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人不热衷“三次元”旅行,却写出了一份细腻的漫游笔记吗?
八〇后青年作家黎幺,自称“一摊烂泥”,“旅行并非乐事”。
“发呆,做梦,或者躺在榻上凝视一只小猫的眼睛,之于我,便等同于漫步方外,遨游太空。而阅读,无疑是这种种可供懒人搭乘的‘灵魂舟楫’中最为便捷高效的一样。”
他一边神游,一边读大作家的旅行:
狄更斯的火车旅行,蒙田的意大利游记,傻瓜威尔逊的人间游历,威廉·戈尔丁的埃及纪行......
“对于我,这些作者本人就是既壮丽亦险僻的精神景观。在文字间跋涉的愉悦和艰辛,与那些寻幽探胜的旅程也有几分相似。”
为什么偏爱读大作家的游记?
在新书《漫游的辩证法》中,“辩证”和“旅行”是什么关系?
10月30日(本周三)15:00,与作家黎幺登上同一辆列车,
与百年前的大作家们在旅途中相遇。
我会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除了一把灰烬以外
什么也没带回来的人呢?
——列维-斯特劳斯
《忧郁的热带》
热带承载了我们的忧郁
(节选自《漫游的辩证法》)
文/黎幺
南美洲是汗水、可可、橡胶和水蟒的大陆,在约瑟夫·康拉德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波兰裔英国作家,以创作海洋题材的小说而闻名,代表作包括《黑暗之心》《诺斯托罗莫》《吉姆爷》等。的小说中,这里是地球的“黑暗之心”。而法国人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发现了这里的另外一面:一个失去了魔法的棕色女人。她带着疑惧与忧伤凝视着被文明粉饰的西方来客,但使人真正感到忧郁的,却在于随着年年岁岁风雨侵蚀,这目光中的恨意竟渐渐褪去,并转而向着自己。她发觉自身也已经是外来者的一个部分,这忧郁于是便内化为常年覆盖着大陆的潮湿的阴影。
作为人类学家的斯特劳斯和作为一个人类的斯特劳斯之间有着一种深刻的断裂,力图被认可为科学的人类学所研究的对象从来都不是作为人类的自我,寻找他者的任务始终是一项必要的前提。世界公民列维-斯特劳斯,从道义上要求自己对一切文明一视同仁,他从地质学,以及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学说出发,声明自己只能信服那些建立在严谨的分析和“化约事实”的方法之上的学问,但研究自己的同类,其中却有着无法化约的部分,即那些根源性的部分。正是这一点使列维-斯特劳斯不得不正视笼罩在南美大陆之上的那种他不能回避的忧郁,也令他不得不写下《忧郁的热带》这本也许太过感性的书。它本来可能是一本小说,并有着一个更为感伤的名字:日落。
那些早已失真的远方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年轻的哲学教师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尚未选定人类学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那时,他是马克思的崇拜者,热爱《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尚不知在遥远的亚马孙河流域,已经有某种命运提前为他而酝酿着。
世界即将被卷入大战的烽烟之中,他所生活的巴黎却像个昏昏欲睡的贵妇,仿佛对此一无所察。异域情调、探险故事和实际出于厌世的“田园诗情怀”是巴黎人的心头所好,人们对于非洲、美洲不再那么陌生,他们只需待在自家的壁炉前,或是博物馆的报告厅内,就可以通过图片或文字领略这个世界的浮光掠影。人们内心渴望摆脱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生活,他们肤浅的好奇心只想从那些荒凉奇异的自然景观中收获一点不疼不痒的刺激,绝少有人会关注这个世界的真相。他们不需要揭示,只需要迎合。
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一个人类学学者被等同于那一类探险家或旅行家是可悲的。“目前探险已经成为一种生意,做探险者并不如一般所想的那样辛勤工作努力多年,发现一些前所未知的事实;目前的探险不过是跑一堆路,拍一大堆幻灯片或纪录影片,最好都是彩色的,以便吸引一批观众,在一个大厅中展示几天。对观众而言,探险者实际跑了两万多英里路这件事,似乎就把他的一大堆其实待在家里也可抄袭到的老生常谈和平淡闲话,都神奇地变成有重大意义的启示录了。”
1935年,二十七岁的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被邀请前往巴西圣保罗大学教授社会学课程。年轻学者的初次巴西之行,与他的老师乔治·杜马有关,但他并未像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一般对亚马孙河流域一见钟情。事实上,他只是“非自愿”地扮演了一些自己并不完全认同的角色:征服者的后裔,或强势文明的一根触须。
在《忧郁的热带》中,在回忆青年时代那次意义重大的旅行之前,斯特劳斯以诗人的笔触略显伤感地写道:“旅行,那些塞满各种梦幻似的许诺,如魔术一般的箱子,再也无法提供什么未经变造、破坏的宝藏了。一个四处扩张、兴奋过度的文明,把海洋的沉默击破,再也无法还原了……因此,我可以了解为什么那些旅游书籍中的种种假象会这么受人热爱了。这些著作创造了一些应该仍然存在,但事实上早已不存在的幻象。”
寻找尚未消散的梦之晶体
列维-斯特劳斯将被西方文明击碎之前的异域风貌比喻为梦,他说:“以前的传教士经常说,梦是野蛮人的神,但对我而言,梦却永远无法捕捉,像水银一样滑出我的手掌。不过,还是可能有一些闪亮的晶体散置于一些地方。像库亚巴,那个出产过很多金块的地方;或者在乌巴图巴,目前是个无人的港口,但两百年前西班牙大船在该处不断地满载而去;或许是在阿拉伯沙漠的上空,其颜色像鲍鱼贝上的珍珠光泽那样又紫又绿;或许是在美洲,或是在亚洲;在新西兰的沙岸上面,或是在玻利维亚高原,或是在缅甸边境……”
这些残片和结晶诱使他不断追寻,刺激他无数次地出发。虽说也许终究收获的只能是只鳞片爪,然而,在1934年2月,那时世界仿佛与他一般年轻,大海曾经慷慨地向他展示了无与伦比的美,对于他令人惊叹的一生而言,那是一个真正的激动人心的序章。
他乘着航船在海上那些星辰般的岛屿之间穿梭,一路饱览海上日出与日落的盛景,通灵般地体验了世界深处的那些亘古不变的、妙不可言的秘辛。船只途经西班牙、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的一众港口,像一个在时空中永恒不变的家园,而世界却在它的脚下流动,不断切换背景。在塞内加尔的达喀尔,列维-斯特劳斯进入了他的“新世界”,将一个西方人经验中的“旧世界”留给了背后的一排排海浪。
那是追寻的开端,他仍然抱有一个“发现者”的骄傲,仿佛自己正与哥伦布肩并着肩。在渡过了“郁闷的赤道无风带”之后,美洲大陆向他揭开了蒙在面上的轻纱。
“里约热内卢的建造过程和一般城镇不同。它首先建于沿着海湾的那一段平坦的沼泽地,然后往内陆发展,穿越那些环绕着海湾的陡峻山岳,好像弯曲于一只很紧而又大小不甚合适的手套里面的手指那样……”
“桑托斯的腹地是一片淹水的平原,上面有不少珊瑚礁小湖和沼泽,数不清的河流穿插其中,还有海峡和运河,其形态不断地被一层珍珠般的雾气笼罩而显得模糊,看起来好像地球本身,刚刚在创世的第一天出现……”
即使在多年以后,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仍愿意以这种方式回忆他的忧郁的热带那并未沾染忧郁的美,虽然在这些描写之中必须排除人的存在。
......
图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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