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顺利擦亮火柴,她就会露出笑容……
教育
文化
2024-10-25 16:30
北京
那年月我们很小,我奶奶习惯了把火柴放在衣兜里,她怕我们玩火,浪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警告过我们无数遍,水火无情。要是我们敢玩火,那就不是让爸爸打一顿那么简单。无论我多调皮,对于火,我从没玩的心态和乐趣。甚至,无论什么时候,一盒火柴都会让我恢复安静。成年后,火柴会让我联想到“神圣、庄严、救赎”等词汇。我习惯把火柴放在高高的地方。乡村之夜,我们早早领教过火魔的恐怖。沉睡的我们被铜锣声吓醒,亡命般地逃出屋子,人人衣衫不整,有人直接光溜溜地裹着被子。火魔披红戴绿,我们瑟缩在大人们腿间,即使是大人也会吓得哭起来,抽噎着说:远处的哭嚎像一把黑手揪住了我们的头发。人们通通被吊在半空,又像被放在火上炙烤。铜锣的鸣叫是极其危险的信号。勇敢的青壮年一呼百应,摸黑跑过去救火,老弱病残留下观望,哭泣着诅咒或祈祷。没有人不恨火魔,都在心惊肉跳地警告我们小孩子:“千万别玩火,水火无情,知道吗?”受过那样活生生的教育,即使火柴放在灶台上,没被藏进奶奶的衣兜,我们也只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收管好。我能为奶奶去买火柴,自然也是奶奶对我的信任与偏爱。我绝不会把那一打火柴弄掉地上,更不会让它淋雨受潮掉水失效。火柴浸了水,基本就报废了。我捧着火柴,一边小心翼翼走在晴空下,一边幻想假如忽然倾盆大雨,我会把火柴藏进心窝窝,躬身奔跑。为了全家的饮食和幸运,我会赴汤蹈火——事实上我奶奶从没在下雨天让我去买过火柴。我奶奶的一盒火柴要用很多很多天。江南梅雨季节处处都是湿的,堂屋返潮得厉害,树干长满毛茸茸的绿耳朵。一盒打开久了的火柴再怎么保管也会受潮。我奶奶一连拔出好几根都打不着火,她难过得几乎要掉眼泪了。她忍不住埋下身子,一边挡住可能吹来的风,一边虔诚祈祷,好像打不着火是她的罪过。相反,每一次顺利地擦亮火苗,我奶奶都会松开脸上的皱纹,露出满足和感恩的微笑。对于那根受潮的问题火柴,她会把它藏进胸口,用体温去暖干为止。她常常躬身念叨着老天爷,并嘤嘤哭泣,像个认错悔改的小孩。等她的诚挚赢得了感动——她终于千辛万苦地打着了火,火塘热起来,饭锅一会儿就咕嘟咕嘟叫,米饭熟了的香气溢满整个小屋。苦难终于放过了我们,我们不再头疼发烧;穿绿衣服的邮递员开心地摇着车铃铛来了,手中摇晃着远方爸爸的来信……我奶奶露出苦尽甘来的微笑,火塘里的火光照亮她眼窝里湿热的泪。她古老的身心再次开出花朵。她的脚步轻捷、灵动,她跟着我们一起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然后泪流满面。等我读书以后,每每读到“神圣”与“敬虔”,我都会想起奶奶擦亮一根火柴后的脸。很简单,没有火我们就没有饭吃。没有火我们就没法照明夜的黑、驱除心底的恐惧。没有火我们简直一天也过不下来。我奶奶像孝敬神灵一样孝敬火柴,以至于她念叨火柴发出的语音是那么独特,充满恩赐的温暖和感激。从屈辱、羸弱的旧中国走来的她,念叨火柴的名字是:洋火盒子。当我把一打崭新的完美无缺的火柴交给她,我奶奶捧在手心会露出圣洁的微笑。她不仅是对我的能干示以微笑。更多的,她是对自己能拥有这么一打崭新的火柴而微笑。就像她摸到结满银杏的枝叶,长出大南瓜的绿藤,绿叶下面的紫茄子、长豇豆、圆扁豆、红辣椒,新打的稻谷、麦子、玉米、花生、豆子——我奶奶伸出像树根一样苍老的双手将它们抚摸,语无伦次地发出甜蜜的赞美和呢喃。我奶奶热爱崭新的一切。她对生命流露出万般珍惜,哪怕一根潮湿的火柴也舍不得扔。多少次,她在那些新生事物面前深情赞美,喜极而泣。她最高兴的时候,是爸爸打出村里第一口井,那井就在我们家庭院里,奶奶和我们一起趴在井口往里望,亮晶晶的水面浮动着我们的脸,我们比赛笑着叫着,像照哈哈镜。当爸爸买回全村的电线与电线杆,让村庄永远告别了油灯时代,奶奶抬头望着那亮晃晃的东西,不敢相信似的,那是她遇到的又一个童话。她简直不相信她还会遇到这么美好的事情。火柴藏在她的衣兜,慢慢用不着了,成为她难以改变的一个习惯。时代向新向好的车轮太快,我奶奶幸福得将信将疑,她不止一次自问,这世道有没有可能再变回去。连她自己也是问完了就暗自讪笑。每一次幸福降临,我奶奶总会想起那一去不再转回的我爷爷和小姑。有时候她痴痴地问我们,也是问头顶的老天爷,他们父女俩在一起正好做伴是吧?我奶奶哭起来眼泪像东河水。等我们长大而奶奶老去之后,奶奶一哭,我们就默默相随。我们不再抢着劝阻她,帮她擦拭泪水,我们甚至认为哭泣是她的一种享受。我奶奶用抽丝样痛苦的声音一遍遍呢呢喃喃。小姑是四个姑姑里最漂亮最乖巧最贴心最勤劳的。她嫁在河对岸,下田也要绕道回来叫声妈,她帮奶奶使劲做家务,从不多言。我奶奶说到这里,把目光停在我们三姐妹身上,抹着眼泪笑起来说:“你们当中大霞儿最像她”。我奶奶永远偏爱我姐姐,她要说起谁漂亮,一定马上联系起我姐姐那张银盆样无可挑剔的脸。我爷爷病逝于二十世纪50年代初。我爷爷离世前跟我奶奶把话说到天亮,他命令我奶奶,把两岁的小姑送人,否则五个孩子,特别是两个小的,靴子高袜子高的,一个要抱,一个要背,一个女人家,讨饭都摸不着路。这两个小的最好都送人,实在不行,最小的一定要送走。我爷爷说了整整一夜,把这几行字颠来倒去用各种句式和语气加强了又加强,最后下了死命令。我奶奶一直抱着我爷爷哽咽。她当然不会答应——她失去我爷爷已成定局,她绝不会让我爷爷的骨血流失半分,她暗下决心:死也要死一块儿。在那生活困顿的岁月,我那最先承担家庭重担的爸爸,十七岁成为一家之主,跑进城去做生意。他当然没条件做喜欢的事——读书。也许正因为这个,我爸爸才终身努力,不惜一切代价,为我们创造着读书的条件。我的大姑十三岁就作为大劳力,代表全家去挑河挣口粮。我奶奶因为背疾什么重活也干不了,她只能手脚不停夜以继日地帮人家裁衣服、做鞋子,换粮食度命。我爷爷带走了奶奶的半条命,剩下半条命她得领大她的骨肉。五个高矮不齐的孩子,被奶奶度日如年地玩命拉扯大,规规矩矩各自成家。小姑最乖,嫁在河对岸,有事没事都绕回家帮奶奶操持家务。小姑爷是个温和清秀的裁缝师傅,和小姑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转年儿子才过周岁。盛夏,电闪雷鸣来暴雨,田间的人们纷纷回家,跑得像没脚的兔子。其中一个,看我勤劳的小姑仍在水草茂丰的河畔忘我割草,他想喊她回家,走近了却动了开玩笑的心思,藏在芦苇深处尖声惊叫。他叫,小姑也吓得没命叫。这一吓,小姑也吓得没命叫。这一吓,小姑就长病不起,二十四岁便匆匆而去。尚且娇艳的她躺在棺木里,儿子还啼哭不止把小胖手伸过去喊着妈妈奶奶奶……小姑让我奶奶又“死”了一回,病歪歪的还魂回来,终日以泪洗面,一遍遍念叨着小姑。那年我四岁,天未亮,我被三姑拉长声的痛苦呻吟吓醒,我的记忆从那一刻苏醒,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条丧亲的泪水汇集成的河流。一生数次死里逃生的奶奶说起活着爱用“度命”这个词,我相信世上本没有这个词,是绝处逢生的命运赐予我奶奶的。我说过她是天生的口语作家,她一生创造了很多词汇,比如我喜欢问她问题,问烦了,她会骂我是“定水清”“问起来锥死个人”。假如她能读书,那么作家的冠冕一定非她莫属。而且她一定是那种骨子里流火的作家。倘若奶奶活到今天,她新奇的眼睛会瞪到多大,抑或会流出多少悲欣交集的眼泪。火柴早已成为旧物件,或是一种摆设。因为奶奶,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怪癖——喜欢收集宾馆的火柴。我喜欢哗啦擦亮它们,喜欢看火苗像精灵样舞蹈,喜欢闻火柴燃烧出来的硫磺味道。我在火苗里重新看见奶奶,耳边响起她亲密、幸福的念叨:洋火盒子。那些别致的火柴被我带回家珍藏。我知道,我不只是在纪念我住过的房间。
韩青辰,一级作家。出版《中国少年》《因为爸爸》等七十多种图书。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六十多种奖项。作品入选国家出版基金年度主题出版项目、中宣部年度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中国作协年度定点深入生活项目、中宣部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