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历史,不敢细品
财富
2024-11-18 12:18
马里
1919年1月17日,在社会各界代表的注视下,上海浦东陆家嘴的一座焚烧炉燃起团团浓烟,随后烧了三天三夜。伴随着刺鼻的气味,每箱价格6200元的鸦片共1207箱,由大总统徐世昌颁令就地焚毁。这次焚土事件,尽管不甚环保,却被视为民国禁烟运动的一个标志,更被看作中国“鸦片合法贸易史的可资纪念的最后一页”,似乎在表明北洋政府反对鸦片贸易的决心。但讽刺的是,在民国时期几乎贯穿始终的禁烟运动,就如同烟瘾者陷入戒烟的困境一样苍黄反复,欲拒还迎。而不同于彼时虎门销烟时烟毒来自国外,此时鸦片之害,更多来自国内。晚清时,鸦片有“洋药”和“土药”之分。“洋药”是从国外进口的鸦片,而“土药”则是国产鸦片。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多次与列强签订不平等条约,大量的战争赔款和军饷令清朝财政雪上加霜,苦不堪言。为缓解财政压力,清政府想到一个妙计,先是利用鸦片贸易合法化对洋药征收重税,赚取丰厚税收。在1858年的《天津条约》中,清廷规定“洋药准其入进口,议定每百斤纳税银三十两”。洋药进入中国后逢关纳税,遇卡收厘,清政府赚得盆满钵满。1908年,清政府当年总税收约2.92亿,其中鸦片税收高达3302万两,占财政收入的11.3%。与此同时,为捞取更多油水,清朝从国外引进技术,鼓励民间实现鸦片自产、自销、自卖,在全国各地广泛种植提炼鸦片的原植物——罂粟。罂粟虽美,其患无穷。可在暴利的驱使之下,农民争种罂粟,而将稻谷等农作物弃之不顾。到19世纪末,罂粟花开满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山西、陕西、甘肃、黑龙江、江苏、浙江、福建和云贵川三省最盛。其中,贵州本来农业不发达,有所谓“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一说,可这里偏偏适合栽培罂粟,所产鸦片大量输出外省。光绪年间,甚至因罂粟疯长,农业生产衰退,导致“谷米日贵,粒食日艰,无论凶荒之岁也,即年岁顺成,米价曾不少落,几乎农田所出有不敷海内民食之患”。1877年至1878年,华北地区爆发的“丁戊奇荒”,是一场罕见的特大灾荒,造成1000多万人饿死,2000多万人逃荒。山西巡抚曾国荃上奏称,灾区“赤地千有余里,饥民至五六百万之众,大祲奇灾,古所未见”。这一悲剧的起因,除了持续多时的旱灾,就是因广泛种植鸦片,粮食播种面积锐减。当时,山西全省530万亩耕地中,土质最好的60万亩地都用来种植鸦片,自然导致全省粮食大规模减产。老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还是愿意种罂粟,这是为何?自然是因为利润高啊。据统计,清末民初的贵州省,同一块土地种植罂粟的利润是种小麦的4-6倍,而在云南,罂粟一季的收入几乎等同于地价的1/4。如此,贫苦农民自然为之心动,乃至忘记了饥荒灾害。自清末到民国,吸食鸦片者与日俱增。烟馆遍地,举国狂吸,男女老少不乏瘾士,不吸鸦片都跟不上潮流。有些地区吸食鸦片的人占总人口50%以上,婴儿出生后就在烟雾缭绕中成长,随后又从父母手中接过烟枪。以烟膏待客更是成为日常习惯。媒婆介绍对象,也以每日吸几钱鸦片为标准,吸得越多,意味着家中财产越多。富贵人家的婚礼甚至以能摆出多少张烟榻来作为排场,就算因吸鸦片而瘦骨嶙峋,他也是全村最靓的仔。吸食者包含各个阶层。作为罂粟种植地之一的甘肃,地处偏僻,商业凋敝,有时街市上连几家卖食货的商店都没有,公开贩卖鸦片的倒是不少,且“一角钱可以买好几口烟土,真物美价廉”。时人报导说,甘肃虽贫穷,然所积存的鸦片可供全省用15-20年。可以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鸦片。鸦片如此猖獗,迟早要完,辛亥革命后,孙中山看不下去了。1912年3月,孙中山颁布禁烟令,打响民国禁烟的第一炮。在给伦敦各大报馆的公开信中,孙中山写道:“鸦片为中国之巨害,其杀吾国民,甚于干戈疠疫饥馑之。吾今既建设共和政体,切望扫除此毒,告成全功。”革命党人谨遵孙中山的禁烟思想,不惜用严刑峻法来根治鸦片顽疾,甚至对不听劝的烟贩处以极刑,仅湖南一省“枪毙烟犯之案,不下十数起”。有的省份出动军队推行禁烟运动,如浙江由第6师11旅旅长张载洋出任全省禁烟督办,派兵到各地巡逻,一旦发现有人触犯烟禁,一律以军法处置。而陕西的张凤罔则制作了四个铜铡,陈列在府门之外,用来震慑鸦片贩子。《申报》的编辑很幽默,模仿《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写了几句打油诗:“世人都道革命好,惟有烟鬼苦死了,东躲西藏无处逃,一经查出命没了。”孙中山下野后,尽管政见不同,但就任大总统的袁世凯也是一个坚定的禁烟人士。1913年,北洋政府就召开全国禁烟会议,由各省派代表参加,商议禁烟事宜,会后成立了全国禁烟联合会。有一次,北洋军中的一个士兵到民间烟馆吸食鸦片,被人发现了。袁世凯火速将其逮捕,要处于死刑。军中的弟兄们急了,于是纠集了五百多号人,全部宣称自己有鸦片瘾,并进行罢工抗议,请求面见袁世凯。袁世凯二话不说,将那个抽鸦片的士兵处死,并且表示,其余公开抗议的“瘾君子”,来一个我杀一个,吓得这五百多人作鸟兽散。北洋时期,多数省份禁烟取得了一定成效,湖南、安徽、山东、直隶和广西等十来个省份先后实施禁种罂粟。远在西南边陲的云南省一向种烟最盛,都督唐继尧迫于中央的压力,也制定了禁绝烟苗条例和巡视铲烟规则,责令部下劝导农民不要种植罂粟,一旦发现烟苗立即铲除。如果地方官发现有人种罂粟,可将种户枪毙,烟地没收充公。唐继尧的禁烟取得了一定成效,到1917年中英双方禁烟代表到云南查勘时,云南多地已经基本实现禁种。袁世凯死后,国内政局动乱,大小军阀屡开战端,为了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不得不依赖利润丰厚的鸦片。到1925年,除了吉林、山西两省仍在实行禁烟,其余省份鸦片再度泛滥,各省鸦片烟税一度占军费总支出的40%-80%。1919年后,有些省份规定,如果没有按当地政府规划种植罂粟,需按亩收税交“白地款”“空地税”13元。还有一些省份要求不种罂粟的农民缴纳“懒捐”,或交同等的烟税。鸦片甚至可以作为交易媒介,一般借贷以鸦片作为标准,工人也可不取工资,而取鸦片。中国西南的云南、四川、西康和贵州鸦片种植日益繁盛,达到世界第一的产烟规模。每年收烟时节,会有这样一个奇妙的现象,各省的白银都自东向西南流动,西南的烟土则自西向南流动。云土是国产鸦片中的上品,色香味俱全。曾在云南禁种鸦片的唐继尧,为了军费开支而再开烟禁,逼种鸦片。1923年,云南罂粟种植面积达到70万亩,两年后,云南的鸦片税收达到300万元,占其财政收入30%。1922年,袁祖铭主政贵州,直接将征收烟税的筹饷局搬到总司令部,提出“以烟盐为纲”的财政计划,将烟税提高了一倍,通关税每担纳120元。当年贵州的鸦片税就收了800万元,鸦片销往外省后价格甚至可翻十倍。袁祖铭每次派军队运烟去汉口,回头就载了一船军火回来,由此实力大增。唐继尧酸了,对袁祖铭的鸦片生意很是眼红,于是在1923年发动滇黔之战,率军攻入贵州。打了一场西南版的“鸦片战争”。凭借优势兵力,滇军将袁祖铭的黔军一直赶到了四川境内,承包了这片诱人的罂粟田。袁祖铭不甘心,于是和由周西成率领的另一支黔军结盟,两人结成亲家,合力攻打滇军。1925年,周西成、袁祖铭率领黔军反攻,将滇军逐出贵州,重新夺回自己的罂粟田。次年,由周西成出任贵州省长,他公开宣称“有土必种,无烟不富”,“只准吸烟,不准嫖赌”,贵州的生意红红火火,数钱数到手抽筋。后来,金三角地区的毒枭通过毒品贸易建立地方武装,估计没少向中国军阀取经。据有关资料统计,1929至1933年间,中国的罂粟种植面积约8000万亩,每年生产鸦片6000万公斤,约120万海关担,其中陕西、甘肃、云南和四川为四大鸦片产区。当时,中国所产的鸦片总量约占全球鸦片总量六分之五,为其他各国鸦片产量的5倍。帮会的发展与鸦片密不可分,无论是西南的哥老会,还是长江下游的青帮,都需要鸦片的高额利润滋养。随着农村经济衰败,20世纪20年代,大批无业游民涌入帮会,帮会势力日益壮大。据1927年国民政府农民部估计,全国的游民兵匪人数高达2000万人。上海,这个近代中国黑帮势力最集中最庞大的地方,也是远东最大的贩毒中心。20世纪初,潮州烟商成立的公平公司曾是全上海烟土行业的翘楚,而潮州烟商的领袖是郑四太爷和郭子彬。郑四太爷是民国著名电影人、上海明星电影制片公司老板郑正秋的祖父。此人创办的郑洽记是上海最大的土行之一,靠贩卖鸦片给英国人致富,成了上海潮州帮的老大。不少潮州烟商通过郑四太爷的关系,与海外进行鸦片贸易,或以批发、零售的方式在上海英租界、华界和浦东等地区进行销售,或把鸦片运至长江流域各省贩卖。每一个潮州烟商都有自己的运销路线,有人专走安徽线,有人专走镇江线,合作无间。厨子出身的郭子彬,走的是亲民路线。郭子彬最早在上海开办郭鸿泰烟土店,亲自站柜台拉客,在烟民中颇有威望。郭的柜台上每天都会蹲着一只白猫,很多顾客就以白猫为记,并与其他烟民相约,买鸦片就到柜台上蹲着白猫的郭鸿泰烟土店。郭子彬的生意也就日渐红火起来。潮州烟商在上海滩一度叱咤风云,鸦片远销英国、法国、日本等地。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面对复杂的国际形势,潮州烟商在与日本、伊朗等国的贸易中屡次吃亏,又卷入军阀混战,很快就盛极而衰。在潮州烟商逐渐衰落时,上海租界又出现了一个垄断鸦片贩运的“三鑫公司”,创始人是赫赫有名的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三大亨。起初,三鑫公司是青帮为了平息鸦片频频被窃被劫的乱象所创办,主要业务是向鸦片商提供保险,包运、包销,其中保险费用高达货物总值的10%。然而,公司开办后,迅速垄断了整个上海滩的烟土运销,规定凡在此地销售的烟土都必须贴上公司的印花,否则不准出售,成了包销鸦片的超大型土行,进一步促进上海鸦片业的繁荣。据1923年8月《字林西报》披露,该公司一年盈利可达3000万元,这个数字相当于中央财政一年收入的十分之一。三鑫公司一统上海鸦片业后,得到上海军警界、租界当局的大力支持,由其参与贩运的鸦片,沿途军警大开绿灯,不敢检查。通过与军政界人士勾结,三鑫公司对手下徒众和鸦片贩子极力保护。有一次,上海警备司令戴戟的手下逮捕了制造毒品的“白面大王”陈坤元。陈坤元是青帮成员,由杜月笙罩着,戴戟不敢声张,打算秘密押回司令部。杜月笙得知此事,立刻派出打手携枪劫狱,将陈坤元救了出来。这事儿就跟没发生过似的。后来国民政府禁烟,杜月笙又摇身一变,成了上海市禁烟委员会的三常委之一。三鑫公司继续把持着上海,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的鸦片业。此地成为全国鸦片业贩卖、运输的大本营,鼎盛时仅低级烟馆就有两万处之多。面对鸦片的泛滥,民国历届政府都采取对策,比如开头所述,1919年北洋政府在上海火烧鸦片一事。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遵从孙中山的禁烟遗训,设置了“禁烟委员会”,由张之江担任主席,他一度被民众称赞为“第二个林则徐”。1928年11月,在全国第三次禁烟会议上,蒋介石亲自到会发表训词:“禁烟一事,事关国家社会及民族生存,禁烟委员会务须雷厉风行,破除情面,实地去做。应先从中央着手,如在政府内有任何人敢于以身试法、吃烟运烟者,中央必铁面无私,严厉处置,绝无宽待。”尴尬的是,仅仅半个月后,就发生了“江安轮鸦片走私案”。1928年11月22日凌晨,上海市警方侦查得知南京开往上海的江安轮上藏有大批鸦片,于是派警察前去搜查。万万没想到,这批鸦片却有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军队参与护送,无法阻止。警察和军队狭路相逢,自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双方起争执后,军队反而将警察抓起来关进了警备司令部,随后数量巨大的鸦片被运往租界。事件发生后,国内外报纸迅速进行报道,各界人士要求严查此案,认为“此案可作为中国政府、国民禁烟诚意和能力之试验”。蒋介石遂致电张之江,命他将所有人犯押送到南京审查。张之江到上海后,才发现此案背后水太深,走私者的后台竟然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宋子文。尽管张之江在掌握案件事实后,也曾公开对记者说:“此案虽不能最后定论,但从调查结果来看,本人感到公安局方面理由似占上风。”可最后的处理结果却和这一事实截然相反。不久之后,张之江就以辞职脱身,“第二个林则徐”实在没有林则徐那么硬气。上海市公安局长戴石浮则被停职,理由竟然是“公安局局长戴石浮未察究竟,以军方武装运土等语登报,有损革命军人之声誉”。1929年,此案由上海地方法院审理后,鸦片全部销毁,再从江安轮上找了三个船员作为替罪羊,判刑最重的是“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其余人全部释放。一桩大案就此了结,幕后的主使却未伤及一根毫毛,可说是啪啪地打禁烟委员会的脸。1935年,在新生活运动的展开下,蒋介石又推出了“两年禁毒,六年禁烟”的计划。据内政部统计,此后两年间,全国查获烟毒案件9万多起,判处死刑2378人,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即便当地官员有心禁烟,也会受到各方势力的层层阻碍。安徽省交通枢纽临淮关的警察局局长揭觉安,就是一个热血好青年,上任之后一心想搞好治安和禁烟。安徽省主席刘镇华却对他苦口婆心地说:“你这次到临淮关上任,那里有个杜墨林,是临淮一带的安清帮头子,……你对此人要特别注意。”揭觉安到任后,就带着一帮警察到杜公馆拜访杜墨林,表面上很客气,实际上是向他提出警告。之后,揭觉安下令封闭当地烟馆,严禁吸食、贩卖鸦片,违者重罚,情节严重者枪毙。淮河两岸为之震动,胆子小的烟民、烟贩们见到警察都夹着尾巴逃走。只有杜墨林的小弟们一如既往的嚣张,继续公开贩卖鸦片,被警察抓获后,他们就说这是杜墨林的货,以此相要挟。揭觉安知道,要禁绝烟毒,就必须除掉杜墨林这一心腹大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揭觉安策划了一次民国版的“破冰行动”,率部闯进杜公馆,将杜墨林当场击毙。不久,揭觉安到省会述职,向刘镇华汇报此事,自以为立了大功。不曾想,刘镇华得知后叹道:“这下篓子捅大了!”随后,他劝揭觉安赶紧辞职,离开临淮关。果然如其所言,揭觉安一回到临淮关,就被杜墨林的老婆派人打死了。此后,临淮关鸦片之患不减反增。在政府的高压政策下,禁烟怎么还如此困难?也许蒋介石也很纳闷。直到1939年,他兼任四川省主席,并亲自主持四川禁烟督办公署,才真正感受到禁烟工作的艰难。1940年,在国民政府“六年禁烟计划”的最后一年。宜宾县城为“烟已完全禁绝”而举行庆祝大会,县长发表讲话,并在会场焚烧了2000多两鸦片,会后又在北门外枪毙了两名烟贩。事后,这名县长因推行禁烟有功,成功升职。但是,事情的真相是,在庆祝大会的当天,距离会场不过几十米的烟馆里,瘾君子依旧在吞云吐雾,而县长的那片发言稿是他的秘书写的,这名秘书是县里众所周知的大烟贩。蒋介石之所以禁烟失败,无非是因为真正的鸦片巨头无法绳之以法,而且早已和官员相互勾结。四川巨富曾俊臣就是靠鸦片发家的“鸦片大王”,并坐拥四川11家银行和几十家公司,在川、鄂、滇、黔各省呼风唤雨。四川禁烟运动中,不少小烟贩身败名裂,幕后大佬曾俊臣却毫发无损,鸦片生意依旧做得风生水起,和重庆警备司令贺国光等国民政府要员称兄道弟。后来,曾担任四川禁烟督办公署科长的李骅,在自传中也只能无奈地写道:“川康烟毒不能绝迹的原因,当然有种种因素,而有所顾忌也是当时中央一片为安定地方的苦心。”1.苏智良:《中国毒品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2.(美)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3.朱庆葆,刘霆:《黑色的瘟疫:插图本中国毒品史》,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版4.苏智良:《上海禁毒史》,三联书店,2009年版5.王宏斌:《民国初年禁烟运动述论》,《民国档案》,1996年01期6.李晓巧:《虎头蛇尾的民国禁烟运动》,《文史天地》,2019年03期7.穆世均:《临淮禁烟的失败》,《文史资料选辑》(凤阳),第1辑-----全文到此为止。如果喜欢,请点下“在看”或者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