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何以成为众神摇篮?

民生   2024-11-04 17:27   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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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南,何以成为众神摇篮?

                                               

永乐宫朝元图 后土信仰 图源/永乐宫壁画保护研究院


古装剧里,主人公立誓时常说:“苍天在上,厚土为证。”
这里包含了两位大神。苍天即昊天上帝,俗称老天爷。厚土往往是错误写法,正确的是后土,不是土地公公,而是大地之神;起初没有性别之分,汉代后开始出现大地之母的形象。
中国后土信仰哪里兴盛?当属山西晋南,包括运城和临汾。
在山西,各路神仙汇集如一部封神榜,以古建为载体,令外来者眼花缭乱。厘清建筑与信仰的关系、地区信仰的差别,是学习山西古建绕不开的话题。
以后土信仰为代表的晋南,就堪称物质+精神双重“活化石”。

运城,夕阳映照黄河芮城县段  图源/运城文旅


O1.

瞧瞧,晋南有哪些上古大神?


晋南的民间信仰,实在够老——大多脱胎于中国本土,直指人类最原始朴素的愿望。
晋南第1类常见信仰是后土信仰,或者说是社、稷二神。没错,就是我们常听到的“江山社稷”中的社稷——
社,主土地,孕育万物,也就是后土;稷,主五谷,养育世人;二者分工配合,是古代立国之本。后土单独出现,则多表现为圣母送子和驱鬼逐疫。
后土庙以山西最多,据统计,共有104座,79座位于晋南平阳府(运城、临汾)。以此为中心,后土信仰向四周放射,中心区域庙宇数量最多;外围明显减少,被其他地方神祇取代。


永乐宫 图源/乐观人文


大名鼎鼎的永乐宫三清殿壁画《朝元图》中,就包含了后土信仰。
这是一组由近300个形象构成的《朝元图》,东西两壁各为“一帝一后”之神,一般认为,两位女神分别为王母娘娘、后土娘娘
前面提到,后土的形象存在演变。《左传》《礼记》《淮南子》等早期文献称后土为共工之子。汉以后,其有时又表现为皇后形象,称后土娘娘,与紫微、长生、勾陈三位大神并列为道教四御之一。
后土娘娘虽形似皇后,却不是男性主神的配偶,更像是“女王”。运城市万荣县西南的清代后土祠中,有东西五虎殿,分别供奉着五岳大帝(包括东岳大帝)和五虎上将,担任着后土御前侍卫的角色,君臣关系一目了然。


永乐宫西壁主神,

装束形似《太常因革礼》中所记后土“依皇后礼衣修制”,

疑为后土 图源/参考文献①


由后土衍生的社稷二神庙,则在晋南遍地开花。
例如在万荣县,西北有一稷王庙,供有稷像。新绛县还有一所稷益庙,稷为周人先祖;益即伯益,与稷一样都曾助禹治水。该庙中东岳大帝也憋屈地充当着配神。


新绛稷益庙神像不存,

但保留了精致的农事神话题材壁画,

此为稷的“朝圣图” 图源/参考文献②


晋南第2类常见信仰就是东岳大帝,又叫泰山神,五岳大帝之一。
东岳泰山被认为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万物发祥之地,于是东岳大帝掌管了世间一切生物的出生大权;后世职能进一步拓展为统摄鬼魂的冥界之主,如明代《搜神记》记载掌“十八地狱,六案簿籍,七十五司生死之期”。
至于我们更熟悉的阎王,原型为印度神话中的“阎摩罗王”,并不是中国本土信仰。
只不过在晋南更广泛存在的后土信仰庙宇中,东岳大帝只能打辅助;唯有在东岳庙中,东岳大帝才能当上主角。


临汾柏山东岳庙 逼真的地府场景

图源/山西省人民政府网


晋南第3类常见信仰是水神信仰,如三座半唐构之一的广仁王庙、洪洞水神庙供奉的主神明应王等。
相比于东岳大帝,水神一般不用给社稷二神打下手,但也失去了可抱的大腿,存在感相对薄弱一些。
不过每逢大旱时,水神就存在感暴增。比如在晋南部分地区,百姓会将水神中的龙王像抬到太阳下暴晒,这种恶祈在其他汉族地区也很流行,表示对龙王不作为的责罚。
所以古典小说里,哪吒、孙悟空一言不合就去东海龙宫“寻衅滋事”,归根结底老百姓就爱看这一出。


广仁王庙 图源/乐观人文


运城市芮城县的广仁王庙,就是一座祭祀五帝龙王的庙宇,因以广仁王为首,名为广仁王庙。
相传此地曾有龙王主管的五孔泉眼,称五龙泉。庙中《广仁龙泉记》载,唐代有位于姓官员见五龙泉水量富余流溢,为免浪费而依此兴修水利,灌溉农田,造福一方。故而香火不断。
当年的善举,留下的是当今中国硕果仅存的三座半唐代木构中的一座。


广仁王庙转角铺作  图源/乐观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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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许多传说人物在山西很多地方的祠庙中皆可见到踪影,如娲皇宫、尧王庙、舜帝祠、禹王庙等,也较为常见。

O2.

晋南何以成为众神摇篮?


古老的文明史+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晋南神祇汇聚的样貌。


西侯度遗址 中国最早的人类用火证据

图源/运城文旅


文明史有多古老?学界认为,晋南是上古五帝文化的摇篮。特别是陶寺遗址的发现,更为民间传说与学界假说提供了考古依据。人们相信,这里是尧舜故里
而社稷二神又与尧舜密不可分:稷,曾作为尧舜之后大禹的左膀右臂;社,或者说后土,则为五帝所祭祀。
另有《蒲州府志》《平阳府志》等地方志记载,“汾阴脽上”(运城市万荣县)原为轩辕黄帝祭所。

清光绪七年《荣和县志》上汾阴脽与后土祠地理环境

图源/参考文献①


晋南地理独特之处在于,汾、黄两河交汇处,地形因河水冲积而隆起。古代风水学认为这里足以胜任社稷大神的道场:
其一,颜师古《汉书》注释称“形高如人尻脽”,郦道元《水经注·汾水》称“汾阴男子公孙祥望气,宝物之精上见”,民间也有将这一地形附会为生殖崇拜的说法。
其二,《平阳府志》载,脽上为“巨灵坐处”。巨灵是当地神话中的上古治水英雄,他坐下休息之处形成了高阜,被视为灵脉汇聚之地。
前者生殖崇拜与母系社会有关,而后土有大地之母的神格,部分民间庙宇呈圣母送子之像;后者巨灵与禹的角色属性有所重叠,而稷曾是禹的治水助手。


运城盐湖 图源/运城文旅


进入信史时代,晋南古老的民间信仰总免不了与权力挂钩、被皇帝老爷各种加封,也免不了被道教收编进自家神谱。
以后土祠为代表,相关祭祀确切可考,得从汉武帝开始。
《史记·封禅书》载,汉代有位方士新垣平,声称周鼎在泗水中遗失,或许漂进黄河,汾阴有金宝气,应该是周鼎漂流埋藏于此的征兆。
公元前113年,汉武帝巡幸汾阴,立后土祠。次年“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果然印证方士猜想。宝鼎复出带有“君权神授”的意味,叠加方术思想流行的汉朝时代buff,当地昭示祥瑞的异象多有记载,加强了晋南风水宝地的特性。


万荣后土祠,清代重修,宋代原版规模更大,

“南北长七百三十二步东西,阔三百二十步”

图源/山西新闻网


更重要的是,先秦以后的帝王祭祀,将社稷、五岳、龙王代表的天地山河,全部纳入到君臣秩序中,并按照等级规定了不同身份的祭祀权限。
天子可以“祭天地五岳四渎”(《风俗通义》),祭祀权限逐级缩小,平民百姓最多只能祭祀自家祖先。
五岳大帝之一的东岳大帝,应当是大家最熟悉的帝王祭祀专享——泰山封禅是古代帝王最常规操作:东汉明帝曾册封其为泰山元帅、唐武则天封其为神岳天中王、唐玄宗封之为天齐王、宋真宗尊之味东岳天齐仁圣帝……
处中华文明发祥中心的晋南地区,东岳信仰广泛也不足为奇。


万荣稷王庙大殿,现存唯一庑殿顶宋构。

庑殿顶为古建屋顶样式最高等级 图源/乐观人文


此外,晋南以农耕为本,却又在黄河“几”字形的关键位置,当地人有很强的水旱治理需求——
历史上黄河泛滥是家常便饭,常造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局面,晋南正是河东地区,老百姓只能靠天吃饭,自然广泛流行广仁王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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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3.

帝王祭祀vs民间信仰的博弈


众神信仰生于民间,后被朝廷“纳入编制”、象征帝王权威。历史长河中,这种变化不是单向的,朝廷权威与民间力量此消彼长,在乡间庙宇中呈现为微妙的角逐。
以后土为例。据《汉书》统计,君权神授的周鼎重现事件后,武帝在14年内6次至汾阴亲祀后土。后世帝王如汉之宣帝、元帝、成帝,唐之玄宗,多有效仿汉武。宋真宗时,皇帝亲祀再掀高潮,动用390万余土木工重修后土祠,盛况空前。
然而到了金元时期,因汾阴远离都城(今北京),交通不便,改由皇帝遣官礼祭,后土祭祀开始衰落,但并未淡出历史舞台,而是在民间继续发展。明代恢复“方泽于都城北郊,圜丘于都城南郊”之古制,汾阴后土祠即改由民间管理


后土祠的东西五虎殿,堂堂东岳大帝只供配殿

图源/浙江汉匠古建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东岳信仰上。嘉靖元年《解店(今运城市万荣县境内)泰山庙重修记》表现了两种力量的对抗:
碑记认为“泰山在鲁地,固鲁候应祀之神也”,谁不知道帝王泰山封禅的寓意?天下之人纷纷为之建祠立像,显然是欲与皇帝老爷争抢话语权,寻求东岳大帝的庇佑。

万荣东岳庙主要建筑飞云楼 图源/乐观人文


最厉害的还是晋南人民坚守的后土信仰。无论是皇权象征的东岳大帝,还是呼风唤雨的水神,都归本土大神——后土(社稷)管控。
清宣统元年《扇鼓神谱》抄本,详细记录后土的民间祭仪。其中《坐后土》为北宋傩戏本,唱道后土娘娘生五个儿郎,分居五岳。
茅盾则将《山海经·海内经》同《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及其王逸注释“地下幽冥,故称幽都,土伯,后土之侯伯也”互相对证,考证后土是掌管地下的幽都之神。
好家伙,别管是地上的土,还是地下的亡灵世界,都归后土管了,五岳就给后土打打下手吧。以及稷既是五谷之神、又是治水的禹之助手,也与水神神职重叠。


新绛稷益庙《捕蝗图》,作为农神庙,

其中壁画的题材涵盖各类农事 图源/乐观人文


如果说尧舜文化、社稷信仰代表山西农耕文明,那么关公信仰代表了山西商业文明。
这又是一种兼具帝王祭祀与山西本土文化二重属性的信仰——站在朝廷视角,关帝是忠勇的象征,是武神;站在山西民间视角,关二爷是山西人民骄傲的儿子,是兄弟义气的榜样。
尤其在皇权盛极而衰的清代,晋商崛起,山西会馆供奉关公,成为商人的守护神,见证了帝国中心与权力格局的变迁。


解州关帝庙 图源/运城文旅


大一统的思想令人崇拜,民间多姿的信仰更是迷人。
当古建成为国保,信仰也逐渐式微。偌大中国,少有如晋南一般,以最古老的建筑承载最原始的信仰。
这正是我们向往晋南的原因。

参考文献:

①廖奇琦.晋中南地区后土图像流变及原因述论.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9(4)

②张丽.东岳神祇:帝王与庶民的信仰华中学术,2016(6)

③卢亚.运城广仁王庙 我国唐代道教建筑孤例.山西青年报,2023-05-30,16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公众号“乐观人文”
文|栎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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