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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性别称谓,语言运动,多元性别,性别误称,自然性别语言,有性别语言,虚假泛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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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语言作为人类交流的载体,既是我们抒发情感的渠道,也是塑造我们认知的工具。随着社会的多元化,二元性别的语言系统受到挑战。以LGBTQ+社群为代表的多元社群是语言这片竞技场里的排头兵,所为之事旨在让每一个个体能够在语言社群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01
语言规则中的性别
在英语和大多数拉丁语系里,人称代词(pronouns)与指代人的名词性单词(human-related nouns)从读音和拼写上都有很明显的性别之分。举个例子,英语中对女性从业者和男性从业者有不同的性别后缀(-ress vs. -or),希伯来语中所对应的男性朋友(chaverot)和女性朋友(chaverim)也是如此。更有趣的是,在一些语言中,与人类无关的名词性单词也会区分“阴阳”,其中代表性最强的就是法语:桌子(table)和门(porte)是阴性,而杯子(verre)是阳性。有时,一个东西的阴阳甚至会根据一天中不同的时段而变化,而句子中的动词、冠词、形容词都要根据其当时所属的“性别”而不断进行相应的形变……可以想象,如此复杂的性别规则时常让法语学习者叫苦连天。
在语言学中,英语和希伯来语这类仅对有生命的事物进行性别化的语言被称为自然性别语言(natural gender languages),而法语这种将非生命事物也性别化的则归类为有性别语言 (gendered languages)。
那么说到我们的汉语,它实际上属于“无性别语言(genderless languages)”。或许大家不以为然:汉语里面的人称代词(“她”vs.“他”)不是区分了性别么?的确如此,但汉语仍然被归类为无性别语言是有原因的。首先, “她”和“他”共享同一个“tā”的发音,因此在平时对话中我们是无法区分性别的,这一点就足以将汉语和典型的有性别语言区分开来。
第二个原因或许会出乎你的意料——曾经的汉语在字面上也其实并没有性别区分。“她”的出现,其实是五四运动期间刘半农受西方语言中性别人称代词的影响,才创造出来的半舶来品。“她”在刘半农所作的诗《教我如何不想她》初次亮相后,在众多近代作家的提倡下,才逐渐普及开来,成为现代汉语里的标准女性人称代词,而“他”字则转型为专指男性的人称代词。所以,在过去,汉语从声到形,都是彻头彻尾的“无性别语言”。
02
二元性别系统受到冲击
不难发现,不管是“有性别语言”还是“自然性别语言”都反映了主流社会一直以来的二元性别观,而在社会逐渐多元化的今天,这种二元性别观在多种语言的语境里都受到了挑战。
2014年的法国国民议会就发生过一起关于性别称谓的争端,争端的核心集中在法语中“主席”一词的女性形态(La Présidente)的解读。当时的社会主义党主席Sandrine Mazetier在会议上提出,希望在座的各位议员都称呼她为“La Présidente”,而一位名为Julian Aubert的男性议员拒绝了这个请求,理由是“La Présidente”在传统的法语中指代的是总统/主席夫人,而非女总统/主席(也就是说,“女总统/主席”在法语词典里找不到语义和形态都对应的单词)。
随后,这位男性议员Aubert被议会公开处罚。此事在当时的法国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为Aubert抱不平,认为Mazetier的请求是对传统法国语法的亵渎;也有不少人因此看到了法语的局限性——传统的语法规则和用语习惯,是否应该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变迁?法语字典中“女总统/主席”的缺位,是否赤裸裸地暗示着“总统/主席”是男性独享的头衔?
对于“有性别语言”和“自然性别语言”社会中的非常规性别者(gender-nonconforming people)来说,语言中的二元性别观所造成的困难更为艰巨。俄语是除了法语之外最有代表性的“自然性别语言”,其语法规则非常严格地将生命和非生命体分成阴性(feminine)、中性 (neuter) 和阳性 (masculine)。一个来自俄罗斯的网络博主Polina写信向跨语言学者抱怨:“我们没有给人用的中性代词……非常规性别者只能根据他们自身的外表/人格特质选择阴性或阳性的人称代词。”
这种对于语言系统的退让和妥协显然满足不了非常规性别者的认同需求。作为一名居住在俄罗斯的无性别者(agender person),Tosha表示自己的外表偏阳刚,因此他选择使用阳性代词。事实上,俄语中的确有一个中性第三人称代词оно,但оно在语义和用法上其实更接近于“它”,在传统上一般不指代人类,因此并没有推广开来。Tosha不认为阳性用语是符合自己身份认知的,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оно和俄语中的复数人称(类似英文中的“they/them”)使用起来更不自然,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俄语中的动词、形容词等都是有性别之分的,仅改造句子中的名词性单词只会让整句话显得更加别扭和尴尬。
俄语字典里指代人类的中性代词完全缺位,在现代“有性别语言”和“自然性别语言”社会里也算是极端案例。由于俄罗斯特殊的意识形态,性少数群体在俄罗斯社会里长期被迫噤声,在“话语”的政治里毫无主动权,既缺乏现有的与多种身份认同兼容的用语系统,也无法公开讨论开发新用语的可能性。
尽管大多数“有性别语言”和“自然性别语言”社会受全球多元化影响,开发出了包容性更强的用语系统,但这些系统大多依然不甚完善,更不普及。传统的二元性别观在主流社会的用语习惯里仍然根深蒂固,性别误称(misgendering)等现象司空见惯,继续加剧着对性别多元群体的边缘化。对于非二元性别者(non-binary people)和跨性别者(transgender people),日复一日的性别误称会造成极大的心理创伤,而鼓起勇气纠正他人的用语,对于已经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甚至霸凌)的他们来说,并非易事。
人类语言学家Joshua Raclaw犀利地指出,在大多数日常语境下,一句话里的性别信息其实没有任何必要性。比如说, “她在大学教化学(She teaches chemistry at a college)”这句话——讲述者其实不必表明这句话主语的性别,听者其实也不必知晓这句话主语的性别,只不过在二元性别的语言系统中,表明主语性别似乎无法避免。
“在这个性别被广泛政治化的时代,我们应当关心现有的语言系统和用语习惯,能否保证性少数群体和女性从业者(minoritized groups)被正确地称呼,能否确保他们的身份得到确证和认同。”
因此,当二元性别的语言系统已经伤害到一些社会群体(如无性别人士)的权益时,我们可以、且应当改革目前的用语系统,增加每种语言的包容性,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语言社群中拥有一席之地。
03
改革的努力和阻力
在英文世界里,they/them/这一组由复数人称代词改造而来的中性人称代词在很多地区都被广泛使用,造福了许多非二元性别者,也给性别泛指表达(传统上的“he or she”/“him or her”)提供了简短包容的选项。但也有不少人认为they/them并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因为they/them作为复数人称代词在指代单个人的时候,与传统英语语法并不兼容,这也促使平权运动者们寻求创造全新的中性人称代词,如ze/hir。
法语世界里的平权运动者也进行了类似的尝试,新造了中性代词“iel/iels”,但推广的过程却并不顺利。
2021年10月,权威法语字典Le Robert决定将“iel/iels”纳入最新修订版,响应激流勇进的性别平权思潮。这一在平权斗士们看来值得庆贺的进步之举,却收到了来自法国自上而下各界人士的强烈抨击。参议院议员François Jolivet就认为,Le Robert之所以囊括了“iel”,无非是受到了北美woke思潮的“侵蚀”,而教育部部长Jean-Michel Blanquer则表示中性人称代词“永远不会是法语的未来”。甚至连法国第一夫人也坚定地宣布:法语中的人称代词永远只会有“elle(她)”和“il(他)”。四百年来严格约束法语语言体系、坚决拥护传统法语的“法语协会” (L’Academie Française) 更是直接批判道,中性代词的出现只会使法语成为“一门离散的语言”,变得“分崩离析,无法辨认”。
除了重塑旧词用法和创造新词之外,西语使用者找到了另外一种促进性别包容性的方法:规避性别人称代词/后缀。由于西语语法规则的特殊性,在很多的日常用语中,省略性别人称代词后缀在技术上是完全可行的。比如说,“Bienvenido/Bienvenida”分别是“欢迎你”的男性变体和女性变体,但只要稍微换一个说法,就可以变成性别中立的“Le damos la bienvenida”,这既没有造成英文中they/them的语法规则问题,又比较符合西语使用者的传统用语习惯。结合西语中的各种新生的中性词汇(如“amigxs(朋友)”),西语世界里的非二元性别者获得了相对更高的用语自由。
在这场语言世界里的多元化运动中,也出现了一些相当有趣的现象:西班牙的加利西亚省出现了两股同时存在的语言运动力量。它们分别根据当地社群的用语习惯,发展出了各自的非二元用语系统。所以尽管这两个相隔不远的地区说着同样的语言(Galician),却采用了截然不同的中性人称模式。
除了造福非二元性别者之外,这场多元化运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
在世界上大多数的语言里(甚至包括中文这样的“无性别语言”),当句子主体的性别不清晰时,往往会默认使用男性人称。这种现象被语言学家称为“虚假泛指(false generics)”,往往是社会中男性主导(male dominance)意识形态的反映,长期以来,一直在悄悄弱化着女性和其他性别人群的存在感。创造更多的性别中立用语,或者在不必要是规避性别信息,能够有效减少“虚假泛指”的消极影响。
00
尾声
或许你在初次接触非二元人称代词的时候,也曾困惑过,甚至经历过性别误称后被纠正的尴尬。承认并填补我们的认知空缺需要时间,指出他人性别误称更需要勇气,如果你也和我们一样曾经或正在对这个领域的知识感到迷茫,希望以上内容对你有所启发,也希望你耐心读完我们最后的一点呼声。
曾在伯克利比较文学系任教的学者刘禾(Lydia H. Liu)在其所著的《帝国的话语政治》中指出,
“主权想象,一开始就...是投向别处的,因为它只有通过异己者的镜像,才获得自我的认知和自信。”
其实对于这些反抗二元用语的勇士们,情况不也是如此吗?之所以要普及新兴的非二元用语(比如英文中的“they/them/their”),更新整个大社会的用语习惯,就是为了在主流社会的二元性别观中获得自我的认知和自信。
但这也反映出一个悲伤的现状:
不服从二元性别系统的人们,
对于主流社会来说仍是“异己者”,
反之亦然。
著名的社会学理论家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中指出,社会的进步是从机械团结到有机团结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高度同质下对差异的憎恶,即消除异己,逐渐走向高度异质下对彼此的依赖,即社会分工。这套经典理论自古至今被不断印证,无数社会和文化运动的终极目标,实质上都是在强化社群的包容性和团结性,弱化一个社会里“他者(outside group)”和“我者”(inside group)的二元对立。因此,我们希望这个社会里的不同群体都参与进来,听见这些语言斗士的声音和心愿。从你我身边做起,改变日常用语的小习惯,助他们一臂之力。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愿这场语言运动,
最终在那礁石的哨位上
守望一个更加海纳百川的世界。
Sather Knight
*图片摄于1968年伯克利第三世界解放阵线罢工时期,此次罢工迫使校方满足了学生多项多元诉求,如建立种族研究部门与多元文化社区中心等。
备稿 & 文字:潭影,Andy,橘子
图片 & 定稿:潭影,哈哥
排版:Sar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