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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滥的文化原教旨主义

文摘 2024-08-25 05:50 西班牙

最近看到了一些高知人士的言论，发现这些人群当中，“文化原教旨主义”者不少。其实再观察一下网上舆论，认为“祖宗文化博大精深”、“中国文明冠绝全球”的人数也相当之众。

为何这么定义？因为他们的言论有一个特点，就是认为现在社会的一切弊病，都是无可救药的，因此他们不赞成任何现代意义上的“药方”，在他们看来，那些药方都是有局限性的。

那么到底何以解忧呢？他们教训道：回头认清楚你的祖宗是谁，中华几千年文化的价值是什么？恢复传统文化中的道统，才能拯救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不管是经济还是政治，都得从传统文化价值里面寻找解决之道！

总之，他们强调一个“根”。在他们看来，当下很多问题都是因为脱离了传统之根，礼崩乐坏了。

为什么阅遍全球思想经典的知识分子，最后又主张回到“道统”？这让我很好奇。之前我写到对儒家文化之弊端的批评时，其实就有不少人来批评我，说我不理解儒家发展和流派，还在瞎说。

我没有解释。因为我明白，即便我解释了儒家源流，什么新儒旧儒、宋明理学，他们也照样会有新的角度来与我辩驳。

人文科学，有时候是根本辩不清楚、也辩不完的。所以我现在宁可闭嘴不争辩，而是去搞清楚一些最基本的事实。

而这些文化原教旨主义者，最大的问题就是搞不清楚事实。就比如说道统里的“道”，儒家几千年，始终没有讲清楚什么是道，现在这些人，就更说不清了。但他们认为，这恰恰是儒学的精妙和玄妙之处。

“道统”贯穿上古时期尧舜禹时代，直到孔孟，被认为是一个统治性的伦理体系，但始终未有一个明确的解释——何为道？

儒学家当中，韩愈算是相对比较清楚地解释过道的。韩愈基本上就是讲求一个“仁”，讲求“圣王之治”，也就是爱民。但韩愈的道统之解释，更强调人先有血亲之爱然后再推广，到底还是先局限于血亲关系的重要性。

另外，韩愈的圣王之治和爱民，更多的是一种对掌权者道德上的劝说。

到了宋明理学时代，儒家之道就更是定义模糊。有时候它被解释为顺应“天的规则”（但这个规则是啥还是说不清），有时候又被解释为“内在的本心”、“内圣”。这一时期它更多的是精英阶层一种自我修养、精神自洽的精神游戏罢了。

所以正如我们几千年来的众多文化遗产——他们不断强调那个东西很伟大，但永远解释不清楚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们发明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正因为说不清楚，才牛。这样一来，就无人再能驳倒他们。

说到底，所谓道统还是其他，都不过是为尧舜禹以后的帝王传承叙事所服务的一整套道德说教体系，以及古代知识分子和精英们的自我麻醉和精神鸦片。

几千年了，中国人始终沉浸于各种混沌的、模糊的、道德的、伦理的闭环式说教，始终在“君臣”的二元结构中绕圈儿，却从未有人谈及过“规则”二字。什么“天道”之类看似是规则，实则根本说不清楚其详细的条款。

当然，这么说也稍微有点武断，顾炎武就是一个特例。

明末清初的顾炎武算是儒学这个坑里稍微抬头看了一眼的人，他提出了“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大致意思也就是无数个私人欲望、个体意识，合流才诞生了公权力、国家。这标志着他开始有了公民社会的初步萌芽思想。

反过来，他提出“以天下之权，寄天下之人”，也就是说公权力的来源是民众，第一次摆脱了“君权神授”，发现了权力来源决定权力的使用这个逻辑关系。

然而，还是太脆弱。只有一个顾炎武，救不了只关心伦理和对君王的道德寄托、不关心逻辑与法治的中国文化。更何况顾炎武还是脱胎于儒家的思想圈圈，很多时候还是强调士大夫群体的道德自律。

这时候的西方思想界，在思考什么呢？

在顾炎武的时代，笛卡尔已经发表了著名的《科学中正确运用理性和追求真理的方法论》，引发了现代理性哲学的伟大开端。笛卡尔是人类思想家第一次真正地确信，理性相比感性而言更为可靠，人类完全可以通过数学和逻辑，来指导对世界的认知。

笛卡尔不仅让人类思想走向了理性主义时代，西方现代科学大爆发也是受到他的影响而开始。

也是在近似的时代，西方思想家认识到了保护私产、天赋人权、政府权力应有边界、政府与民众之间是契约关系、公民社会的重要性——英国思想家洛克发表了《政府论》，代表着现代政治思想的开端。

自此，君权神授和王位世袭两大旧时代政治思想，开始瓦解。

洛克与笛卡尔，就是五四运动之中强调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之代表——民主和科学。

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那些文化原教旨主义者。他们看到了西方现代文明的一些危机，感到失望和彷徨，所以又埋头重新回到儒学，寻找一种慰藉。

然而他们忘记了一点：西方文明的危机只是文明螺旋上升中的那个螺旋——毕竟我们大部分人能在这里悠闲地谈论这些话题，都来自近五百年西方理性的发端和科技推动的进步，将平民从贫穷与不公之中拯救出来。

但“道统”之类的“国粹”，却并未曾在近五百年推动过任何的进步，反而将知识分子们变成了迂腐的孔乙己，将民众变成了吃人血馒头的华老栓，将帝王塑造成了慈禧太后那样的顽固保守势力，让奴性成为了几代人的基因。

道统作为一个连自己都解释不清的、模糊多变的概念，怎能用来当作文明之本呢？文化原教旨主义者们，只不过是披着知识分子之皮的盲目民族主义者罢了。

靠着“赛先生”（科学生产力）刚吃了二十多年饱饭的中国人，务必得小心再次掉进“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坑里，重新在里面转圈圈而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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