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九十岁母亲像以前一样，坐在我身边。
母亲说：“咱村上那个张老四，现在也不会走了。他家是五个儿女每人一天轮流伺候。他挺能吃饭，说话还挺噎人。有一次他刚拉了，又说想解大手，她闺女抱怨了一句，他就说：我拉了让你吃了。你说这老头多孬！”
我说：“这老头就是孬。”
母亲又说：“咱家那个邻居大春，今年才六十二岁，现在大小便都不能自主。他媳妇把他带到闺女家，让闺女伺候去了。”
我说：“他年龄可是不大。”
母亲说：“这次我在家住，一直想自己做饭，因此生了半个月的气。你小侄女劝我，说你哥哥现在身体不好，还需要我照顾呢。我觉得也对，就不生气了。”
我说：“我哥哥嫂子都是快七十的人了，实际上也是小老人了，他们的身体都不好，也不容易。”
母亲说：“当娘的对自己的儿女，啥时候都是疼不够。”
我说：“天下当娘的都这样，要不然孩子都长不大。”
母亲说：“这一个月我在家住，你哥哥对我也挺关心。”
我说：“你现在身体挺好，儿女们也都对你挺好，这就是福。”
母亲说：“我现在不当家了，啥也给不了你们了。”
我说：“我们啥都不缺，你不用想着给我们啥。”
我们正说着话，妹妹忽然过来了。
母亲看到妹妹，第一句话就是：“你身体好点了吗？”
妹妹说：“好多了。”
母亲叮嘱说：“平时要记得吃药。”
妹妹说：“你放心，我记着呢。”
这一刻，我再次被母亲对儿女的关爱，感动了。
母亲即便到了九十岁，还是心心念念惦记着儿女的身体健康。
这应该就是提起母亲这两个字，就让人心生敬佩、深感温暖的原因吧。
然后，妹妹和母亲，一起参观了我们的院子。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顾城的一首诗：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
我们不走了
我们需要土地
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墙后的草
不会再长大了
它只用指尖，触了触阳光
之后，我忽然发现，九十岁母亲的面相，开始变得慈祥一些了。
好友小杨说：“你妈妈说话嘴上总是不饶人，这是典型的心理防御。老妈妈心里好苦，才会这样，她就是不想让别人看低她，更不想让别人嫌弃她。我妈妈平时也是这样说话，所以我特别能理解。希望你有一天终于能理解，你妈妈其实是需要用防御来保护自己的。她是永远都说不出来你期望她说的话的。”
非常感谢小杨的这番话。
今天，我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九十岁母亲心里对儿女再认可，也不会说感恩的话。
母亲老了，她已经没有了自我心理建设的能力。
她会一直按她自己惯有的思维方式去生活。
所以，母亲永远都融入不了儿女的思路。
一旦和儿女发生了矛盾，心愿得不到满足，她心里就会产生自卑沮丧和哀怨。
以前，我一直想做一个完美的女儿，想让母亲生活幸福愉悦起来。
现在，随着我对母亲人生的理解，不但放弃了做完美女儿的愿望，而且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接受了母亲真实的心理状态。
我们正说着话，一阵风吹了过来，母亲打了一个喷嚏。
我对母亲说：“天凉了，你加点衣服吧。”
母亲笑了，说：“我一点都不冷。”
看到母亲的笑容，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太美好了！
我真心希望，这样灿烂的笑容，母亲可以永远都挂在脸上。
但是，我也很清楚，母亲只是在这一刻是高兴的，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即便这样，我也觉得很知足、很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