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中,“四海”概念自古有之,并且不断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融入中华民族的基因库里。从论语中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到汉代司马相如在《凤求凰》中“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三国时期,魏武帝曹操在《气出唱·驾六龙》里作诗曰:“行四海外,东到泰山。”而唐朝诗人,如李白、杜甫等人有关于“四海”的诗词更是数不胜数,例如“南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等等。
自产生“天下之中”的定位后,虽然交通不便,但华夏先民在与四方异族的不断交流过程中,通过口口相传,已然形成模糊的地理认知格局,即在遥远的陆地尽头,是四片浩瀚无垠的大海,也就是所谓“四海八荒”的空间想象。
自秦始皇统一六国以来,汉、魏、隋,历代中原王朝从未放弃过寻找“四海”的渴望。经过魏晋南北朝370多年的民族融合与文化嬗变,7世纪初的中国人以山东蓬莱为原点,锚定东海,泛指今天的东海、黄海、渤海和日本海。
南海则以秦汉南海郡的县治建制为基础,将一切从广州府扬帆,向南面航行的海域全部包括在内。至少在中唐地理学家贾耽的《广州通海夷道》中,“南海”的范围横越印度洋,抵达斯里兰卡和印度半岛的南端,甚至对波斯湾也有暗示。
然而,唐朝人关于西海和北海,却一直是一个笼统、混乱的概念。历史上从青海湖到罗布泊,从巴尔喀什湖到里海,从咸海到地中海,都曾被称之为“西海”,所谓“北海”亦随着地理发现不断改变。
春秋战国以前,关于北海概念一直比较朦胧,之后随着大汉帝国的兵锋直指漠北,“北海”专指如今的贝加尔湖。李唐王朝建立后,随着贝加尔湖以北的游牧部族纳入帝国版图,于是,贝加尔湖改称“小海”。
成书于唐朝的《通典·北狄·流鬼》记载,流鬼在“流鬼在黑水靺鞨东北,北海之北,北至夜叉国,三面皆阻海。”由此可见,北海又变成了如今的鄂霍茨克海。按唐朝人的世界观,黄河注入东海,珠江注入南海,黑龙江注入北海,伊犁河注入西海。
自此,“四河会四海”的地理判断勾勒出了大唐帝国的版图边界。“北海”的称呼,一直延伸到宋金时期。而西海则拓展至所有西方海域的泛称,包括今天的地中海、红海、黑海、波罗的海,甚至遥远的大西洋。
元代中国的对外交流广度,超越了以往任何时代。是谓“皇元混一,声教无远弗届,区宇之广旷古所未闻,海外岛夷无虑数千国……梯山航海,以通互市”。中国人的天下观亦在13世纪达到亘古未有的高度。
元初科学家郭守敬曾在北极圈附近至南海黄岩岛间设立27个观测点,精确计算出观测点的出地高度(纬度),如北海北纬65度、哈喇和林45度、大都40度、黄岩岛15度等等。他还发明了简仪,测出地球的黄赤交角为23.33度,与实际相差无几。
依据其对地球经纬度的精确测量,回回人扎马鲁丁发明了世界上第一个地球仪。据《元史·天文志》载“其制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土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串其中,画作小方井(经纬格),以计幅圆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回回天文书》取北纬33度和经线90度为座标原点(其位置当位于今西藏奇林湖一带),分为东北、东南、西南和西北四片。而这几乎颠覆了之前以中原汉地为本位的世界观,所谓“四海”概念愈发成为一个单纯的地理名词,而不被赋予政治意义。
不过,人类探索未知海域的勇气与决心,从未受到行政权力桎梏,反倒是信念的力量支撑人们勇往直前。刻在今天乌苏里江以西,锡霍特山乌布西奔洞窟墓地岩壁上的萨满史诗,便见证了当时女真人开辟北太平洋航道的壮举。
当时的野人女真乌布林部落首领乌布西奔女罕,为寻找传说中太平洋东岸的“太阳之宫”,曾五次下令横渡北太平洋。但五次皆因女真人对西北太平洋洋流、季风规律的陌生,而受阻于北海道、千岛群岛海域。
北太平洋中存在常年经久循环的黑潮,即日本暖流、北太平洋暖流、加利福尼亚寒流和北赤道暖流组成的洋流圈。途径中国台湾、日本列岛的洋流是宽100—200公里的黑潮,常年每昼夜流速可达60—90公里,最终与北太平洋暖流衔接。
北太平洋暖流流经海域盛行西风带,常年吹西风,在洋流和西风共同作用下,帆船甚至可自行漂流至美洲,与加利福尼亚寒流交汇。事实证明,一艘渔船完全可以沿北太平洋暖流漂流至加拿大。
而加利福尼亚寒流沿北美近海常年自北向南,在中美洲近海,和流向东南亚的北赤道暖流相连。该暖流是受东北信风影响而形成的风海流,常年吹东北风。16世纪末,迪亚士比舰队就是沿着这一洋流圈,绕绕了一个超大的弧形航线,从菲律宾返回墨西哥。
乌布西奔女罕不了解“海的禀性”,他手下的船只,也仅仅是一些近海小筏。其结果是乌布林部前四次冒险只能在“鲸川之海”,即今天的鄂霍茨克海,这片太平洋西北部边缘海内部周折反复。
直到第五次横渡北太平洋时,才在“火山热泉梦难醒”之处转道向东,挣脱出千岛群岛岛链的束缚,抵达真正的“北海”。之后乌布西奔女罕的船队继续朝着东北方向,往大洋深处挺进,抵达今天的阿留申群岛。
接下来的航线虽远,却是逐岛航行,岛屿间隔极近,甚至肉眼可及,像“踏板石”一样连接着亚洲、美洲大陆,较为安全。,乌布林女真遵从“海东土人”的建议,“切记寻礁北行”,直到“浮冰片片,冰原劲风彻骨寒……太阳升起,冰上白熊披红衫”。
很遗憾,乌布西奔女罕的努力最终还是在阴差阳错间,与他梦想的圣地失之交臂。乌布林女真传说中的“太阳之宫”,结合北美印第安人的语境,很有可能是阿拉斯加中南部的德纳里山。乌布西奔女罕应该径直向东,踏上北美大陆,而不是洄游海潮,前往北冰洋。
乌布林部女真的几次探海朝圣行动虽然都失败了,但却熟识了整个北太平洋的洋流、季风规律。至少在18世纪,俄国人“发现”阿留申群岛之前,“当地非俄国船只残骸数量已经相当可观。”
1639年8月,俄国人莫斯科维金的从雅库茨克翻越朱格朱尔山脉的分水岭,首次到达鄂霍茨克海,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太阳之宫”。这场史诗性探险传到远在5000公里外的圣彼得堡,引起巨大轰动,人们都认为找到了太阳在东方真正升起的地方。
1641年秋,一个叫伊万诺维奇的哥萨克沿着因迪吉尔卡河左岸的支流贵都孙河向上,跨越分水岭,来到了鄂霍塔河的源头,然后顺流而下,最终再次抵达了鄂霍茨克海,从此打通了勒拿河流域通往鄂霍茨克海的最近道路。
正是沿着这条线路,越来越多的沙俄“探险家”来到鄂霍塔河的入海口,并最终在这里建立了鄂霍茨克城堡。中国人口中的“鲸川之海”被俄国人寄居,成为“鄂霍次克”。第一幅概览鄂霍茨克海全域的地图,也是由俄国人绘制的。
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已经摇摇欲坠,李自成攻克了汝州,另一股农民军领袖“人屠”张献忠则占领了襄阳。与此同时,盘踞在山海关外的后金对中原蠢蠢欲动,唯独这片北海之地被抛之脑后。
1651年,沙皇俄国的先遣队从勒拿河畔的军事要塞雅库茨克出发,系统性探索克雷玛河流域,并且发现了一个如同菱形蝎子,直插太平洋的巨大半岛。7年后,寻找皮毛和海象牙的伊万勘察加,成为第一个踏入这个半岛的俄国人,勘察加半岛亦由此得名。
1697年,俄国“探险家”阿特拉索夫潜入勘察加半岛绘制地形图。彼时沙俄正准备与瑞典和奥斯曼帝国交战,阿特拉索夫只能原路返回待命。他们在半岛边缘的安加拉河上抢劫了一艘清朝商船,结果引来当地科里亚克人的报复,20多名随从被截杀。
1700年,哥萨克报复性地摧毁了一座科里亚克人村庄,尚武的科里亚克人随之予以还击,接连暗杀落单的俄国士兵。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花病毒,使得缺乏免疫力的科里亚克人口迅速下降,沙皇俄国的军队根本无法顺利开进今天的下勘察加地区。
侥幸逃过细菌折磨的科里亚克人身体素质大幅减弱,他们无法负担重体力劳动,只能接受俄国人的招安,以联姻通婚的形式融入罗曼诺夫家族的统治。今天俄罗斯伊泰尔门人,就是科里亚克人与俄族人的后裔。
不过,由于勘察加半岛恶劣的自然环境条件,俄国人仍然难以全面探查半岛。直到18世纪30年代,沙俄军队开辟了从鄂霍次克河口到堪察加半岛的航线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得以窥视勘察加半岛全貌。
1740年,丹麦裔俄国人白令在半岛东岸修建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随后以此为据点,发起了他的“第二次堪察加远征”计划,即重走乌布西奔女罕的航线。977人组成的队伍兵分8路,直扑北太平洋地区,抢占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岛和亚洲大陆的东北角。
1755年,俄国公布世界上第一份完整的《勘察加土地概述》。比中国历代封建王朝的记录详实百倍,俄国人不仅准确测量出半岛南北长约1200公里、东西最宽480公里等地理数据;而且出具了半岛附近季风、洋流和半岛内部水文、地质情况。
尽管沙俄将勘察加半岛的地理情况披露到如此地步,但当时清廷对勘察加半岛的认识,还停留在《唐书·东夷传》中的“流鬼国”水平。那里是“苦寒之地、火患连年”,并弃之如敝履。俄国就这么轻松地完成了“从无到有”的土地属权。
堪察加半岛的存在,使沙俄的战略纵深至少增加了5000公里以上。每当莫斯科日落之际,就会有一轮崭新的太阳在位于东方的堪察加半岛慢慢升起。从这一刻起,罗曼诺夫家族控制的沙皇俄国才是真正的双头鹰霸权。
堪察加半岛的地理位置之险要,深刻地影响了近代远东局势变化。俄国人以此为据点,南下占领千岛群岛,甚至一度登陆北海道;向东染指北美大陆,与英吉利、法兰西、西班牙等列强竞逐浩渺无垠的太平洋。
等到1759年回疆叛乱平定,满清统治者彻底一统“天下”时,沙俄早已在鄂霍茨克海的西海岸站稳脚跟。自此,四海之一的“北海”逐渐消失在中原王朝的视野中。即使是《尼布楚条约》也只是涉及库页岛和格布特群岛的归属问题,没有论及“北海”的势力划分。
而恰恰是北海的丢失,为后来外东北的丢失埋下巨大的隐患。库页岛无人驻守,格布特群岛犹如一块飞地,两者皆孤悬海外,最终只能任由沙俄蚕食,进而得寸进尺,在乌第河的边界线上做文章。
1854年,英、法两国与沙俄在黑海区域爆发克里米亚战争。双方战火蔓延到远东,俄国士兵在数千名科里亚克人的协助下,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要塞足足顶住了英法联军6艘战舰、206门火炮和2000多名士兵足足半个月的围攻。
这场战役有力地巩固了沙皇俄国在北太平洋区域的霸权地位,英法两国的殖民势力只得退回到北美洲,且再也无法沿着阿留申群岛——这条由阿拉斯加海岸向西南延伸的弧形岛链进入远东地区。
中俄《瑗珲条约》和《北京条约》签订后,除了东南方向濒临日本的北海道,鄂霍茨克海几乎被罗曼诺夫王朝所掌控的西伯利亚大陆、堪察加半岛,以及库页岛和千岛群岛三面包围,近乎于俄罗斯的内海。
也正是在沙皇俄国拼死抵抗英法老牌殖民帝国向远东进军,日本明治维新运动方兴未艾之际,美国人趁机攫取了夏威夷群岛的控制权,并以此为跳板,逐渐向广袤的西太平洋渗透其影响力。
19世纪后期,鉴于莫斯科鞭长莫及,国力日渐勃兴的日本实际掌握了鄂霍茨克-堪察加海域的主导权,尤其是渔业开发领域。当地渔业发展所需资金,大部分来自日本人开办的银行,拖网、绳索、冷藏、深加工等设备也全部来自于日本。
进入20世纪,这块“太平洋冰窟”的战略价值愈发凸显。特别是堪察加半岛,其面积几乎与日本相当。靠近鄂霍茨克海的西海岸整齐平滑,而靠近白令海的东海岸则曲折崎岖,易守难攻的态势一目了然。阿留申群岛亦随着北美淘金热的兴盛,进入人们的战略视野。
十月革命后,苏联将堪察加半岛封锁75年之久。苏联大量高新科技武器被安排在这个杳无人烟、大部分地区仍处在荒蛮状态的半岛,以至于后来有苏联版第51区的称谓。相应地,意识形态的对立令华盛顿愈发关注阿留申群岛的意义。
1935年,前美国陆军准将威廉·米切尔破天荒地预见到在未来,空军将彻底改变太平洋的力量对比,因此在国会大声疾呼:“我相信在未来,谁拥有阿拉斯加的即拥有世界,我觉得这处是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战略地区。”
他认为,太平洋南北长达15900千米,东西之间也有19000千米,而现有的海军水面作战力量根本无法有效维系美国霸权地位,也丝毫不能威慑住当时的日本。相反,联合舰队很有可能在北太平洋云雾缭绕的掩护下,利用舰载机突击夏威夷,或破袭到西海岸。
在米切尔在1930年出版的《空中之路》一书中,极为强调阿拉斯加和阿留申群岛作为一个空中作战基地的战略价值。不止是对远东,还是对跨越北极点的“大环球”路线的长程轰炸、驱逐和歼击。
米切尔在国会发表演讲的次年便溘然长逝,这位被排挤出军界的早期航空兵战略家和倡导者,其观点在十年内陆续应验。1941年日军偷袭珍珠港,其后的中途岛战役同样按照的米切尔的理论展开。
而且随着太平洋战争的日益升级,美日两国高层皆慢慢地将目光徘徊在阿留申群岛。东京担心的是,美军很有可能自此处进行横跨北太平洋的攻击。同样,美军亦考虑到这些岛屿将被作为前进基地,用以开展对美国西海岸的谋划。
从地图上看,阿留申群岛似乎为日美双方都提供了一条战略捷径:日军可以沿着岛链东进,登陆阿拉斯加,并沿太平洋东岸南下侵入加拿大和美国西部;反之,美军也可以阿留申为跳板,进攻千岛群岛和北海道,直插日本本土。
然而,地图上看不到阿留申群岛终年不散的雨雪风雾,地处高纬度地区,天气极度恶劣,尤其是冬季常有风暴,无论空中运输还是海上航渡都十分困难,对于任何大规模军事行动都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即便如此,美日双方还是向阿留申群岛投送作战力量。1942年6月,两国军队在阿留申群岛的战斗打响。一股小规模日军阿图岛和基斯卡岛,1年后为美军部队收复,轰炸东京的计划再无后顾之忧。
二战结束后,“铁幕”降临。1951年,时任美国国务卿杜勒斯针对苏联和中国等红色国家提出“岛链封锁战略”。也就是在西太平洋上的众多地区建立军事基地,形成互相关联的军事优势,以达到扼杀之势。
第一条岛链北起阿留申群岛,中接东瀛、琉球列岛和中国台湾,南至菲律宾;第二岛链北起横须贺,中接关岛,南至新加坡;第三条岛链北起阿拉斯加,中接夏威夷,南至澳大利亚。三条岛链中,有两条岛链的端点在勘察加-阿留申区域。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冷战进入白热化阶段。苏联方面凭借自身拥有勘察加之巨大地理优势,在这片海域部署了大量红军中远程弹道导弹和战略核潜艇。莫斯科虽然离华盛顿很远,但勘察加却和旧金山很近。
全副武装的勘察加半岛与其说是一只“菱形蝎子”,不如说更像是一把悬在北半球各国头顶上的匕首。勘察加半岛的存在挑战着人们头脑中习以为常的世界地图印象,让人们开始从北极点俯瞰地球。
如今半岛上有160多座火山,其中位于东部的克柳切夫火山,海拔约4750米,是半岛最高峰,温泉和间歇泉不计其数。这里还是俄罗斯境内降水量最大的地区,最多可达2000毫米,因此这里也是俄罗斯降雪量最多的地方,被誉为俄罗斯的雨季。
此外,勘察加半岛处于世界著名地质活跃带,太平洋板块与美洲板块共同向外扩张。强烈和频繁的地球构造运动,使得与火山相关的熔岩流、碎屑流和泥石流在勘察加,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暴雪、严寒与岩浆、核武器的组合,导致堪察加半岛奏响着现实版的“冰与火之歌”。欧亚大陆上的“火药桶”此起彼伏,但强权之间冲突的临界点却永远潜藏在北太平洋这片看似杳无人烟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