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阵子日元跳楼式自由落体,三周内购买力缩水4%,一路狂奔跌破160大关,刷新34年新低。直到今天早盘——日元在一路急坠后拉起500点——之前,日央行对贬值一直置若罔闻,没怎么动手干预。感觉不是因为束手无策,而是还没想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什么问题?为什么这么难解决?
其实岂止日本,“这个问题”是箍在亚洲及新兴市场国家头上的紧箍咒,每隔几年就有节奏地紧一紧。好似货币版《坠落的审判》,“坠落”的故事每隔几年都会发生一次。
我们先把脚放在日元的鞋里想一想:如果日央行想要止贬,能做些什么?
提高利率?招虽好,但副作用不小。它会让赤字一飞冲天,日本央行不得不印钞来填窟窿,最后只会让货币贬值更快。
抛售手里的美国国债?日本是美债最大的外国持有者,日央行抛售UST极速干预,不是最立竿见影、顺理成章、且应该做的吗?
也没那么简单:抛长期美债,利率就会上升,反而推高美元,让抛售日元买入美元更有吸引力,反馈循环。
反馈循环何时休?直到美国国债市场流动性不足,并开始混乱,迫使联储介入提供流动性,或者美国财政部像个新兴市场国家一样,被迫缩短债券平均期限,遏制美元指数飙升。
每当美元过于强势,以上情节都会重演一遍。
日元和美国国债收益率就像一对相杀连体婴——美国国债收益率一旦开始上翘,美元便精神抖擞,气势如虹,从这一刻起,连体婴日元便活在美元的阴影下,开始落体式贬值。日元与美国国债收益率走势一致,纠缠不清且紧紧相联。
这就是为什么美元如此重要。在货币市场语境下,它才是那条“吊灯上的巨蟒”(这个词原意指什么,大家可自行搜索)。
这就是“这个问题”。
02
“这个问题”可以用一个故事来比喻:
巴尔瓦的《小手》中有一篇孤儿院女孩的故事。有一天,孤儿院来了一位新女孩,叫做玛丽娜。为了和女孩们亲近,她发明了个游戏:每晚熄灯后,大家选一个女孩来扮演洋娃娃。被选中的女孩,要在这天夜里把自己想象成真娃娃,任由其他女孩摆布。
玛丽娜被其他女孩视为异类。她们曾偷走玛丽娜的洋娃娃,扯成一块一块,再还给她。轮到玛丽娜做洋娃娃的那个晚上,她们也是这样做的——肢解了她。
这是个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里面透着一个心理学概念:“客体恒常性”。儿童的认知极度缺失,无法理解什么叫做“身外之物”,觉得任何人都像布娃娃一样,可以按自己的意志摆布,怎么操纵就怎么运转。这个阶段的儿童需要一个参照物,一个“他者”来定义自己,完成对自己和对世界的认知。虽然这个“他者”会成就自己,也是自己敌人。
这种“自我”和“他者”的微妙心理,在国家之间也有。国家之间永远需要一个参照物。这种“参照”是一个“相对”的视角,在金融市场上尤其重要。
在金融市场上,对于价值的判断也需要一个客体——我们需要一个衡量价值的“本位”做参照物。“本位”是一个哲学概念,西方哲学里有“本体”(Ontology)”,“本根”。“xx本位”就是以xx为尺子,为出发点,去衡量一切。比如“金本位”、“某国本位”。
在当下全球经济体系里,最大的“本体”或者“本根”依然是美元——它依然是衡量大部分资产和生产资料价值的那把最重要的尺子。但却是一把危险、且越来越诡异的尺子。
当我们谈论“美元”时,要知道它有两个兄弟:一个在美国国内,一个生活在美国之外的全世界(离岸美元)。
而在离岸美元这片森林里,有一个几乎无解的难题:离岸美元短缺。大量在美国之外运营的公司、手持美元外债的国家,收入来源是其他货币,但支撑其运营和流动性的债是美元——也许是贸易出了问题,也许是银行被美国sanction了,也许是美元突然变得非常贵,总之今天的世界已经过分依赖美元,经常“美元荒”。
债务到期时,或者联储异动,流动性突然收紧时,这些债务人就需要在离岸市场找美元还债。正常情况下可以平稳完成,但是,悲剧事件隔三差五会发生——一般发生在美元突然跳涨之时。
上上次是2002年。上次是2014年到2020年疫情前:一个五年强势美元环境,加上全球经济放缓,大家找不到生产力的突破口,收入更加没办法跟上债务膨胀的速度。紧接着2020庚子一场飞来横祸,贸易干脆休克了——结果便是紧上加紧,一塌糊涂。
离岸美元森林里的这些“小明斯基时刻”,是过去五十年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必然结果;也是全球多年零负利率、美元借贷异常便宜、债务越滚越大、药不能停的必然结果。
可命还是要续上啊,拿不到美元怎么办?
我们再把脚放在美元短缺国家的鞋里想一想:大家手里还有其他美元资产——美国国债,美股,公司债,美国地产——实在着急了不是可以全部卖掉吗?
很多国家也曾经是这么做的:这就是2020年疫情刚刚爆发、美股三月连夜熔断那几天上演的剧情,全球资金集体躲进美元避险,美元指数暴涨;一夜之间美元荒,美国各大对冲基金因为杠杆爆掉,也是美元美债的净卖方,全世界都在火速处理美债,导致流通中的美元更少,更少于是更紧。强大的卖压之下,美债市场眼看要崩。当年的联储将字母汤货币政策工具,一整碗泼了出去,还是不够用;于是每周买千亿美元美债,几乎把整个美债市场全部买了一遍——一不仅变成了最后的借款人,还是唯一借款人。
所以“抛售美国国债”这个动作,意味着市场心态已崩溃,没有什么是安全的了,除了现金。出于美债市场安全考虑,必须有其他方案,比如货币互换(Currency Swap)。
03
货币互换机制是怎么操作的呢?
“兄弟国家”的央行(比如日央行)在联储开个账户,联储换美元给BOJ,增加其账户中的数字。如果这时日本国内有一家银行,需要美元流动性来替自己的企业客户解决问题,那增加的美元数字便在央行的储备账户中,作为抵押来产生新的信用。
不难理解。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些美元是白给的吗?
当然不是。是BOJ用日元换来的。那这些日元是哪来的呢?是从日本国内的体系中抽出来给美国吗?当然也不是——是日央行印的。不幸的是,美联储印钱给兄弟们解决流动性的同时,兄弟们也要跟着印,才能跟美元完成互换。
货币互换只解决了流动性的问题,并不能让还债的企业和国家变得更有生产力、更能赚钱。当美元被借出去到了境外,仅依靠存量是没办法还清全部美元债务的,因为有利息——在收入没有新增的前提下,如果境外美元的流通速度( velocity ) 不增加,或者联储不再新印美元流到境外,早晚还是会塌。
所以我们的美好愿望——联储印钱总有一天会把美元印崩——的逻辑,很不幸是错误的。因为没考虑到“印钱”时,大家是一起印的,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也没有考虑到美元的需求端——互换额度更增加了大家对美元的依赖,让问题变得更严重。全球金融架构的结构配置将美元稳稳置于C位,奉为“关键货币”,只要世界上还没有出现一个可以完美替代这个系统的体系,所有人就会继续依赖美元,渴求美元。更何况互换额度是一件非常好用的政治武器。就不展开了。
而日元是正中心——日元本次“跳楼贬”正是“这个问题”。亚洲(由于上述各种原因)对美元需求增加,而日元是获取美元的主要低成本渠道。
所以这从来不是一句话、或者一个模型就搞定一切的世界啊。
04
系统总要重启。总有一天,大家会聚在一起再开会,可能不在布雷顿森林,也许是大兴安岭森林里。在会上,大家会再次问起那个问题:什么是money?我们要找什么做锚?
解决方案也不是没有,比如,也许会出现一个梦境版的乌托邦景象:
所有国家都看到了美元的问题,于是拉着美国谈心,摆事实讲道理。
美国:妹妹莫愁,待我放弃一些美元霸权了去。大家偶尔在贸易或者资产计价中用用别的币种,让美元会走弱一点点,大家都好过一点点。
其他国家:好姐姐,你别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