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煊:在沼泽中跋涉.上篇

文化   2024-08-30 00:03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在沼泽中跋涉

上篇

© 艾煊/文

1

  1956年和1957年,是两个紧紧相邻的年份。但实际上,或者说人的实际感觉上,又成了两个遥遥相隔的年份。似乎是两个世纪,或者是两个历史时期,或者是当中有道墙,把两年分隔开了。
  1956年开春,我去北京参加了两个会议,一是中国作家协会开的理事扩大会议,一是中宣部开的文艺工作会议。两会同一个主旨,都是要求积极组织作家队伍,大力繁荣文学创作。
  茅盾的报告,周扬的报告,郭沫若的讲话,都是有权威性的。周扬不是一个普通的作家,不是一个普通的文艺理论家,甚至也不是文艺界的一个普通领导人。在许多文艺工作者的眼中,他是解释毛泽东文艺思想、文艺政策的最高权威。周扬在某个会议上的报告,或在某处的讲话,常常被文艺理论家们当作阐述某种理论的依据。也常常被从事实际工作的各级文化官员,视为文化政策的标准。
  会议结束后,就以这两次会议的文件,尤其是周扬的讲话,作为制订工作计划的根据。1956年兴旺的文艺创作活动,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蓬蓬勃勃地展开的。
  这时,我实际负责主持江苏省文联的工作。在这一年,筹备并召开了江苏省第二次文代大会,成立了戏剧、音乐、美术等好几个艺术家协会。省委省政府拨了一笔很可观的款子,让文联举行了第一次各个艺术门类齐全的评奖和授奖活动。
  会后,还成立了一个不拿工资,不吃大锅饭,自己养活自己的专业文学创作组。成立这样一个创作组的客观条件是,当时的稿费和版税标准,对于一个勤奋创作的作家,经济上是可以独立生活,也可以养家活口的。当时已有一些作家,出了一部长篇,便买了一幢房子。
  这个办法具体的实行步骤是,先由作家估量自己的创作潜力,然后正式向省文联提出专业创作的申请。经文联调查,研究,批准后,给予作家一定数量的创作贷款。贷款数额,和还贷的时间,由作家本人提出,文联同意后,签约执行。贷款数量,逐年减少,最终达到经济上完全自给的目标。对于个别勤奋创作,但家庭人口过多,生活负担过重者,在一定时期内,也酌予少量救济性的补助。
  当时在全省范围内,各个工作岗位上的作家,多人报名申请,愿履行合约,做一个不拿工资,靠稿费生活的作家。省文联经过考查,最后批准了十多个人的申请。
  这个办法,在当时的条件下,是有益于推动创作发展的。
  1956年是文艺创作,文艺活动正常而又快速发展的年份。
  我当时已出版过两部中篇,手头上正在创作一部长篇。我确有把握不吃大锅饭,从事文学创作。我也提出了专业创作的要求。宣传部长和省委书记也批准了我的离开行政工作岗位的请求。我不负责主持省文联的日常工作了,但还要我保留党组副书记的职务,参与文联的部分工作。
  1957年初,我请凡一同志在苏州,替我物色了一处很安静的地方,最后写完这部名叫《红缨枪》的长篇小说。

2

  此时,省文联发生了一件事。几位年轻的作家,酝酿自办一份文学刊物。取名《探求者》。拟了一份刊物发行的启事,拟了一份办刊物的草程,作为征求意见之用。
  这几位年轻作家是:叶至诚,方之,高晓声,陆文夫,梅汝恺,陈椿年,曾华。
  这件事一起始,便报告了文联主持工作的副主席,党组书记。领导上还派了一位干部,负责经常和筹办刊物的作家们联系。
  作家们谦虚,觉得自己年纪轻,想要找一个刊物负责人,于是便想到了我。我这年34岁,比他们几位也大不了两岁。他们考虑到我参加工作比较早一点,又担任过一部分领导职务,此时又离职从事专业创作,担任这个刊物负责人比较相宜。
  他们派了两个人,带着打印的办刊物的章程、启事,到苏州找我。
  我认为办刊物是繁荣文学创作的一件好事。我立刻表示支持。但要我做刊物负责人,这我坚决不同意,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领导,让我离开行政工作岗位,来专门从事文学创作。现在再套一个刊物负责人的帽子,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对这个章程、启事,我认为有些地方写得不妥,我立即提了若干意见。他们说这是个征求意见稿,还需要修改的。
  至于是否参加这个刊物的活动,我说待我回到南京进一步了解了情况以后再说。
  长篇的初稿写好后,我便和陆文夫一道,到苏州郊区去轻松一下。游了天平山,渔洋山,光福司徒庙。在灵岩山上住了两夜,和老和尚穷聊一知半解的禅学。
  下山后,立刻赶回南京。一进城,突然发现天下大变。
  《探求者》这个正在酝酿中的刊物,到底办还是不办,此时已有了多种意见。有的人敏感到风向不大对头,申明个人退出。有的人认为不必办刊物,大家在一起研究研究创作问题就可以了。有的人认为困难甚多,干脆不办算了。一阵风起,一阵风散,五分钟的热度,总之,一切都在拟议中,一切都在两可之间,并没有人坚持一定要把刊物办起来。
  刊物,不管你们想办还是不想办,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们已经议论过了。《探求者》的章程、启事既然拟出来了,那就表明这已经是一个客观存在了。正苦于没有找到更好的靶子,以供射击之用。恰好,《探求者》的这个章程,启事,变成了一件此时十分难得的反面教材。据说这是全国文学界唯一的一份见诸文字的有组织的反党纲领。《文艺报》获此至宝,立刻全文刊登。供全民共讨之,全国共诛之。
  按照多年来政治运动的模式,《探求者》的有关人员,必须立即靠边。第一步写交待材料,第二步做深刻检查。文革中写交待材料的方式很多,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反右开始时《探求者》们所写的交待和检查,态度是十分虔诚,内容是十分真实的。没有人弄虚作假,也没有人诿过他人。老老实实,各人交待各人自己的罪恶。
  省文联原来的党组,理所当然地当即予以撤销。进驻了三位“左”君来领导反右运动。
  机关工作停止了,大会小会轮番召开。阵线清清楚楚:右派交待,左派揭发;右派检查,左派批判。
  召开了一次全省文艺界代表大会进行大批判。开会的地址,在南京三〇七号招待所。这里过去是蒋介石的励志社,军中俱乐部。皇军冈村宁次大将,也是在这个会场上向中国人投降的。
  大会如何开,事先已排演好了。上台交待检查的共有一二十人,是文艺界好几个反党集团的反党案件。我是首恶,事先已被指名要上台检查。代表《探求者》上台检查的是我和叶至诚两名主犯。事先已把阵线划分得清清楚楚,右派们检查后,左派们纷纷上台揭发,批判。有的人是讲道理的,但也有踩在别人肩胛上的人。有的人为了洗刷自己而划清界限,有的人还可以通过揭发批判而达到更高一些的目标。坐在被审判席上,对许多昨天的朋友,今天的表演,是能够看得很清楚的。
  那天,刘海粟检查时,前言不搭后语。他是艺术家,检查词上没有多少政治术语,自然不合规格。主持会议的人很聪明,不愿和他纠缠下去,便说,刘海粟和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快下去。
  有一个批判论点,被左派们反复使用。那个批判我的最有力的一个论点就是:你和《探求者》其他几个人不同,你是受党多年教育的党员,又在前线直接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又是十一级高级干部,你为什么反党?如果不谈反党的事实,不谈这个反党的前提,上述这个质问,在逻辑推理上,确是天衣无缝的。
  我当时也确实接受了这个逻辑推理,也用这个推理的方法来质问自己,检查自己的言行。但再往深一层追究:反党事实何在,我为什么一定要反党?这一问,我又变成一个无法说服自己,无法自圆其说的人。于是回过头来,还是从逻辑推理上来检查。讲不出事实,只好用一些政治脏话,把自己臭骂一顿。因为我当时心理上,还有一个很强烈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怎么说,党是决不会错的,错的,当然只能是我。
  报纸上刊物上,登了许多揭发批判的长文章和短文章。主要的批判目标是我,因为我应该是罪魁祸首。《探求者》诸君要我担任负责人,我没有同意。这一事实左派也是知道的。但这难不倒批我的“左”君。善创造的“左”君,认为我虽然不是《探求者》的实际领袖,但不妨荣任《探求者》的精神领袖。因为他们在陈桥驿给了你一件黄袍子,你不穿,也得披到肩上。从此后,我也只得以《探求者》精神领袖的荣衔,被批判和进行自我批判了。
  那次全省文艺界的大会以后,回到机关,又开了无数次小会中会,一次次交待检查,一次次揭发批判,一次次不让过关,不知何时能够了结。我重重复复的交待检查,别人重重复复的揭发批判。同样的话,今天讲了,明天还得再讲一遍。当然不能完全重复,总得加几句或减几句,以显得有点新意。对别人的批判,我不能解释,不能辩白,否则就是态度不好。态度不好,那就证明你还是站在资产阶级的反动立场上。左派,就是要把你从资产阶级的右派立场上拉回来,你的态度能够抗拒改造么?所以,我不但要耐心的听,而且要认真的记。只能耐住性子,把那些听腻了的话,再一遍一遍地记到笔记本子上。
  无休无止的批判,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折磨得十分疲倦,十分厌烦,十分急躁,无缘无故的,头发一把一把的落下来。这时,甚至只有一个十分简单的渴望,枪毙杀头,一切听便,只望快点了结。
  只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一位平时对我毕恭毕敬的朋友,把一件他干的不光彩的事,当时我是不赞成的,现在彻底翻转过来,变成了他来反对我干不光彩的事。事情不大,加在我身上,罪恶也不算重。但此人心理太过卑劣。我不得不说了一句:我的罪恶够多的了,多一件少一件无关紧要。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事,讲话,总归不能昧着良心。我竟敢如此斗胆反驳批判者,这显然属于态度不好,但居然没有人整我的态度,真是稀奇事。

3

  这时,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在苏州完稿的那部长篇小说,初稿40多万字,打印后,曾分发各方征求意见。正在文友们十分热烈地批判我的时候,章勒以、魏金枝两位给我写了一封共同署名的信,说我的长篇小说《红缨枪》,他们准备在《收获》创刊号上发表。《探求者》的反党罪恶,这时已经上了《文艺报》,我想他们也会是早已看到了的。但这两位文学前辈,居然敢如此逆风行船,我当时心里十分敬佩他们。但我这时正在为检查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无心发表作品。我立即回信说,我正在挨批判,此时发表作品,当然甚为不合时宜。
  那知他们两位很认真,又派了萧岱来南京处理此事。萧岱找了宣传部负责人,宣传部长又请示了省委。最后的答复是,批判归批判,作品本身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是允许发表的。萧岱找到我说,省委爱护作家,同意发表作品。问我还有什么意见。
  本来发表作品,应该是很高兴的事,但我这时精神上万分痛苦,也万分疲倦,对发表作品,根本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来。我推说作品要修改,我现在又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修改,所以只好暂时不发表了。萧岱说,此稿暂时可以不修改,先发表。要改,等以后出书时再改。我的名字已经被批臭了,我不愿让干干净净的文学作品,再沾上作者的臭名字。我这话没有对萧岱说,只是固执地坚持不发,萧岱只好无可奈何的回去了。
  这部书稿,一直到过了1989年以后,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大江风雷》的书名出版。我修改这部长篇的那一个历史时期,恰正是60年代初神州大地反对修正主义的高潮。我曾将书稿多次修改过。修改的方向,不是使作品更完美,而是为了使作品,能通过森严的隐性审查关。我变成了自己文字的第一审查官,为免于将来挨批判,不如自己先行设置一道检疫海关。手拿显微镜,检查苍颉先生传授的字中,有无病毒或细菌。恨不得用高纯度的蒸馏水,把每个字都洗洗涮涮。如此改法,越改,离完美越远。书出版后,所有看过初稿的同志,都众口一词的说,越改越糟,定稿明显不如初稿。
  《大江风雷》于1965年出版时,曾发生过一件趣事。
  出版社寄来小说样书的同样,给我汇来了三千多元稿费。当时的省文联领导人一得知此事,立刻有了快速的反应。马上派一位负责人到我家中,表示对我的关怀,说,为了使我过好反修防修这一关,希望我把这笔稿费交公。当时正是反修防修气氛极浓的时候,所以我也立刻同意了。但我提出一个要求。我说,我的唯一的妹妹,家中生活一贯困难,我每月发工资时,都定量寄生活补助费给她。这是机关里大都知道的。最近,我那个当工人的妹夫死了。做临时工的妹妹,一个人带四个孩子,大的上小学,小的还在吃奶,丈夫又死了,生活更加艰难。我说,这三千多元稿费,我可以分文不要,只希望从这笔稿费中,给我妹妹寄三五百元去。即使撇开兄妹亲属关系不谈,此事,也可以视为一种社会救济。
  领导研究后,不同意我的要求。这是我的稿费,但我无权处理,必须由领导来决定。在那个命运个人无权决定的时代,这笔稿费的处理权属于单位领导,也就是必然的逻辑了。但在承认领导权力绝对至高至大的前提下,我的这一合情合理的要求,希望领导讲点人道主义,或者换个说法,讲点领导欢喜讲的革命的人道主义,这难道是不正当的吗?
  领导的答复还没有下文,这时又决定我马上去农村参加四清运动。我一到农村,马上就追来了一封电报,要我立刻把全部稿费交公,不许从这笔稿费中抽一分钱救济我穷困的妹妹。面对这些高唱阶级友爱的人,如此的冷面无情,我能说什么呢?我立刻打了个电报回家,要妻把这笔稿费一分不留,全部送给文联领导。因为这笔钱是无法入国库的,便以党费的名义上缴。
  事情到此,本是应该说,已经算是完全结束了。但峰回路转,又出现了一幅柳暗花明的绮丽风景。四清结束后,我回到机关。领导上又旁敲侧击的告诉我,说我对这笔稿费能正确对待,反修防修的态度很好,因此决定给我一千到两千元的奖励。
  这是一个太大的幽默,我实在承受不了。国家给我的稿费,你们凭藉权力把它没收了。现在反过来,我的稿费,又变成了你们赐给我的赏金。难道还希望我爬到你们的脚下,叩谢恩典么?这个扔在地上的钱,我是不会弯腰去拾起来的。把反修防修的调子高唱入云,要别人过好反修防修关的人,自己就是如此过反修防修关的。
  “四人帮”垮台后我才知道,我这笔三千多元的稿费,他们并未上交。既未入国库,也未入党库。到底落进了哪一位反修防修英雄的口袋里?

4

  无休无止的批判,终于也有了休止的时候。1958年初,我的案子终于审结了。对我的处分决定,一共有六条内容,很全面。政治,经济,社会,生活,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处分的轻重,此时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痛苦的疲倦的批判,可以不再受了。
  全家下放劳动。下放的地点,是悬吊在太湖当中的一个孤岛。
  我幼年的家乡,是个农村小镇。战争期间,又长时间在农村生活。也曾做过农民运动。进入城市后,也常以深入生活的名义,到农村去走马观花。我对农民是有感情的,下放到农村去,我是诚心诚意接受的。
  我是罪人,是到农村来接受改造的。但农民看人,和城里干部看人,眼神大不一样。我是油漆未干的人,当然不愿把我身上的油污,沾到别人的身上。自从我作为被批判的罪犯见了报以后,在城里,我总是极力主动地避开所有的熟人,不要使别人难堪。但有些人还嫌我做得不够彻底。路遇的熟人中,还是有人要惊慌失措地回避。
  农民是极善良的。一到村上,我就概略地公告了自己的罪恶,并不掩饰我是有罪的人。我一说,他们总是安慰我,只要人好就行。虽然那安慰,对我并非必要。但我知道一点,农民看人,并不理会你的政治得失,总是从人的良心善恶,从人的道德行为上看人。农民看人,不管你个人的成败得失,不管你是显赫还是潦倒,也不管你职位高低,主要看你为人如何。也就是从一个人的人格上去判别一个人。
  一两年之内,我大体上掌握了一些技术难度比较高的农业技术活。果树栽培中的修剪、嫁接,碧螺春茶的手工炒制。这些农活,妇女和青年一般是不会的。掌握这些技术活,都是老农民。有的人还有些绝技。我一方面主动向老农请教,同时又买了些农技书,从理论上做了些钻研。
  这一年大跃进。我若是在城市里,在机关里,我也会和机关干部一样,头脑发热,行动发疯。这一年我不是从上面看大跃进,是从下面看大跃进。是跟在农民后头,用农民务实的眼光,去看那些吃醉酒一样的疯狂。《人民日报》登了照片,小孩坐在密植的稻穗上,你看了,能不相信亩产万斤粮?但在农村里实际看到的,是把十几亩成熟的稻子,连根铲起,挑到一亩田里,并拢在一起。就是的为虚,眼见是实的形象的亩产万斤田。
  深翻可以增产。于是深翻出来个跃进,越翻越深,挖掘到大半人深,把肥料填到深坑底下。稻麦的根系没有那么深,吃不到肥。粮食种在翻上来的瘦生土上,如何增产?
  一天,大队小队的干部们,一大帮人,从村头走到村尾,挨家挨户的割资本主义尾巴。走进农民的灶间,端起铁锅,往门口台阶石头上一掼。再把碎铁片拾进稻锣里挑走。送到小高炉上,以铁炼铁。门上,箱子上的铜锁,铁锁,蜡烛台,香炉,铜面盆,烤火的铜脚炉,都在门口台阶石头上砸扁,掼碎,无代价的挑走。
  这帮人来到屋后的菜园里,把畦里的菜拔了,铲了。把那些攀在树上,架上的丝瓜藤,扁豆藤,南瓜藤扯断。
  有的老太婆向队干部说好话,求情。有的人低泣。泼辣点的妇女就骂:
  “你们是日本鬼子下乡,不得好死。”
  干部也回骂:“你不要污蔑社会主义。农民也会划右派的。”
  全村人集体吃食堂,吃饭不要钱,也不限量,放开肚皮吃饱饭。优越性很明显,下了工,不要淘米洗菜,不要再围着灶台转。全家老老少少,往食堂的饭桌边一坐,饭来张口,菜来伸手。确实全村人人兴高采烈。食堂开饭的场面很热闹,大家谈谈笑笑,像下馆子一样。
  乐极生悲。吃了不到半年,生产队库存吃空了。怎么办?食堂的确是受农民欢迎的,是先进事物,当然不允许下马。连停办的议论也在禁止之列。粮库空空,只好一天吃三顿薄粥,以后又改吃两顿薄粥。一听到食堂敲开饭锣声,老农民就编歌子唱:“咣咣咣,一碗薄粥汤。”
  人是铁饭是钢,肚子瘪瘪的,哪里还有力气干活?下到田地里,随便铲两铲,锄两锄,队长便喊大家休息。队长自己也干不动了。大家都倒在田头睡大觉,直到下工锣响。

5

  我是带着赎罪的心情下到农村来的。像教徒一样,向牧师忏悔以后,心境也就平静下来了。
  我这时和外界所有的联系都中断了。有一天,忽然接到了一位老同志的一封信。一位在省级机关担负部分领导工作的老大姐。她在信中说,我的案件是某某人为了洗刷自己,在我不明某些真相的情况下,有意用我顶替他的罪名,将我作为重罪处理的。这和我的怀疑,正好符合。她说现在有个内部政策,个别要求甄别的,可以受理。
  这位老大姐的信,使我万分感动。她纯粹是出于正义感,冒着极大危险写这封信的。
  我认认真真考虑以后,决定不申诉。我的心已经平静安定下来了。我这一生,前三十来年已经过去了,既无夸耀,也不追悔。无欢无嗔无怨。今后几十年,愿安安静静地终老农村。从此决不再卷入那些无谓的争斗漩涡,离开争斗中心越远越好。甄别也好,不甄别也好,对我都无所谓了。只求以后能让我安静就好了。
  我十分敬佩那位老大姐,可惜我不想按她的忠告去办。我也不能为了表示谢意而写回信给她。她已冒了一次险。我不能再把她置于险境。
  我对队里的劳动不偷懒,天天出勤,雨天也参加做室内的农活。大跃进的年代,动不动就挑灯夜战。我也和农民一样,时常去开夜工。农村男女劳动有分工,家务总是妇女做。我又要忙地里,又要忙屋里。老婆是无罪的人,经常被县里抽调去,搞点临时的宣传活动。我要像农妇一样,除上工外,还要带孩子,做家务。忙一点,但心情宁静。琐碎劳务多,不感到心烦。我一生中最感到厌烦,最感到受精神折磨的,莫过于没完没了,重重复复,不顾事实,上纲的大批判。
  劳动之外,每天早上,晚上,还抽空写点笔记。舞文弄墨,早已成了渗入骨髓的习惯,成了身不由己,似乎是不得不办的事。这时,并不想到要发表作品,只是随便涂抹一点农村里的种种人和事,自己的种种感受。还有令人心醉的湖上自然景色的变幻。
  几年以后在报刊上发表的散文《碧螺春汛》,就是根据这一时期笔记整理写成的。一九六三年出版的与《碧螺春汛》同名的散文集,也大多是这一时期的情感凝聚出来的。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行期,只请队里悄悄地替我备了一条小船,天不亮离开港浜码头。想不到还有一些老乡起绝早到码头上送行。
  回到省文联,碰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开第三次省文代会。会议的主题是反修防修。开会的方法是大批判开路。前一两年,受大跃进的鼓舞,好多搁笔多年的老作家们,纷纷发表作品。他们以为侥幸逃过了反右那一关,就可太平无事了。多年闭门思过的人,被大跃进的锣鼓震醒了。但只不过发表了一篇两篇作品,就立即请君入瓮了。在三次文代会上,老作家陈瘦竹,刘开荣,吴调公,杨白华,杨苡等人,纷纷挨批。在这同一个会上,另外一些站在大跃进前端的中年作家,纷纷跳出来打擂台。互相比赛谁写得最多,谁放多少卫星,谁要超过郭沫若,等等。江苏省的作家协会,就是在这两种绝然相反的气氛中成立的。
  我被安排在文学专业创作组。凭良心说,这确是相当宽大的待遇。
  那是个普遍饥饿的年代,是大批饿死人的年代。到底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还是三分人祸,七分天灾?
  我曾住过一次浮肿病医院。从脚到脸,全身浮肿。肌肉没有了弹性,手指揿下去,一揿一个肉坑,肌肉并不回弹。
  内桥的一个招待所,临时改为省级机关的浮肿医院。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病院,没有医生看病,也不吃药打针。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中饭和晚饭时,每人每顿,各发一个茶杯口大小的糠饼。病人的粮油标准,跟在家中一样,粮食,各人吃各人原有的定量。中午再各增加一个糠饼。在那个饥饿难熬的年代,这个糠饼也是个宝贝。吃饭时舍不得把它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带回病房来,躺在病床上,一小口一上口慢慢地品尝。
  一幢大楼里,住了几百名浮肿病人,鸦雀无声。大家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为了节省点体力的消耗。开饭的哨子响了,从床上轻轻地爬起来,手扶楼梯栏杆,一步一步轻轻地挪动脚步下去。饭堂里也静悄悄地。吃完饭,再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楼来,躺在床上,互相间并不交谈。个个似乎都是半死人。
  这里也很像是个训练班,几百人一道入院,一个月后,又一道出院。
  我算是幸运的,吃了一个月营养糠饼,渡过了最难熬的难关。

6

  在那饿死人的年代,文艺界确也平静了两年。但日子刚刚好过一点,文艺这个晴雨表,又很灵验地转动起来了。
  反修的调子越唱越高,连中间人物也不许写了。文艺作品要经过高温消毒才能拿出来。这样的作品谁有本领去写?
  文革的锣鼓,是1966年敲响的,但文艺界的文革,早在1964年就实际上开始了。因为文艺界被说成已经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有的人甚至已经落进了修正主义的泥坑。用整风即整人的方式,来挽救一些人,成了必不可少的措施了。
  用显微镜一看,《雨花》杂志毒草丛生,必须停业整顿,严格消毒。文学专业创作组的作家们,没有必要再让他们去制造修正主义的毒草了。作家们停止写小说,改去办展览会,写展览版面上的解说词。
  这以后,作家们再被派到农村去,捉拿乡下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直到接上了1966年的文革。
  文革的纲领性文件《五·一六通知》一发下来,省文联一位负责人立刻闻风而动。召开机关大会,宣布,凡是写过文章的,这次一个也跑不脱。似乎比反右的声势还大。忠告诸位,不要侥幸过关。然后点了一大串作家的名字。我从农村回来的这几年,已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过了几年日子,所以在这次宣布的名单中,我有幸被列为榜首,完全是意料中事。
  省文联住在总统府大院里。总统府大门口的围墙上,贴了我的一张巨幅漫画像。大院里面的室内室外,贴满了揭发我的大字报。造反派的小报也出了专刊。内容主要有;一类是重提1957年《探求者》的滔天罪恶;一类是批判我写的大毒草,主要是《大江风雷》的罪恶。两年前,《雨花》编辑部曾要我从尚未出版的长篇中,摘一段在刊物上发表。我选了长篇开头的一段,写的是抗日战争开始时,国民党政府撤逃后,敌人后方的混乱景象。发表时临时加了个标题《虾慌蟹乱的年头》。批判时,硬说虾慌蟹乱是污蔑社会主义。

  本文选自《人生沉浮录》上册,柳萌/主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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