,大家都是24小时连轴转干活,非常疲劳。每到我家脱麦的时候 ,母亲就会炒几个地里的笋瓜、馏些蒸馍,父亲也会亮出拿手绝活,炸两包嘎嘣脆的虾片,让大家在麦场上围坐起来打打牙祭解解馋。几十年过去了,麦场上的争抢虾片的哄笑声仍萦绕在耳边。
父亲特别擅长使用常见的食材做出美味的佳肴。那些年,肉蛋是稀罕物品,父亲每次休假回家就想着法儿给我们最好吃的。记得有一次,家里实在没啥食材可用,他就把红苕切成细条,舀几勺白糖,上锅架火熬成糖稀,不一会儿一盘拔丝红苕就做好了。从碗里夹一块红苕,会拔出几尺长的白丝丝,用舌头舔一舔,放在嘴里抿一抿,又脆又甜又好玩,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父亲性格谦和、勤劳善良、乐于助人,加之厨艺不错,只要村里过红白喜事,他就是铁定的“炉头”,带领着一帮伙伴泡“橡皮”、炸虾片、过油锅、压腕子、蒸甜饭...虽说从请执事到正事会忙的直不起腰,但最终无论是乡党还是客人都会对饭菜给以很高的评价。
我曾问过父亲,你炒菜得是有啥秘诀呢?父亲说啥也没有,就是慢慢做,别着急,无论凉菜热菜,都要按照步骤烹饪。这些操作步骤都是前人经过无数次实践总结出来的,你只要少一个环节,就可能影响到菜品的色香味,所以不能投机取巧。
那为啥客人主人都夸你做的好呢?父亲哈哈笑笑说,村里过事和在单位食堂不一样,在村里你做菜时不能只做菜,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统筹安排。比如说主人家安排的席面是“十三花”,那你打菜时每盘就要尽量盛满、臊子面馒头等主食就要上早点,要不然盘子很快就会被夹光,但客人却吃了个蔫饱肚子饥,必然会砸挂主人“奴气、不大方”;如果是“重八席”,菜品比较丰盛,那就打欠些,上慢些,让客人消消停停的品,这样既能吃好,又不浪费,大家都高兴。
“做个菜还这么复杂?!”我有些理解不了。父亲说,主家让你当“炉头”,这就是一份信任。有些话,主家说不出口,咱就要替主家多考虑。各家的情况不一样,有的家庭还不是很富裕,但无论穷富,无论是啥席面,都要尽最大程度做好,都要把客给光光堂堂的待好,要不然就对不主人了。
进入新世纪之后,厨师的工作越来越难找,且不论工资高与低,很多单位一看身份证就直接拒聘,在外打拼了三十多年的老父亲最终放下了心爱的炒勺,“光荣退休”回到了老家,当起了一名“老羊倌。虽说不当厨师了,但父亲还一直关心着餐饮行业的发展,所以每当县城有新餐馆开业了,我们总是会陪着他去尝尝鲜。父亲年仅八十,牙齿不行了,吃菜很慢,我们便静静地坐在身边,看着他慢慢的吃,听着他慢慢的讲当年当厨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