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一个英雄主义的饿鬼①上初中

文化   2024-08-27 00:01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英雄主义的饿鬼

上初中

© 老鬼/文

  我考初中的第一志愿是一〇一中,第二志愿是本校,第三志愿是四十七中,但所填三个志愿我都没考上。幸亏有普及初中的政策,我家在西便门国务院宿舍,被就近分配到了五十一中。五十一中的校园面积跟华北小学、育才小学没法比,全校就一座四层楼,连个足球场都没有。
  母亲得知后感叹道:“你那么想当英雄,却不好好学习,连个初中都考不上!”
  父亲也怨愤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五十一中,哼,专门收其他学校不要的学生!你懂吗?那是个数不上的学校,小流氓儿成了堆!你哥哥姐姐哪个像你这样!”
  五十一中没有住校是父母所不能容忍的。他们都希望我过集体生活,一星期回一次家,家里也清静一点。母亲说服了父亲,利用他是北京师范大学头头的权力,把我从五十一中转到了师大一附中。于是跟做梦一样,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破学校一下子上了北京市一流的中学。
  师大一附中地处和平门外,历史悠久,很多名人都毕业于此。如赵世炎、刘仁、郑天翔、林砺儒、王光美、于光远、钱学森、李德伦、白桦……当时还有不少高干子弟,包括朱德的孙子、刘少奇的女儿、邓小平的儿子等等。
  学校的门面很简朴。一进去是一个一米多高的花坛,中间有根旗杆,穿过一排柏树墙是大操场,初中部和办公室在东部平房,北侧的二层灰楼是高中部。食堂和礼堂连在一起,位于学校东北角。学生宿舍刚开始在宣武门附近,每天要走两站地,后来搬到了学校对面的大灰楼里。
  到校后,是任老师最先接待的我,帮我办了新生要办的所有手续,陪我参观了整个校园。任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共产党员,还很年轻,面貌皎皎,梳着一对小辫子,有两个大大的、非常漂亮的眼睛,脸上还留着小姑娘的天真稚气。她教政治课,说话口齿清楚,有点儿奶声奶气,栩栩生动,条理清楚,富有逻辑性,举的例子也恰到好处。她对同学们从不发脾气,脸上总挂着真诚的微笑,比育才的许老师强一百倍、一千倍!任老师等于是年轻时的宋老师。她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读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时,自己就噙着泪花,字字句句打动人心,教室里鸦雀无声,飘着一缕圣气。
  我因为是从坏学校转来的,有着某种自卑,不敢再闹,上课格外老实。
  一进中学,最突出的感觉就是政治空气特别浓。反修单行本《列宁主义万岁》刚刚发表,全党全国都在宣传和学习。革命是最美丽神圣的字眼。
  政治报告一个又一个。校领导的讲话充满了革命激情,兴无灭资、又红又专、国际共运、反修防修、捍卫马列主义的纯洁性……这些令我们中学生血热心跳的词汇,不断地回荡在学校礼堂,似乎拯救全世界的重任落在了中国身上,而中国又落在了我们青年人身上。
  我很受鼓舞。我的学习比不过同学们。师大一附中的入学分数线要平均九十五分以上,能进来的全是各校的拔尖学生,百里挑一,个个又聪明又用功。但比革命,我却可以与他们较较劲儿,别看他们功课好、门门五分。
  我到学校不久,就碰上缅甸总理吴努访问。奉上级指示,学校要组织初中同学参加夹道欢迎的任务。我们老早就站在了长安街上,排成四排,等候贵宾车队的到来。任老师反复交待这是政治任务,首长来了一定要保持队形,热烈鼓掌欢迎,不许往前挤。毕生头一次有机会执行政治任务,我非常郑重其事,不和周围人说话,面孔严肃,笔直站立。在我们的身后,隔一段就有一名身穿警察蓝的便衣。当车队终于来了时,我拼命呼喊、拼命鼓掌、拼命挥手……我看见了神采奕奕的周总理,还看见了满头银发的刘主席。这时,后排同学只顾伸脑袋看,不再鼓掌,还往前挤。我却牢记这是政治任务,始终顶着身后的压力,没往前挤,胳膊再累也坚持鼓掌。
  为此,任老师对我印象特别好。她不知道我乐意欢迎外宾,乐意执行政治任务,这比在教室里听化学课有意思得多。
  除了体育课,我最爱上的是政治课。我们的政治课本很厚,里面大都是革命先烈的故事。有方志敏被俘,敌人搜不出一点钱;有刘胡兰宁死不投降,自己躺到敌人铡刀下;有邱少云在烈火中一动不动,活活被烧死……另外还有一些回忆毛主席、朱总司令高尚品德的文章。任老师的声音跟小姑娘一样稚嫩好听,讲课时还总穿插着一些活生生的小故事、小细节,真实有趣、楚楚感人,极有吸引力。
  在所有课程里,我最讨厌化学,可能我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学药品天生反感。一提这个酸、那个酸、氢二硫氧四之类的就头疼,考试常常不及格。女老师还偏偏爱提问我,让我站在全班同学面前露丑。我恨这个尖鼻头的化学女老师,她的鼻子像一种鸟的短嘴。
  数学老师吴宏曼至少有七十岁了。他的秃顶光亮如镜,就剩下四周还有几根白毛;方脸大耳,红光满面;眼睛炯炯有神,总睁得像圆珠子一样;“X”他念“爱克西”,声音特洪亮;走路时挺胸昂头,迈着八字步;他原来是一位大学教授,当了右派被罚下中学来了,课讲得极好,清楚明白,饶有风趣。可就因为有一次我在试卷上忘了写名字,他就给了我一个零分,一点儿也不留情面,让我对他很不满。
  生物老师很年轻,细高个儿,讲课滔滔不绝,话速很快。因他梳着大分头,还油光光的,我对他印象也不好。他讲米丘林学派和摩尔根学派时,明显偏向摩尔根学派,而贬低米丘林。在我心目中,米丘林代表苏联、代表革命,摩尔根代表美国、代表反动。我对他老贬低米丘林的说法非常气愤,后来忍不住还给他递过一个纸条,希望他言行一致,公平对待米丘林,别老偏向摩尔根。他在全班上念了我的这个纸条,很是不以为然。
  我对物理课上的一些问题,总爱钻牛角尖,刨根问底。比如在真空中,大铁疙瘩和小乒乓球下坠速度一样,就让我有些怀疑,鹅毛一样轻的小东西,怎么会跟大铁块下落速度一样呢?还有铁制的轮船能浮在水上,可小铁盒为什么就浮不起来?我常常跟物理课代表范光义抬杠,辩得脸红脖子粗。
  同学基本上都是平民出身,只有两三个干部子弟。全班就我一个住校,跟同学关系还是一般,算不上好。我对平民出身的孩子有一种本能的轻视,觉得他们就知道拼命用功、考大学,却缺少革命热情、不关心国家大事。
  尽管嘴唇上都有了小胡子,我还天天都戴红领巾,夏天穿背心的时候也舍不得摘。除了入队比别人晚,要尽可能地多戴,以飨多年的饥渴外,还因为红领巾有革命的含义,是红旗的一角,是先烈鲜血染成的,戴上它心里踏实、舒服、陶醉。
  这是一九六〇年的深秋。我上初中一年级没两个月时间,学校就开始核定粮食定量。
  校领导在大会上说:由于赫鲁晓夫背信弃义,撕毁合同,我们又遇上了百年未遇的大饥荒,粮食减产,必须严格执行粮食定量制度。这次核定粮食定量,先由同学们按自己实际情况申报,最后由学校批准。
  我那时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看过大量的革命回忆录,什么《红旗飘飘》《星火燎原》《河北革命烈士史料》《红一方面军长征史料》等等……我生在和平环境下却不喜欢和平,无限向往革命战争年代,那里充满了传奇故事和英雄事迹。
  记得电影《保尔·柯察金》里有一个镜头:大街上孤零零走着一辆拉尸体的破马车,车上蒙着条毯子,露着几双死人的脚……这是苏联十月革命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全国缺粮,天天饿死人。对这场面,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倒挺向往的,觉得那很有吸引力。现在中国也处于困难时期,虽说不上饥寒交迫,也总算有了一点点残酷气味儿。啊,太好了!可以重蹈十月革命后的艰难岁月,过一过保尔·柯察金所经受过的苦日子了。
  艰苦才不平庸,才罗曼蒂克!比如红军长征吃草根树皮,死伤累累,却万古流芳。越残酷才越有诗意。
  我马上填写了最小定量,好像是二十八斤,心想现在国家缺少粮食,我少要一点,就可以给国家减轻一点点负担。红军长征时,有人为了把最后一点儿粮食让给战友吃,不惜饿死自己。我要向他们学习。我看过王愿坚的《党费》后,就很神往饥饿,它能产生催人泪下的故事。
  任老师见我个子大,却申请这么少的定量,有些出乎意料,特地来问我:“你行吗?要实事求是,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说:“行,任老师,没问题。”
  可能一般同学都往多了报,我的做法有点特别。以后,任老师在全班面前表扬了我,说我能体谅国家的困难、有觉悟。
  其实也没什么觉悟,就是无知。
  我从小到大,不管托儿所,还是小学,还是在家里,都从来没挨过饿。所以,我对每月吃二十八斤粮食是什么滋味没有一点儿概念。我这一辈子只是到了一九六〇年冬天,吃饭严格定量之后,才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早上一个馒头,一碗稀粥;中午四两米饭,一勺菜;晚上又一个馒头,一碗稀粥。肉一个月半斤,蛋一个月一斤,油二两。这样过了两个来星期,肚里遗留的油水耗尽,我开始感到难受。
  因为我是住校,没地方额外补充,每到晚上睡觉时,肚子就饿得咕咕响。但我只好默默忍着,没法子,我已经向任老师表了决心,不能再缩回去了。十三岁正是能吃的时候,我却只能硬着头皮忍受着自己少报粮食定量的后果。每天,我脑子里最经常盘旋的念头就是吃。
  幸亏熬到星期六回家可以猛吃一顿。那时刚刚开始困难,家里还有点儿存粮。我每次回家总要吃得撑撑的,以便星期日晚上回学校后能好熬一些。星期一没事,但到星期二就开始饿了,干什么都没力气,饥肠辘辘的哪还有心思听课!一上第三堂课时,就开始盼吃午饭,到第四堂课,已经被饿得眼花缭乱,根本听不进老师讲什么,几乎是一秒一秒地盼着下课。书上说有的古人学习时,能废寝忘食,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是,人一饿,脑子就迟钝,装不进东西,记忆力、理解力都给饿没了,即使硬着头皮学也毫无效果。
  下第四节课后,全班同学都撒丫子往食堂跑,真像一群小鸡冲向食槽,嘴里还欢呼着。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每人都玩儿命地跑,似乎晚到一分钟就要被饿死。当大家围着饭桌等着打饭同学取回来饭时,那是最美妙、最温馨的时刻。饭厅里飘荡着的馒头味儿是那么芳香、那么甜美,吸一口就好像吸了一口生命,提神又欣慰。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这是我们男生天天要喊的,为自己下课就往食堂飞跑辩解。
  周末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狠狠地吃。家里放了好几天的剩饼、剩菜、干馒头……全被我一扫而光。可是好景不长,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家里粮食也开始紧张。保姆施阿姨总向父母告状,说我吃得又多,又不给粮票。
  这天,母亲把我叫到她屋里问:“你为什么回家这么狠吃,在学校吃不饱吗?”
  我犹豫了片刻,无法回答。二十八斤定量是我自己要求的,挨饿是我自己找的。
  母亲看出我有难言之隐,便追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好承认:“在学校定量少,吃不饱。”
  “为什么?”
  “我没有申请多,就申请了二十八斤。”
  母亲瞪大眼问:“其他同学都是多少斤?”
  “男生一般都是三十斤,最多的三十二斤。女生二十八斤。”
  “你这么大个子,这么能吃,为什么不申请三十二斤?”
  “学校老师号召节约粮食,度过这段困难时刻。我不好意思多申请。”
  妈妈阴沉着脸说:“这怎么行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量,我们现在的粮食也很紧。你每星期回家,拼命吃家里的粮食,然后再到学校装积极,这就革命吗?”
  母亲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无言以对。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也应该向老师提出来改成三十二斤定量。”
  我沉默着。我怎么好意思对任老师说呢?我已在她面前坚定地表示过自已能行,才饿了几天就包了,又要变卦,任老师该认为我言行不一、软弱怕苦、假积极了。
  母亲见我缄默不语,继续道:“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学校说,我们替你说。大小伙子怎么能吃女生的定量呢?”
  这是一九六〇年的冬天。报上整天说形势大好。形势大好,可家家户户却突然开始挨饿,粮票一下子贵如黄金。上饭馆吃饭、到粮店买粮食都要交粮票。买点心也要粮票,连豆腐、红薯、土豆都要。人们之间除了金钱关系外,又多了一层粮票关系。每个人外出必须随身带粮票,到那儿吃饭都要交粮票。就是到亲戚朋友家吃饭也得交粮票,人人都在挨饿,逼得人人都斤斤计较粮票。
  父亲特地到师大一附中,跟学校党支部书记钱曼君谈了我的情况,说我年轻逞强、不懂事,申报的二十八斤口粮根本不够吃,请求学校给我增加定量。学校领导很重视父亲的意见,马上就把我的定量长成了三十二斤。
  为这事,我非常内疚,感到很对不起任老师。记得她一再问我二十八斤定量是不是太少了,行不行?别勉强。我却口气很坚决地说:“没问题。”把任老师感动得多次在同学面前表扬我。我得到了那么多表扬之后,却又受不了二十八斤的定量,偷偷长成了三十二斤。这等于是骗取了任老师的表扬。
  这次节约粮食的举动,虎头蛇尾了一场。我对十月革命后艰苦岁月的美丽幻想被眼前的饥饿彻底粉碎。饥饿很轻易地就打垮了我的意志力。这一切任老师全都知道,她对我却仍然很好,一点儿也没有受这件事的影响,还常在全班面前表扬我,说我对革命特真诚。
  我心里非常感动,也非常惭愧,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么高的精神境界。国家有难,我只是觉得应有所表示,而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新到师大一附中,我想给老师、同学们留一个好印象。就这个境界却得到了任老师的不少表扬,让我惴惴不安。
  这是饥饿的年代,亦是革命的年代,有多饥饿就有多革命。
  一九六〇年九月三十日,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正式出版,成为轰动全国的头号新闻。报上说北京市的读者夜里两三点钟就到新华书店门前排队买书,但供不应求,大多数人根本买不到。我们中学生当时最梦寐以求的不是名牌衣服,不是漂亮女友,不是时髦的发式,而是能有一本毛选第四卷。困难时期出的书,纸张都很差,又黑又糙,名副其实的马粪纸。唯有毛选四卷,那纸雪白,放在书店橱窗里的红绸子上陈列着,显得异常神圣高贵。
  这年十一月,八十一国共产党、工人党代表会议在莫斯科举行。刘少奇、邓小平率中共代表团参加会议。会上,中共代表团与苏共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事后全校召开大会,由党支部书记传达有关这次会议的报告。听完后,同学们都无比亢奋。好哇!我们中国由老二变为老大——取代苏联了,成为了世界革命的灯塔。我们都陶醉在当光荣的少数、国际共运的中流砥柱的自豪之中。
  那一段时间的报告特别多,国际形势报告、国内形势报告、学毛选四卷报告、反修辅导报告……听报告也有好处,能少上两节课,能消磨时间,忘记饥饿。
  中苏关系破裂成了当时压倒一切的新闻热点。原来还遮遮掩掩,现在矛盾公开了,全国民众包括广大中学生如饥似渴地竖起耳朵,关注着这方面的消息。
  记得当彭真从苏联回来,传达他的访苏报告时,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会心地大笑,刹那间,肚子饿得咕咕响却也能耐得住了,也不那么垂涎吃饭。
  每逢中午《人民日报》来时,同学们都争着看。物质的粮食少了,精神的粮食就要多,反修文章就是我们的精神食粮。我每看一篇都觉得特解气,不只观点棒,文字也写得棒,感情充沛,排比句一串一串的,反问句都用绝了,看后血能热好几度。
  我和同学们都由衷地认为,中苏关于国际共产主义的大辩论,我们中国共产党绝对占着理儿,这只通过一件事就能看得出来:我们敢全文刊登苏共批判我们的文章,而苏共却不敢刊登我们批判他们的文章。
  赫鲁晓夫的“和平过渡、和平竞赛、和平共处”这些观念,本能地不符合我们在革命暴力教育下长大的孩子们的口味。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浸泡在打仗电影里,什么《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
  懂得没有人民的枪杆子,就没有人民的一切。
  下午下课后,我们班里几个关心国家大事的同学如张君满、常大林、范光义等仍不回家,在教室里聊着有关反修的各种小道消息。我们的肚皮虽瘪,灵魂却很充实。
  哎呀,我们中国胆子多大,敢两个拳头同时出击,同时反对世界上两个最强大的国家!哼,咱们的毛主席多有魄力、多有勇气!这种自豪能顶半个馒头,让我们能暂时忘记一会儿饥饿。
  那年冬天,话剧《以革命的名义》风靡全国,报纸、杂志、广播里全都是对它的赞美。“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句列宁说的话成了我们的座右铭、口头语。学校团组织常常请老工人来学校忆苦思甜,反复强调现在国家虽然处于困难时期,却没有饿死一个人……要是旧社会,这么大的灾荒,不定有多少人饿死呢!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性的体现。
  确实,在北京城,我从没看见大街上有饿死的人,一个也没看见过,连要饭的也看不见。虽然,我们每天被饿得头昏眼花的。
  商店里空空荡荡,什么吃的也没有,偌大北京连个柿子都买不着;副食店地上的大白菜烂帮子也被人争着抢着捡。榆树叶、玉米核儿、萝卜秧子都成了宝贝。北京见不着狗、鸽子,全被杀了吃了。没人养鸟养猫养鱼,颗颗粮食贵如黄金,谁舍得喂?人们见面就交流着对付饥饿的经验、做饭的技巧,恨不得一斤粮食做出十斤主食。大师傅成了最好的职业,人人垂涎。在这样的大坏境下,同学们的灵魂却不饥饿,反修和忆苦思甜,就是我们的精神食粮。
  初中一年级,我没打过一架,主要是师大一附中的风气儒雅文明,不崇尚拳头。还有就是任老师对我太好,我不忍心打人犯纪律。我骨子里不爱学习,酷好行动,幻想能当个侦察排长就行,很鄙视上大学,当个酸文人。所以我就不那么用功,爱看报纸,爱读小说,爱体育锻炼,对学习却马马虎虎。这就引起了一些同学反感,觉得我是学生却不踏踏实实学习,只红不专。认为任老师经常表扬我是偏向。每次考试后,同学们都爱相互打听分数,当得知了我功课那么臭,全班倒数第几名时,难免有些轻蔑。再加上我性情孤僻,平常不爱理同学,群众关系不好,有个别学习好的人就说我的积极是假积极——一个学生学习不好,等于工人做工不好,军人打仗不好,农民种地不好,其他方面再好也没用,也是假的,不应该被表扬。
  我很气愤。我曾专门问同班同学范光义:“我是假积极吗?”
  范光义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你不是假积极,你是傻积极。”
  ……
  期末接到了成绩单,我的功课虽不怎么样,操行评定却竟是“优”!乍一看,我都不相信自己眼睛。自上小学以来,我的所有操行评定都是“中”,连“良”都没得过,更别说“优”了。要知道,一个班里得“优”和“中”的都是少数,绝大多数只能得“良”。
  到了师大一附中,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个六年级才入少先队,功课门门三分的落后学生,操行评定会得“优”!真让我惊喜交集。我知道这是敬爱的任老师对我的信任和尊重,是对我少报定量、自愿挨饿的肯定。美丽的任老师身上有一股神力,她说话虽然有些奶声奶气,小姑娘一样娇嫩,可多野、多调皮的学生在她面前都变得规规矩矩的,不敢奓刺儿。
  操行从“中”一下子升为“优”,就像小学六年级入了少先队一样令我激动万分。哈哈,自己的落后生帽子终于摘掉了!
  我对任老师感激得要命,她真好!不但外表美,心地也美,她从没为我在粮食定量问题上的言过其实而有所责怪。碰见她是我的福气。

  本文选自《血与铁》,老鬼/著,新星出版社,201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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