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陈斌先的中篇小说《雾魇》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早年下岗之后,“我”与妻子白手起家,经营起一家早餐店。一次无心善举,让两个家庭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边是自家层出不穷的家庭纠纷,儿子叛逆,妻子醉心于改造生活;另一边是萍水相逢的妇人独力背负丈夫自戕的秘密,带着儿子艰难求生。青年时代的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映衬出人到中年生活的千疮百孔与举步维艰。夜阑中一缕侵身的雾气是预警还是梦魇?天光之下,慷慨、仗义与良善方是恒久闪亮的世道人情。
雾 魇
(节选)
文丨陈斌先
1.
其实,就是一团雾气,嘶嘶的,吞吐着橙黄色的气息,一步步逼近,直到“噗哧”压在身上,压下去。那种沉重,这么形容吧,既像泰山压顶,又像千钧重负,嶙峋怪石一般压在胸口上。可怕的是那团雾气居然可以不停地变换身形,一会儿好像周身都是触角,吸盘无所不及;一会儿又化作一团模糊不清的血盆大口,身体就像一颗瓜子抑或一粒米,在那张巨大的口腔中不停翻滚。就在那团雾气的碾轧下,意识开始模糊,巨网罩顶、满天金星、玻璃栈桥、危如累卵等等不一,好像每一个不太确定的景象都充满着杀机。濒临绝气的时刻,那团雾气幻化成了深不可测的陷阱,身体开始下坠,下坠下去,永无尽底。当所有的挣扎变成无谓的努力时,只能接受面临的险境,调整气息,再调整,大不了就这么死去。始料未及的是,准备接受那团雾气的任意处置时,意识逐渐清醒,直到挣脱而出。摁开顶灯、床头灯乃至手机上的电筒,能打开的灯光全部打开,卧室还是旧有的模样,好似刚刚的一切就是幻觉,那团雾气根本没有光顾,抑或什么也没有发生。无法确定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推开玻璃窗户和纱窗,来回咳嗽几声,这才确信,床还是那张床,电视机还是那台电视机。走到客厅,坐下来,点燃一根香烟,发现客厅也是那个客厅,茶几也是。奇怪的是,灯光开始冷森起来,嘶嘶声还在,好似缠裹在电冰箱的制冷声中,抑或龃龉在沙发后面无法触及的某一个角落。审视墙体,发现墙是白的,窗帘也是,可我清晰记得,它们一个橘黄色,一个浅绿色,可怕的是,吸顶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张蠕动的嘴,好像要随时吞噬掉一切似的。
抵抗恐惧的最好办法只能是咳嗽,我大声咳嗽,一次又一次。
看看手机,凌晨两点二十分,八卦说,老阴乃至阴,这个时辰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那些传说中的,有形有态的虚虚实实,仿佛都在吸顶灯蠕动的大嘴中徘徊。我用手机灯光对着吸顶灯,猛地刷响了抖音,《天地人和一家亲》,不知道谁唱的,寂静的暗夜中,歌声就像一道闪电抑或炸雷,我清晰地看到那团雾气在突然而至的声响中,抽离灯光,落荒而去。窗外是小区的树木和花草,小区的绿植一直都很茂密,那团模糊,不,就是一团雾气,带上踉跄的脚步,掠过树梢、屋顶,最后化作一道“呜呜”声,消失在夜阑中。
我在鸟鸣声中醒来,小鸟的叫声还是那般清脆。抑或斑鸠抑或黄莺,或许它们都在。有几只斑鸠,喜欢停在窗台外面讨吃的。黄莺身形太小,也如麻雀一般闹腾,它们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当然也会如蜜蜂一般停留在空中,故意淘气。不知道跟它们说些什么,昨晚它们或许就在树梢的某一处,肯定感受到了那团雾气。沮丧的是,就算它们看见什么,也不会告诉我。当然即便告诉我,我也不能明白它们的意思。烟灰缸中的烟蒂还在,吸顶灯还是乳白色,查看一番,目击之处,早已藏不下任何污垢,更别说那团雾气,包括那张任意蠕动的嘴。我想,如果清幽的兰花、怒放的杜鹃、绿茵如幕的纱窗算作真实的话,昨晚的感受就是虚幻;如果说昨晚的眼见为真,这会儿看到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揉揉眼睛,不知道哪会儿是真,哪会儿是假?眼下还得洗漱、做早餐,活着就得周而复始地做一些事情,譬如,躺下起床,一日三餐,挣钱撑面等。
2.
这种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会抱怨,也不能抱怨,让你烂醉如泥的始终是你自己。很多人喜欢喊我老总,我不姓总,也不是企业家,我只是租赁了几间铺面,盘点早餐生意。那时候老婆和我一起,准确地说,我跟老婆一起,一直做淮南牛肉汤生意,当然,也蒸小笼包、炸糍糕、韭菜盒子,包括炸油条和蒸糯米圆子。大多数的时候老婆都会在凌晨三点钟起床,偶尔两点过一会儿,每次都是老婆先起床,她赛跑似的冲进厨房,第一件事便是洗牛腿骨。用牛腿骨熬汤,浓稠不说,钙的含量也高。很多牛腿骨都是从宰牛场购买来的,机器分割的牛腿骨一般都会带上星点牛肉和筋腱,当然也有血沫一般的牛粘连,那种粘连好似骨肉难舍难分的情景再现,看起来让人心疼。过去的冬天,老婆会把牛腿骨放在一个铁皮桶中洗涮,夏天就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因此我家厨房永远充斥着血腥气,外加腐臭味,别人走进房间第一个动作,便是捂紧鼻子。老婆做完这一切后,才开始搋面。那是发酵好的面团,老婆会团出其中的一部分,就在客厅的餐桌上,用瘦弱伶仃的拳头不停搋揉。忙完这一切,老婆开始化妆,老婆用的都是一些劣质化妆品,可化妆的程序分毫不差,洗面、水乳、隔离、遮瑕,之后用粉底液抑或粉饼反复擦拭,满意后,才描眉、画口红。老婆说,店面人,化下妆,别人看着舒服。我起床之后,如厕、洗漱,再抽根烟,才会把牛腿骨装进铁皮桶、搋好的面团放在大铝盆中搬下楼,搁进三轮车后,便带上化好妆的老婆,去店面。
打开店面时,星星几乎都悬在夜空,捅开煤炉,先熬制牛腿骨,然后把老婆搋好的面团从铝盆翻倾到案板上,之后,再蒸糯米饭,等糯米饭冷却后,开始打制糍粑。那几年的生意好做,仿佛做什么都赚钱。每天早上基本都能入账一两千元,算算每天的纯收入都在五六百元以上,要知道当时城区的普通教师的每月工资才四五百元,说来还不及我一天的收入。
老婆有钱后,开始买起名包,不知受谁蛊惑,又开始买奢侈化妆品,兰蔻、迪奥和雅诗兰黛啥的,一买一大堆。老婆说,批发的便宜。
老婆热衷化妆就像我沉迷吸烟,上瘾的东西始终惦记。老婆让我把烟戒了,才给我买西装,我摇头,就算不穿衣服,也得吸烟,上瘾的东西干吗要戒?老婆无奈叹息,最后还是给我买了几套西装,老婆说,穿西服看上去精神气足。实际那些年人们都喜欢穿西服,不像现在流行休闲装。每天的下午,我穿着西服开着三轮,带着浓妆艳抹的老婆,到处找宰牛场,而后在血腥和腥臭的污垢水池中翻找合适的牛腿骨。如此半天,晚上归来,不说身上的腥臭,单就衣服的肮脏程度,实在无法形容。老婆二话不说,送到洗衣店,第二天换上一套干净西服,再去宰牛场。其实我穿工作服也许更为合适,老婆说,男人就要有派,出人头地,靠的就是派,啊,派。
老婆叫赵雅芝,对,就是明星的名字,老婆说,她当演员,我做牛肉汤,相差十万八千里。想想老婆的名字,便会明白她为什么喜欢化妆了,很多比拼不在台面,往往深藏在内心的私密处。老婆当不了赵雅芝,可老婆就叫赵雅芝,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在老婆的心里连缀在了一起,尤其富裕之后,老婆的一举一动都在模仿另一个赵雅芝,包括对我的要求。
老婆对我的不满,最初从吸烟开始,而后发酵成抱怨和讨厌,最后演变成无视和冷漠,直至褪变成伤心和绝望。老婆说,当不了许文强,模仿下郑少秋也行。老婆开始了她的追逐和飞翔,一次为了看赵雅芝演出,啥也不顾地打起了“飞的”。看完演出归来,老婆神情恍惚,一会儿说黄汉伟,一会儿说黄锦燊,我不知道谁是谁,忍无可忍地喊道,你不是赵雅芝,你是你。
第二天老婆起来不再洗牛腿骨和搋面,当我做好一切后,她才赶到店铺,而后把芫荽当成了白菜,豆饼当成了粉皮,豆芽当成了葱蒜,最为可怕的是把醋当成了辣椒油,惹得顾客纷纷指责。
那是冬天,朔风凛冽,老婆索性坐在吧台前流泪。有人喊,买单。她仿佛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么下去生意迟早完蛋,早知道富裕之后带来的是这种结果,当初宁愿贫穷下去。那天我失去了理智,当即要求老婆改名,我喊,你不叫赵雅芝,叫赵傻子。又喊,不是傻子不会走火入魔的。
食客见我冲动,上前劝说。我歇斯底里,商量啥?她的一切给了另一个赵雅芝。熟悉的客人哄堂大笑说,娶个明星,偷着乐吧。
就在那时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怯生生地走进店面。女人要了一碗牛肉汤给儿子吃,儿子不停劝女人吃,想必女人也没有吃早餐。一碗牛肉汤,推来推去,女人不好意思,看看我,意思能不能添点汤汁?我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女人几眼,藏青色的羽绒袄子早已油渍斑斑,褐色的绒裤缎面起了大小不一的毛球球。她的头发蓬乱,眼睛有些水肿,就说气色吧,也是浮黄的那种。
进入新世纪,谁的生活还这么拮据?儿子八九岁,脸蛋倒红扑扑的,看上去健康活泼。我加汤汁的间隙,顺便添上一些豆饼、苕皮和芫荽啥的,没想到感动到了她的儿子。小家伙站起来说,谢谢叔叔。女人瞬间羞愧起来,嗫嚅说,没想多占便宜。我知道她没有多占便宜的意思,但想起赵雅芝的包,内心多了难受,随手又加了一些豆芽。
女人结账时,非要按两碗牛肉汤结算,看来她十分节制而敏感,我说,明明只吃一碗,为啥要买两碗的单。女人满脸绯红,对赵雅芝说,他爹走了,怕别人怜悯。
赵雅芝没有多说话,随手收下两碗的钱。女人拉着儿子急慌慌走过马路。
按说,人家愿意付两碗牛肉汤的钱,算不了什么大事。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明明要了一碗,为啥要收两碗的钱?赵雅芝不屑一顾地敲打着计算器,人家愿付,谁嫌钱多?
可有些钱说啥也不能赚。
赵雅芝“哇哇”喊了起来,几番加汤汁和辅料,说来比一碗还贵呢。
我不想争执下去,妥协的瞬间,内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恶,那种厌恶就像冷冽的气息,比北风来得还要强烈。收摊之后,北风停了,天气暖和一点,我锁上店铺门,不想搭理赵雅芝,一个人骑上单车,溜达而去。我知道余下的时间属于我,干什么都行。眼下,我想找到那个女人,想退回多收的钱。记得她说在工地上拎泥兜,我专门寻找建筑工地。大的建筑面都在城东,向东战略是市里早就规划好的。晃晃悠悠中,我接连找了五六家建筑工地。要知道在城市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好比大海捞针,大概找到十二点,我无功而返。
打开房间的门,发现客厅一片狼藉,碟片、U盘散放了一地,老婆披头散发,好像入魔一般喊,我的芷若、程程、白素贞。我知道周芷若是《倚天屠龙记》中的角色,《上海滩》《新白娘子传奇》谁又不耳熟能详呢?作为演员的赵雅芝,主要任务是塑造人物,而眼前的赵雅芝,没有必要为另一个疯癫。她到底在心疼谁?老婆泪流满脸说,不该伤害她。谁伤害了谁?再说她饰演的角色也与我们无关,老大不小的人啦,为啥要弄乱自己的生活?
老婆说,快要握上手时,有个穿黑西服的人,一把扯开了我。
人家怎么可能让你挤到眼前去?锅碗冰凉,暖水瓶也是空的,搁在过去,这个时段,饭菜早已热气腾腾地摆上了餐桌。想到下午还得去宰牛场选牛腿骨,我来了气,一脚踢飞了那些碟片和U盘说,没人能够替代我们的生活。
3.
春节之后,春风顺着街巷蔓延到城市的角落,阳光一天天见软,花草也恣肆起来。我摘去口罩和手套,骑着单车四处飘荡。上午九点半至十二点,这个时段属于我,我一刻也不想在家停留。清冽的河水荡漾成一层层皱褶,微微向前。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我突然想起“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两句古诗词,心情格外糟乱。高考落榜之后,我特别喜欢唐诗宋词,尤其喜欢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那时候每年的秋天,暴雨之后,我都喜欢站在河边看杨柳落叶和冷风败荷。
跟赵雅芝结婚后,这种雅趣不知不觉间丢失殆尽,乃至被一堆乱麻缠裹住了激情。认识赵雅芝纯属偶然,想来也属必然,那时候我们都在长安齿轮厂上班,不同的是她在电镀车间,而我在机床车间。电镀是个肮脏活,女工偏少,是赵雅芝主动要求去电镀车间的。生产厂长困惑,她却一本正经地对生产厂长说,一件油渍马虎的齿轮,通过电解液,马上变成银光闪闪的物件,想想都开心。生产厂长当即表扬赵雅芝,说每个工人都应该学习赵雅芝,乐观向上始终都是优秀品质。镀锌是电镀车间最基本的工艺,铸造件到了电镀车间后,第一件事便是清除铸件表面的油污、锈蚀物和氧化膜等,而后才把铸件放入电解液中,慢慢形成镀锌层。当然复杂一点的是镀铬、镀铜,新招的学徒须从镀锌学起。赵雅芝很快掌握了工艺流程,她镀的锌,轻薄、均匀,比师傅镀的还精致。车间主任报告给生产厂长,生产厂长便召开学徒工大会,让我们学习赵雅芝的工作态度。最后生产厂长把赵雅芝请上台说感受,赵雅芝羞答答说,镀锌时,想起了化妆,想想看,是不是一样道理?
接触赵雅芝是在元旦晚会上。晚会节目基本上都是提前预排好的,到了互动环节,很多工人也会现场登台表演,意在增添趣味。赵雅芝和车间主任跳的是慢三步,那时候交谊舞盛行,什么探戈、吉特巴、北京平四啥的,大家学得极为认真。总体上说,两个人配合还算默契,尤其赵雅芝的舞步摇摆舒展,优雅流畅,把晚会的气氛推向高潮。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们刚退场,我便迫不及待地跑上台。还未到互动环节,主持人见我主动登台表演,尴尬地说,有人迫不及待啦,大家欢迎不欢迎呀?大家哗哗鼓掌,给了我不少信心。我依然朗诵柳永的《雨霖铃》,苦在h/f不分,兰舟催发的“发”,晓风残月的“风”,统统发成声母“h”音,惹得众人大笑起来。可我不笑,在读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时,或许想起了高考落榜,声音居然哽咽起来。我的旁逸斜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奋。亢奋好像打开了我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包括尿急。上洗手间时,按照以往男左女右的习惯,我头也不抬,一头扎进女厕所。大礼堂的公共厕所没有用中文明确标出,而是用英文man和woman做区别,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礼堂的女厕所为啥设置在了左边?平时没有上过大礼堂的厕所,急慌慌中,我犯了常识性错误。当时赵雅芝正在女厕所的化妆台前补妆,见我进去,吓得大声喊叫起来。
后来赵雅芝一直说我是故意的,我赌咒发誓说纯属误入,赵雅芝始终半信半疑。说来这一切确实带有偶然性,只是偶然得有些尴尬。偶发事件不久,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齿轮厂团委组织青年团员郊游,我和赵雅芝分属两个车间的团支部,奇葩的是我们居然分别担任两个支部的宣传委员。清楚记得那年桃花开得特别绚烂,拉歌比拼中,谁也不想输给谁,大家一首接一首,正比得不分上下时,天突然阴沉起来,冷空气占了上风。之后,冷飕乍起,人们很快打起了寒颤。赵雅芝冷作一团时,我毫不犹豫地脱下中山装,披在了她的身上。大家一起鼓掌,说我英雄救美。那个年代虽说热情似火,可人们思想观念普遍保守,赵雅芝见大家哄闹,脱下中山装,羞涩说,谁稀罕呢。一个穿裙子的女孩(事后才知她的外号叫尤三姐)说,你不稀罕我稀罕,伸手接过去披在了她自己的身上。我一把抢夺了回来,对着赵雅芝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还是《雨霖铃》中的诗句,可此时说出,多了另外一层意思,大家哄闹得更加厉害,一起埋汰我居心不良。
此后的生活中,我一直在研究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间的哲学关系,偶然属于特殊性,必然属于普遍性,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才有矛盾对立统一的发展规律。结局肯定是水到渠成,《雨霖铃》摆在那呢。齿轮厂为大家办了集体婚礼,“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十对青年男女一起结婚,厂长主持婚礼,书记讲话。那时候结婚不像现在这般烦琐,有组织介绍的,有三媒六聘的,也有自由恋爱的,五花八门。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人们看重感情,没有人喜欢比较和算计。应该说,我和赵雅芝结婚,没有丝毫功利的因素。之后,结婚、生子、下岗、再创业,过山车一般走到今天。
晃悠的过程中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就像春天来了,河水就该凌乱、树叶就该嫩绿、万物就该耸动一般。就在我晃悠向前、浑身冒汗之际,蓦然遇见了带着儿子要一碗牛肉汤的女人。当然,猛地发现她,我并不能确定就是那个女人,似曾相识,反复看了几眼,见她微微一笑,我便笃定就是那个女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工夫。我也曾经想,她或许就是随口一说,或许属于临时打短工的。没想到在我慢慢淡忘的过程中,竟然偶遇了。她也是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看着垂柳。看上去她的气色好多了,起码有了红润,还有衣着也变了,穿着一件橘红的风衣,看上去袅袅婷婷的。我大胆推着单车上前,连说几声,嗨嗨嗨。她发现了我,若有所思地愣怔在垂柳下。恍惚中,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磕磕绊绊半天才说清,那天不该收两碗牛肉汤钱。她突然记起我来,“噗哧”一笑说,说来尴尬极啦。
看起来她挺随和的。我记起她对赵雅芝说“他爹走了,怕人怜悯”之类的话。这是一句含糊话,走了,可做多重解释,她的男人抑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抑或抛家弃子,不辞而别。想到这些含糊,我突然问,他爹去了哪里?
她低头想了一会,揉揉眼睛说,去年的春天,大概就在这个时段,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其实就是一团雾气,嘶嘶的,吞吐着橙黄色的气息,直到“噗哧”压在身上。醒来之后,才发现他已不在身边,当我起床四处寻找时,才知他已跳楼。
啥啥啥?跳楼?我蓦地发现很多事情跟自己的预想完全不同,我曾猜测,她是农村进城打工的,或许迫于生计才当泥兜工;或许男人外出创业,抛家别子;往坏处想,不是亡命于病患就是某次车祸抑或事故,做梦也猜想不到他是跳楼走的。我悲怆外加好奇问,一团雾气?
就是一团雾气,嘶嘶地压在身上。
我陷入深思,那是一团什么东西呢?
女人见我懵懂,搓揉了半天的手才说,想必不走不行。
这是什么逻辑?
她断断续续说,跟几个县领导裹在了一起。实际他只是河套局长,现在连单位的名称都改了。他走时连句话也没有留下。
河套局长?
从纪委谈话回来,说一句,一了百了。后来梦见他,血肉模糊,好像浓稠的心思就在模糊中。再后来,我慢慢学会了忘记。他是1994年毕业的大学生,我们定的是娃娃亲,当时他想退亲,我爹不同意,拎把铁锹逼他爹。后来,他一直瞧不起我,总是默不作声。跳楼之后,人们都说他为了保全钱财,实际我只有他的工资卡,有点存款也是省吃俭用留下的。
或许,我说或许,他在外面养了女人?譬如有了其他孩子?而你压根儿不知道呢?
女人摇头说,不可能,有,总会露出蛛丝马迹的。
我无奈说,倘若你家男人深不可测呢?
女人苦笑说,肯定收了钱,又送了出去,一心往上爬,往往不计成本。
春天的风确实不错,缓缓地由水面爬上岸来,带上了潮湿和微凉,温润地抚摸着每一棵植物,樱花、海棠花十分娇艳,桃花还在凋零。河边其他花草,虽说不出名头,也在努力地绽放自己。就说眼前的垂柳吧,那种柔软和丝滑,带上嫩绿和鹅黄,丝带一般垂到地面,弄得地面也毛茸茸的。我瞅瞅水面,又看看天,不知道说啥合适。五味杂陈中,荒唐问,加下微信好么?
女人拿出了手机。
加好微信,女人便不好意思起来,我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是2018年的春天,还没有发生疫情,世界周详而安定,人们的生活态度都是乐观向上的。我说起了齿轮厂,说起下岗后的无着和沮丧,还说某年的秋天,我带着赵雅芝,站在河边的垂柳下,一起朗诵: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说完这一切,我便感慨,说来脚下的土地曾是楚国的封地,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没有出路,才选择做牛肉汤生意。感慨万千后,我便说了富裕之后赵雅芝的种种变化以及目前陷入的情感困境。最后我说,这么说吧,我们始终没有悲观厌世。实际我比眼前这个女人算起来大了十几岁,可看上去差别不大,在我不停的讲述中,她看上去更加疲惫,眼角的皱纹慢慢、慢慢地蹙在了一起。
女人半天才回过神,主动说,我叫夏菊花,喊我小夏就行。
我慌张说,我叫甘永年,孩子上大四。实际上我没有必要提及孩子,想起她孩子才上小学,便故意提及,以便强调年龄的差距。看来她理解了我的意思,点头说,甘大哥,知道你心思干净。
一句心思干净,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窃喜说,遇见就是缘分。
小夏脸颊瞬间绯红起来,不过那种羞红多了生涩和内敛,看上去也带上了毛刺刺的滋味和动静。
…………
全文请见《钟山》2024年第5期
陈斌先,1965年生人,现居六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自1986年以来,出版、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小说曾被多种选刊选载,入选各种文学选本二十余次。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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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夏彬彬、貟淑红
制作:汪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