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君满意说江湖——马强子
1、
一场夜雨过后，小镇就秋天了。
南山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净比一片轻。裁下来，宜绘唐寅的扇面，题杜牧的七绝；伊河的水，一滴比一滴清澈比一滴透。掬在手，有山，有月光，有青草香。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眨眼间，我已经在这个叫李村的小镇呆了二十年了。
想起了刘将孙的那首《南乡子·重阳效东坡作》
山色泛秋光。点点东篱菊又黄。岁月欺人如此去，堂堂。一事无成两鬓霜。
佳节共持觞。无限杯供有限狂。明月明年诗句苦，茫茫。细把茱萸感慨长。
好一句“岁月欺人如此去，一事无成两鬓霜”啊！
拿朱自清的话来说，就是“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董桥说，中年最是尴尬——
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
人到中年，为何会“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
中年的故事，其实都是事故，何以言？何能言？何敢言？
2、
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年纪大了，越来越容易感动，越来越容易怀旧。自己过的一地鸡毛 却偏偏见不得半点人间疾苦。
前些日子和师院的马强子喝酒，竟然喝了三大杯。
年轻时不喝酒，老了老了，竟然因为马强子的一幅字破了戒。
是黄庭坚诗词组句——
多事今年废诗酒，为君满意说江湖。
虽然楷，但颜骨、宋意，还有欧的险绝，稍稍还有米芾的用笔。起笔、停顿、运势，都有其章法，却又化章法于无形。
原自黄庭坚的《和答子瞻》和《次韵杜仲观二绝》。
次韵杜仲观二绝其一：
鸟啼花动却春寒，雨压青旗卷画干。
多事今年废诗酒，烦君传语问平安。
和答子瞻
一月空回长者车，报人问疾遣儿书。
翰林贻我东南句，窗间默坐得玄珠。
故园溪友脍腹腴，远包春茗问何如。
玉堂下直长廊静，为君满意说江湖。
谁家的锅底都有灰，半生的辛酸、隐忍、纠结、耻辱、孤独、绝望、无助，都在马强子的字里瞬间释然。
3、
和马强子，说不上熟，也谈不上生，随兴往返，从来不曾深交，终归不曾忘却。
这样的朋友，可遇而不可求。
洛阳多美人，更多奇人，马强子算一个。
对于书法，我是门外汉，但喜欢。
马强子的字很有文人的书卷气息，又有北碑的雄强气魄，涉猎既广，下笔就有了味道，中艺研究院的书法研究生，是典型的学院派书风代表。
很喜欢姜夔《续书谱》里关于“风神”的论述——
风神者，
一须人品高；
二须师古法；三须纸笔佳；
四须险劲（书以骨干为先）；
五须高明（英爽之气，有骨而后有气）；
六须润泽；
七须向背得宜；
无论做人还是写字，没了“风神”，都是扯淡，都是矫情。
4、
我来人间看场戏，回首人已在戏里。
人到中年，究竟几人能活成理想的自己呢？
谁不是《西游记》里那个在西天路上奔着命的猪八戒？
想结交三国里桃源把酒的好兄弟，却活成了一部《西游记》，和魑魅魍魉斗着戏。
在老天安排的角色里，要怎么活出真实的自己？
《晋书》里说：
“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服，皆锦绮灿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
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老阮是南阮，无锦绣珠宝可晒，晒几个好朋友吧。
2、故且读书耳——郭武
1、
月白风清之夜，张岱游金山寺，但见天明水静，天地澄澈，不仅悲从中来，说——
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
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中年以后，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想起来都恍若一梦。
董桥说，世事白云苍狗，聚散无常，仿佛闹市避雨，檐下寒暄，雨停道别，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街巷拐角处重逢话旧，细数圆缺。
过江如隔世，入寺不知山。
人到中年，越来越沉默寡言。
2、
苏州有个吴中，吴中有个红庄。
那时我在红庄的一条小巷里租房，是那种一楼房东二楼铁皮违建的房子，没有空调没有厕所，住二楼，梅雨季节，浑身汗腻腻的难受。
二楼的后面是条河，常有人划着船在清理水草和垃圾。
村子里有个公共厕所，大手的时候去，小手就从二楼的窗户尿到河里。
公厕的边上有个绿色的铁皮房子，一个老人在烧水，一壶热水两毛，屋子里也可以洗澡，屋角有个绿色的垃圾桶，洗澡的时候放衣服，上面用盖子盖起来，洗一次五块。
紧挨枫津路街口有家麻辣烫，下班了就在那里吃，买东西就去东湖小学北面的上海华联。村里有一条邻水的小巷，酱香饼、狮子头、绿杨馄饨、桂花糖藕、鸡头米线……沿街小吃甜甜糯糯，合极了我的口味。还有卖旧书的，《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读着》，大都一块钱一本。
只要有书看，口腹之欲都是浮云，不以为苦，我倒觉得在红庄的日子，很幸福。
3、
有个苏州的朋友，叫黄子云。
在城郊结合部，黄子云搭了一间草屋。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喝凉水，有伙计找他玩，他蒸了小米饭，杀了鸡款待伙计。
夜里伙计留宿草屋，一整夜听到黄子云读书的声音，就问黄子云：一夜不睡，读书也太用功了吧？
黄子云实话实说：就一床被子，给你你盖。我冷的睡不着，只能读书御寒。
故事见袁枚的《随园诗话》——
苏州黄子云，号野鸿，布衣能诗……子云于城外构一草屋，客至，则具鸡黍，夜留榻焉。父子终夜读书。客叹其好学。曰：“非也。我父子只有一被，撤以供客，夜无以为寝，故且读书耳。”
黄子云是袁枚的朋友，也是我隔世的朋友。
人到中年，兵荒马乱，唯有读书，可御寒、可清凉、可疗伤、可抵挡千军万马的入侵！
4、
很喜欢路也的那首《木梳》——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都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圆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5、
这辈子，总觉得有个人在江南等我，而离开苏州，二十三年又二了！
如今枯守在这个叫李村的小镇，也已经二十年了。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想念苏州的黄酒，想念苏州的狮子头，想念苏州的海棠糕、红豆饼……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和那么多琐碎的错误让我们成为现在模样——
早晨或者黄昏，沿着玉泉街穿过玉米、谷子、小麦的田野，穿过油赵村，一个人去看南山，山鸡在泉边喝水、野兔在黄蒿丛里奔跑、皂荚树上喜鹊在唱歌、两棵石榴树上有人在晾晒金丝绒的棉被、村口传来收旧手机的吆喝……
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而我一想起一辈子就要老死在这个叫李村的小镇，心头满是绝望、不甘、无助、无奈……真的，无时无刻，我都在想逃离这个叫李村的小镇。
6、
袁枚在苏州，有友黄子云。
在李村，我有个写字的朋友，郭武。
和我一样，年轻的时候，郭武浪迹江南。
蔚然而深秀，郭武写得一手好字。
郭武的字，以欧开局，后学南帖，欧法王韵、不激不厉。郭武说，写字就像做菜，安吉的笋、杭州的鲜肉，用金华的砂锅慢慢熬，熬到时候就有了味道。
人啊，谁不是在熬呢？
熬得住未必出众，但熬不住就要出局。
而在这熬的过程里，如何度过那么多的白天和黑夜？
故且读书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