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之 谦|异 鱼 图
今天要说的是一张奇画,来自一位奇人。
大概是几年前,开始流行吃一种清蒸海鲜,把一堆亮锃锃还带着海水味的海鲜直接丢进蒸汽锅里,锅底铺上大米,看着海鲜们一个个扑腾着牺牲,水汽聚到锅底,海鲜熟了,海鲜粥也能熬好了。一锅吃完,眉毛直接鲜掉。
这锅里最好吃、点击率最高的,就是皮皮虾。
不久前,我们在中国嘉德的库房里见到了这样一张奇画,来自150多年前的晚清。
一个生在绍兴的天才画家,逃难一路到了温州海边。大概是过去海鲜吃得少,他一口气画下了那几个月里吃过的十几种海鲜,还一直贴身带着这张画,到处请好朋友题跋。
对,里头竟然就有皮皮虾。
有专家拿着这张画去一一比对,发现,里头有许多海鲜现在已经吃不到了(他说,大概是被吃完了)。
画里的皮皮虾
画海洋生物,只是这张画的一奇。
更精彩的,是这张画完全不拘泥于传统的绘画程式,构图、笔墨……全然出乎人所料。这和画家擅于金石有关,但即便你并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当画卷打开时,也完全会为画中不囿陈规所惊叹——澎湃的肆意,全然来自画家的才情。
赵之谦 四十二岁石刻像
这样的作品,在天才一生中也不多见。尤其,这位天才一生并不如意,作品大多是为应酬还债而作,而他在温州的三件作品,却是完全发自内心喜好。我们今天要谈的这张画,更是其中叹为观止的杰作。
现在,慢慢来读这张画,从这位画家开始,他就是——赵之谦。
□赵之谦 异鱼图□
赵之谦 异鱼图
手卷 设色纸本
咸丰辛酉(1861年)作
引首:35.5×92 cm 画:35.5×224 cm
咸丰十一年(1861),是咸丰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很特别,大清内忧外患不断,一边要忙着镇压太平天国,一边又赶上第二次鸦片战争割地赔款,正面临天崩地裂的阵痛。
身处其中的赵之谦,感受强烈。
两年前,三十一岁的赵之谦好不容易考上举人,看到点希望,谁知第二年太平天国的战火绵延至杭州一带,赵之谦跟随的恩师缪梓战死,生活重新陷入困顿。眼看着家里十口人就要揭不开锅了,只好另寻出路。
为谋职养家,赵之谦第一次南下去温州。
对这个一直身处内陆的绍兴人来说,温州这个沿海城市太陌生了,一切前途未卜,生活环境更是,尤其在瑞安,台风动不动就来,到处都是蚂蚁老鼠肆虐。
但他也发现了许多惊奇美妙的东西。这里稀奇古怪的花木和奇形怪状的海产,令他眼界大开,考据的好奇心,被点燃了。
赵之谦留下了一系列关于温州、瑞安地区的奇特绘画,画前人所未画,甚至也后无来者的奇作。
最具地域特色的便是“瓯中三图”——《瓯中草木图》、《瓯中物产图》以及《异鱼图》。画中涉及温州地区各种新奇物产共计32种,件件都堪称奇作。
《异鱼图》是其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杰作,也是赵之谦最钟爱的一件。
来细细展开画卷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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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都是在赵之谦看来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沙噀、章拒、锦魟、海豨、剑鲨、鬼蟹、虎蟹、马鞭鱼、琴虾、竹夹鱼、阑胡、骰子鱼、燕魟、石蜐、鱼等,共十五种。
他在题跋中写道:“咸丰辛酉,撝叔客东瓯,见海物有奇形怪状者,杂图此纸,间为考证,传神阿堵,意在斯乎。
有不少海产,其实海边人常吃,比如章拒就是章鱼,琴虾就是皮皮虾,还有锦魟,那是魔鬼鱼。
看起来,在温州的日子,赵之谦没少吃海鲜。每种海洋生物边上都用小字写清了名称和考证,甚至还有它们在方言中的称呼,以及究竟能不能吃。
例如,竹䇲鱼的注记里写了捕捉方法:“每潮涨时,渔者以手平浅涂如榻,标以竹,潮至,鱼上则贴其间,以锥按标取之,一锥必七、八。”
再比如,海豚的肉并不好吃,但用它的脂肪炼油点灯,苍蝇就不敢靠近了;
章鱼会在浅滩装死,骰子鱼是真的像骰子一样奇怪的鱼;
琴虾,就是现在的网红皮皮虾,形状像蜈蚣,古时候人称“管虾”、“虾公”;
还有䱠鱼,虽然柔软无骨,却能吃外壳尖利的皮皮虾;
马鞭鱼的眼睛是在腰上的,用洋红画成,特别引人注目。
也有人说,赵之谦并不一定都见过这里的每一种海鲜。
譬如海豚,因为大家俗称其为“海猪”,他就把海豚的脑袋画成了猪的样子,和真正的海豚相去甚远。当时的人们之所以叫海豚为海猪,据说是因为看了它的内脏与猪内脏几乎一样,完全不是鱼类的内脏——那个时候,人们还完全没有“哺乳动物”这个概念。赵之谦虽然画得有些“离谱”,却让海豚有了一种别样的萌。
这是赵之谦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件作品,兼具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他甚至建议,温州当地应该收藏这张画,作为珍贵的历史见证。
纵观赵之谦一生的画作,大多为应酬还债之作,《瓯中三图》是个例外,它们更像是赵之谦发自内心的兴趣之作,最见其艺术才华与旨趣。
赵之谦 瓯中物产图 卷
但很少有人画海洋生物——古代中国,对于广袤海洋中的生物关注寥寥。
在赵之谦之前,康熙年间有一个叫聂璜的杭州画家,曾专门绘制过一套《海错图》。这套海洋生物图谱共绘制了三百多种海滨动植物,深受乾隆、嘉庆、宣统等皇帝喜爱。
如今,故宫里有五本专门关于动物的画谱,分别是《鹁鸽谱》、《鸟谱》、《兽谱》、《鸽谱》,以及《海错图》。
但这些博物绘画多采用标本插图样式,像赵之谦的这样肆意绝妙的构图几乎没有,完全是出自一种蓬勃的天才之气。
清 聂璜 海错图(局部)
《异鱼图》跟随赵之谦很久,在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成为他贴身的慰藉,其上的种种跋文,亦记录下他那一段的交游经历。
太平军正在持续地渗入整个浙东南地区,因为动乱,赵之谦已经错过了咸丰十一年的春闱,他得赶紧进京参加下一科的考试。但迟迟打听不到妻女的消息,又让他不敢轻易离开。
思前想后,赵之谦决定先南下福州在取道北上进京。
等待他的,却是接二连三的打击。
赵家故宅在战火中被烧得精光,李公麟、八大山人等祖传作品统统付之一炬,他此前累积的诗稿,连灰都不剩了。
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一封迟到的丧报——夫人范敬玉在两个多月前就过世了,贫病交加之下,赵之谦的两个未成年女儿也接连夭折。
当初只打算南下讨生活,未曾想竟成了天人永隔。
自我来温州,去家已千里。
约以去即归,出门一补被。
进退能自主?生死不急揣!
我妇死离乱,文字无一存;
惟有半纸书,依我夙风尘。
从那天起,赵之谦改号“悲庵”,又作“悲庵”印章一方,“三十四岁家破人亡乃号悲庵”,发誓终身不再娶正室。
“悲庵”
这一年除夕,赵之谦与友人孤灯对坐,写下这样的诗句:
三十三除夕,今年在客中。
生从奔走里,喜与友朋同。
有岁吾能守,无家鬼不穷。
梦醒应齿长,天事此犹公。
他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凑不出来。此时,陈宝善发来信函,洋洋洒洒十页,请赵之谦重回温州协助军事,或返回家乡。
重归温州的一路,赵之谦的行囊里,除了夫人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封家书,还有这件《异鱼图》。
胡澍所题引首
同治元年(1862)十二月,赵之谦从温州坐船抵达京城候选,参加第二年三月的癸亥科会试,便请京城最要好的朋友胡澍为画卷题下引首《异鱼图》。
赵之谦对胡澍的篆书推崇备至,并受其影响至深,他甚至说过,只要胡澍还在,我赵之谦是万万不敢写篆书的。
胡澍还在卷上题跋,赞叹赵之谦这一画作“足备一方物产,非寻常写生可比”,赵之谦把一一画下这些奇形怪状的物产,是为了“广见闻、资考订”。
关于温州种种,在此暂时画上句号。
胡澍 题跋
赵之谦在五十六岁便撒手人寰,关于他的故事还有许多,以后有机会再讲。至今,仍有人感慨,若假以他更多时日,以他的天赋与精深学养和功力,艺术成就定会更加登峰造极。
而如此特别的作品,再也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