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岁的李海玉觉得，自己的人生“终结”在20岁。
1997年，李海玉离开湖南新宁县向阳村老家，前往广东打工。之后的日子，她都是在为弟弟活着，痛苦与不甘交织缠绕，把李海玉的人生轨迹打了死结。
李海玉的弟弟李焕平，在1992年12月底“失踪”了，时年9岁。那年，她从父亲口中得知，弟弟是被“拐走”了。20岁那年，李海玉一边讨生活，一边试图找回弟弟，直到23年后，真相彻底将李海玉击垮。“弟弟不是失踪，而是早已遇害。”李海玉大病一场，在她的认知里，弟弟是全家唯一的希望，没有弟弟，一切都没了。后来，当年案件的嫌疑人易某青被送上法庭，李海玉对他说了一句话，“请你记住，我叫李海玉，是我亲手把你送上了法庭。”
寻找弟弟的这些年里，李海玉遭遇过家暴，离婚，拐骗，被骂“绝户”，原生家庭也逐渐分崩离析，她试图解释自己的经历，可总是绕不过弟弟。“如果弟弟在的话，至少我年轻的时候，会谈一场恋爱，然后找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不会像现在这样子，经常被人家欺负，被人家骂，被人家打……”
李海玉觉得，某种意义上，弟弟就是她的家庭，甚至于她人生的“粘合剂”。
“失踪”
在43岁之前，李海玉坚信不疑，找到易某青就能找回弟弟。
弟弟叫李焕平，姐弟六人，李海玉排行老四，弟弟则是“老幺”（最小的孩子），也是六人中唯一的男丁。1991年，为了谋求发展，父亲李中祥带着妻子王满妹和时年8岁的儿子李焕平一同从湖南老家来到广东湛江，承包了一片果园，在此谋生。
李海玉（左一）年轻时和姐姐的合照 受访者供图
东拼西凑，李海玉了解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1992年，在外流浪的易某青偶然间来到此果园，成为李中祥的一名工人。“易某青只干了一个月，但其中有几天没有上班，我父亲给他结工钱时，扣除了没上班那几天的工钱，引起了易某青的不满。他离开前撂下一句话，说要让我父亲断子绝孙。”
李中祥没有将这句话当作一种“警告”，他觉得，大家都是老乡，几十块钱断不至于如此。直到几天后，儿子李焕平失踪了。多方打听后李中祥得知，易某青在讨要工钱未果的当天下午，以谎称王满妹生重病为由，从学校骗走李焕平，此后二人音讯全无。
儿子失踪后，李中祥报了警，发动周围的人一起寻找，但一无所获。王满妹和家里的几个女儿都以为，李焕平只是被易某青拐走了，只要找到易某青，李焕平就能回来。但当她回到湖南老家时，发现四女儿李海玉离家出走，寻找弟弟去了。
只身在外的李海玉并没有找到弟弟，其间，她被一户人家收养了，在后续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她要帮养家去山里砍竹子、摘粽叶赚钱，来换取每日的温饱。凭着记忆，李海玉给远在广东的李中祥写了多封信，最终被接回家。
分离
时隔33年，李海玉仍记得和弟弟的最后一面。
那是一个雪天，放学的路上，李海玉踩空了，弟弟在前面拉着她，嘴里喃喃说着：“姐姐别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李海玉心里很暖，只是自此之后，姐弟二人再未见过面，她也再未曾有过被弟弟保护的感受。
李海玉童年的记忆大多与弟弟相关，家里孩子多，但她最爱跟弟弟一起玩。她十分珍视这个小自己6岁的弟弟，谈到弟弟的时候，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如果他没有出事，我们家一定会很幸福。”
二十世纪80年代，在湖南新宁县向阳村，李海玉家的经济实力在村子里是排得上号的，父亲李中祥有手艺，也有经商头脑，在当地开了一家家具厂，日子过得红火。“可是没有儿子还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李海玉觉得，弟弟的到来让他们一家人扬眉吐气。
弟弟小的时候跟随父母去过很多地方，“他一两岁时就坐过飞机。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奢侈的事了。”李海玉羡慕弟弟，也很喜欢弟弟，她觉得，是弟弟的到来让自己家“活”了起来，父母不再吵架，尤其是父亲，变得愿意笑了。
弟弟“失踪”后，一切都变了。
父亲变得郁郁寡欢，不久后便抛家舍业，不知去向；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总是生病，逐渐照顾不了家庭。原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幸福，霎时间分崩离析，李海玉觉得，没有了弟弟，一切都失去了。
父亲出走以后，家中断了经济来源，变得入不敷出，因为没钱吃饭也没钱交读书的费用，不久后，李海玉就辍学了，那时她还在读初中。她不了解父亲为何不告而别，单纯以为父亲就是撇下了母亲、自己和妹妹，“为此，我心里一直有恨。”同样充满怨恨的，还有李海玉已经出嫁的姐姐们，她们认为，要不是当年父亲执意将弟弟带到广东，弟弟就不会“失踪”，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一家人也不会怨怼彼此。
20岁那年，李海玉借了一张身份证，出走了。她要找回弟弟，只要弟弟回来，原本幸福的家，就回来了。
跋涉
1997年，李海玉前往广东打工。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处问，只要碰到口音相似的人，就问人家认不认识易某青。她去过很多省份，也学会了多种方言，“云贵川话、广东话，我都会讲，只为了多打听点消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弟弟没找到，她自己反倒多次“羊入虎口”。
李海玉的软肋是弟弟李焕平，骗子假装有相关消息，以此诱骗她上当，将其卖了两千块钱。就在交易之时，李海玉听懂了对方的方言，趁其数钱分心之际，谎称要去厕所，连忙逃离现场。
但很快，李海玉又被拐骗了，对方仍以知道李焕平的下落为由，将其带走，卖给别人做老婆。办喜酒那天，她被关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着没有防盗网的窗户，她一咬牙从二楼跳了下去，崴了脚，但顾不上疼，拼命往前逃。在一户人家门前偷了一辆自行车，骑到了车站。
2008年前后，李海玉在广州开了家理发店谋生，来往的形形色色的顾客，都成了她打听弟弟消息的途径，但凡听到熟悉的口音，总要问对方是否认识易某青。那几年，她陆陆续续获取了多个关于易某青下落的版本，有人说他早就死了，也有人说他没死，还在浙江开工厂当老板了。
李海玉欣喜若狂，她打听到了易某青家所在的村子后，便伪装成收鸭毛的小贩，挨家挨户打听，但始终未能发现易某青的踪迹。家里的其他姐妹也有打听过易某青的踪迹，但最终大家都放弃了。这些年，李海玉姐妹们再也没有吃过一顿团圆饭，当年全家热闹的场景，只能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李海玉没打算放弃，她联系了宝贝回家网站，试图借助力量找寻弟弟的下落。易某青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始终不见踪迹，李海玉开始怨恨自己，“怎么就找不到他呢？”
遗书
李中祥也垮了。
儿子“失踪”后，他抛弃了原本的生意，留下了妻子和女儿，只身外出寻找易某青。只是他的目的和女儿李海玉不同，李海玉找易某青是为了获取弟弟下落，而李中祥找易某青则是想为儿子报仇。
事实上，早在1993年2月，李中祥就知道，儿子不可能回来了，因为他遇害了。
李焕平失踪近三个月后，在迈车坎村村前池塘的一甘蔗园内，当地一个放牛人发现了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李中祥得知消息，立即前往现场认尸，只远远看到尸体上的衣服，便晕厥过去。和李中祥一起赶到现场的还有李海玉的三姐，她记得，尸体上的军绿色上衣正是弟弟的，且尸体右手拇指也和弟弟一样，有点歪。于是他们确信，这具尸体就是李焕平。
清醒过来以后，李中祥默默承受着儿子被害后的痛苦，并作了一个决定，让三女儿保守住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同时拜托自己当地的好友官某东暂时将儿子的尸骨安葬，待日后带回湖南老家入土为安。之后他辗转云南、贵州、海南多地，一边打工，一边追寻易某青下落，鲜少回家。
就这样持续了20年，李中祥最终一病不起。
李海玉记得，2014年父亲病重，她赶回湖南老家照料。某一天她正在吃饭时，听到父亲的喊叫，父亲躺在床上，眼含泪水，从床底拿出一封信，并叮嘱她“一定要找到易某青，将其绳之以法，要不然死不瞑目。”父亲是在李海玉的怀中慢慢死去的。
弟弟“失踪”了，父亲也走了，最亲密的人一个个离开，那一刻，李海玉的梦彻底碎了，“家人再也凑不齐了。”安葬好父亲以后，她才敢打开那封遗书，这些年父亲寻找弟弟的经历记载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她对于父亲的埋怨也消散了，“我们都责怪父亲，是他带弟弟出去才把弟弟弄丢的。”只是让李海玉痛苦的是，父亲临走前都没得到大家的原谅。
遗书上记载着易某青准确的家庭住址和外貌特征，李海玉接下了父亲未完成的任务，但她不知道，父亲并未告知事情的全部真相，那就是弟弟李焕平已经被害了。“我自始至终理解的都是，找到易某青，弟弟就能找回来了。”
“弟弟被害时，几个姐姐已经出嫁，我和妹妹年纪还小，母亲身体很差，他可能怕我们知道后接受不了。”李海玉认为父亲之所以隐瞒真相，是为了保护她们。
入局
李中祥留下的遗书，让李海玉找到了方向，她不用像以前一样挨家挨户打听，只需要蹲守在易某青家附近，等他回来。
每隔一段时间，李海玉都会从广州返回湖南看望母亲，顺便前往易家所在的村子蹲守，她躲在易家对面的山上，通常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但父亲遗书中描写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2016年的一天，李海玉像往常一样又来到易家蹲守，她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个中年男人朝着易家的方向走过来。等来人走近后，李海玉脱口而出“易老板”三个字，对方惊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反问“你是谁”？李海玉确定了，这就是她已经找了接近20年的易某青，她死死咬住嘴唇，控制着情绪，回应着“易老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跟老公一起在浙江那边帮你打过工，你忘记了吗？”对方没有怀疑，反而邀请她到家里坐坐。
隔着一张小方桌，李海玉和易某青面对面坐着，她恨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他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还搭上了自己半辈子。但为了取到对方信任，她极力克制，并谎称自己也是这个镇上的人，因为家庭困难，所以想继续跟随他打工赚钱，一边说一边用手机偷偷拍下了易某青的照片。
天色晚了，李海玉准备抽身离去，她要了易某青的电话号码，一刻也不敢停留，跑到镇上买了一张新的电话卡，打给了易某青。电话中她告诉对方，自己明天会跟他走，并且二人通过手机号加上了微信。在镇上的一个照相馆，李海玉把偷拍到的易某青全部照片冲洗了出来。
“易某青明明在家，为何还能安然生活，他是不是有两个名字？”李海玉托关系，查到了易某青的身份证号，却发现号码上登记的名字叫“易某华”。
这个“易某华”又是谁？李海玉猜想，这应该是易某青洗白身份的名字，但她没有证据，不敢贸然行动。
后面的几年，李海玉试图“以身入局”。
她将微信头像换成了一张长发照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易某青聊着，易某青“上当”了，他不再隐瞒自己的心思，有时会向李海玉提出过分的要求，甚至会让其打开视频，命令其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李海玉只得以信号差为由关掉视频。
每次和易某青聊天，李海玉都强忍着恶心，甚至曾想过和对方同归于尽。为了和易某青保持联系且不被发现，她只能不停地编造谎言。她需要拿到十足的证据，来证明跟她聊天的这个人就是当年拐走弟弟的易某青。
2020年3月，易某青再次给李海玉打来视频，称自己马上要去广东，让她马上来。李海玉灵机一动，问道：“你是易某青还是易某华，把我搞糊涂了”。对方回复称，“我是易某华，易某青是学校读书的名字，两个名字，就是一个人。”
2020年夏天，她得知易某青在广西打工，便将线索提供给湛江警方，易某青被捕。据当地记录，正在打牌的易某华落网后叹气：“我知道，欠账是要还的。”
尸骨
易某青被捕时，李海玉43岁。
从20岁开始，23年的风霜让她感到疲惫，她只有这一个心愿，如今总算达成了。她开始幻想，易某青能老老实实交代罪行，自己可以顺藤摸瓜，找回弟弟，然后失去的一切都能慢慢回来。
然而当湛江警方通知她，易某青在供述中称李焕平早在1992年就已经死亡时，李海玉崩溃了，她追问：“是我弟弟吗，是我弟弟吗？”她不愿相信事实，“我弟弟对他那么好，他怎么会害我弟弟？”
李焕平遇害的事情，李中祥的当地好友官某东也是知情者之一，当年也正是他受李中祥所托，安葬了李焕平的尸骨。只是，李中祥当时说后面会将儿子尸骨迁回湖南，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未能成行。
官某东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尸体被发现时已高度腐烂，几乎只剩尸骨。法医现场勘验后，曾表示该尸体骨骼有多处被利器损伤的痕迹。但凭借着其身上所着衣物以及右手拇指的弯曲特征，李中祥及家人认定该遗体便是李焕平。发现尸骨后，官某东便将尸骨葬到了鹅感村马路边的一处树林里，埋得不深，也没有立碑。
李海玉记得很清楚，那是2020年7月8日，警方前往鹅感村挖掘李焕平尸骨，她才明白，弟弟真的没了。当天，三姐也说出了这个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她才反应过来，父亲临终所说的“绳之以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年装李焕平尸骨的陶罐碎片
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27年，当年埋葬尸骨的地方，路变了，树砍了，一切都不一样了，警方寻找多日，未能发现李焕平的尸骨。李海玉跪在地上，用双手挖掘着土地，想要找到弟弟，哪怕是弟弟的一根骨头，但无所获。弟弟早已深埋地下，而她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由于证据不足，半年后，易某青获释回家。
收到《不起诉决定书》那天，李海玉跑到家门口仰天痛哭，周围村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她疯了。
审判
李海玉病倒了，住院20多天。
出院后，她开始了申诉之路，事情也在2022年迎来转机。当年11月，广东省检察院在立案复查过程中补充了部分新证据，认为现有证据足以认定易某华（易某青现用名）杀害被害人李焕平的犯罪事实，构成故意杀人罪。据此，广东省检察院撤销了湛江市检察院此前作出的不起诉决定，将此案移送湛江市检察院依法报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
易某青归案后，李海玉既高兴又害怕，她不敢多想，怕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2024年10月底，李海玉收到了湛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传票，案件于11月1日开庭审理。从湖南邵阳到广东湛江，800多公里，李海玉已经记不清来回往返多少次了，但这一次，她终于要站上法庭，亲眼见证案件嫌疑人受审。
出发之前，李海玉特意剃了光头，她说，只要没给弟弟报仇，她便不再留发。庭审前一天，李海玉来到雷州市迈车坎村，如今，弟弟尸体被发现的甘蔗地已成一片茫茫稻田，她带着父亲的遗像，前来祭拜。在那个埋葬全家希望的地方，她无助地跪地痛哭，一遍遍呼喊着弟弟的名字，哪怕夜幕降临，依然固执地不愿离开。
法庭上，李海玉再次见到了易某青，相比之前，易某青苍老了不少，他冷冷地盯着李海玉，眼神里充满恨意。“你认识我吗？请你记住，我叫李海玉，是我李海玉亲手把你送上了法庭。”二人眼神碰撞时，李海玉喊出了这句话，不愿意表现出一丝怯懦。
易某青当庭翻供，称自己并未故意杀害李焕平，只是想绑架孩子要挟李中祥，李焕平是不小心滑倒碰到刀刃致死，自己只是失手杀人，因为恐惧才没选择投案自首。公诉机关在法庭上建议量刑为死刑，但法院未当庭宣判。
“未当庭宣判，还要隔多久啊？”回到湖南的李海玉开始每天数着日子计算，她不懂这些，只是隐约感觉，可能会是一场持久战。从湛江回来后，她没去坟上为父亲上香，“没有宣判，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那一刻，她觉得父亲好可怜。
“新居”
湖南省新宁县向阳村，掩藏在山中。
从公路到村里，绕着弯的山路将村子遮盖得更加隐蔽，李海玉的“新居”矗立在村里一家厂房的旁边，门口望去，是连绵的块状田地，以及散落在其中的独栋房屋。虽说是“新居”，实际上也在此地存在十多年了。
这是她为弟弟准备的回家“礼物”。
2012年，在从老乡口中得知易某青尚在人间，且还在浙江开过工厂的消息后，李海玉着手准备这份“礼物”，2013年建房土地审批过后，房子动工，李海玉将自己前期打工的钱都投了进去，她期待等弟弟回家后，一家人可以有个宽敞的居所，生活得热热闹闹。
这也是一座具有当地风格的独栋房屋，更有三层，一层是气派的大门，在李中祥去世后，李海玉将其遗像摆在了厅堂正中间的位置。只是房内装修简单，外墙只是砌了砖，并未刷墙。二层、三层都还是毛坯房，没有任何装饰，时间久了，堆满了尘土以及不合时宜的垃圾。
三层共有十多个房间，李海玉最初的打算是，房子留给弟弟，但也能满足所有家人居住的条件，包括自己的父母和姐妹们。在她的规划里，这会是一家人生活的乐园，每人都会有自己的房间，过年过节好不舒适热闹。
可仅仅一年后，父亲李中祥就去世了，后面钱也不够了，房子的装修只能暂时搁置，得知弟弟也不在了，李海玉更觉得“没有意义”了，这栋未完工的房子里，如今就只剩她和母亲相依为命。
李海玉的半辈子，活了别人几辈子的跌宕起伏。
她47岁，满脸风霜，生活的波折让她过早衰老，这些日子她时常感觉头痛，也害怕患上大病。她时常幻想，要是弟弟还活着，自己的生活绝不会是现在这般潦草的模样。
对于她而言，“弟弟”不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是凝聚整个家庭的希望，是父母的寄托，也是自己和姐姐妹妹生存的底气。她回忆起自己不幸的婚姻，被欺负，被家暴，忍无可忍，只能离婚，“结婚时没有弟弟送亲，被人家看不起。”在她看来，人生的悲剧早在几十年前弟弟“失踪”之时就埋下了种子。后来即使逃离了婚姻的桎梏，却没能逃离世俗的偏见，连同她一把年纪的母亲仍旧会被打骂、欺负，李海玉将这一切归咎为“家里没有男人”。
命运
屋漏偏逢连夜雨，弟弟的案子还未有分晓，2024年12月初，母亲王满妹又突发脑出血住院了。李海玉慌了，如若再失去母亲，未来自己该怎样存活。
王满妹被紧急送医救治，医生告诉她，老人有极大可能成为植物人，甚至下不了手术台，“但我想赌一把，妈妈就是我的全部。”好在李海玉赌赢了，经过救治，王满妹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并在12月19日从重症监护室转入了普通病房。
这些年的折腾早已掏空了李海玉，她只剩下老家那栋未完工的三层房屋，发起的水滴筹也仅筹到了部分费用，“现在还欠医院两万多医药费。”她无奈，只能一边陪护一边做鞋子赚点钱。
王满妹今年75岁，儿子“失踪”后，她的身体和精神一天天被侵蚀，如今已像纸糊的船只，摇摇欲坠。因为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她不记事，也不识人。为了防止用手拔管，王满妹的双手被绳子缠着绑在病床护栏上，李海玉现在要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母亲。
“除了坚强，我没有别的选择。”命运让李海玉颠沛流离，但她仍对生活中的善意充满了感激。这几年，李海玉的故事被多家媒体报道，有不少人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母亲住院的这些天，二姐李海云在向阳村帮助照看，家中有一只叫“梅梅”的小狗，还有两只猫，是王满妹收养的，院子一侧养着几十只鸡和大鹅，李海玉说，这些都是好心人寄过来的，她打算用来补贴家用，言语里充满感激。
她没有告知母亲弟弟已死的消息，但有时候也不确定，母亲究竟知不知道真相。这些年，王满妹一直担心儿子“失踪”后的生活，总觉得没有结果就有希望，但出了重症监护室缓过精神后，她曾经问过一句“易某青怎么样了？”李海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海玉家中，还藏着三块碎片，那是她从湛江带回来的，曾经装着弟弟尸骨的坛子碎片。她计划等案件尘埃落定，哪怕找不到弟弟的尸骨，也会建一座衣冠冢陪在父亲旁边。她曾无数次幻想，要是弟弟没有出事，现在该是一番怎样的景象？“肯定很幸福，如果我弟弟在的话，我们五姐妹结婚，都带着自己的儿女回家，都围着我弟弟叫舅舅，然后他的儿女都管我们叫姑妈……”
李海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
“这些年其实你一直是为了找弟弟而活，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该怎么办呢？”记者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海玉脱口而出，“我没有想过，从来没想。”
（新黄河客户端记者赵桂凯 孙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