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湖光供养 文字依稀——寻绎宋代文人的陈州印记

文化   2024-11-15 21:14   河南  

来源:中国书画杂志



湖光供养 文字依稀

——寻绎宋代文人的陈州印记


◇ 冯剑星


如果你想写陈州就不能只去写春二月庙会的繁盛壮观,也不能只写夏六月湖上无数荷花的妖媚清华,也不能只写秋九月的古柏灵雨,羲陵幽古的邃密神秘。或许,你要写伏羲一画开天的文明之光,也要写《诗经》“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的巫风之舞,也要写黑夫、京于秦攻楚前夕,在写给家人信中“室弗遗,即死矣,急急急”的无助哀鸣。抑或是李邕在《麓山寺碑》题署“前陈州刺史”的恨恨之情;李白在《上李邕》诗中“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的不平之愤;苏轼兄弟离别之际所吟“惊尘急雪满貂裘,泪洒东风别宛丘”的诸多怅望。但千秋以来,一泓好大的湖水,淹没了无数的风流,也澄清了无数的烟云变幻。这些,都被时间失落在那片鸥鹭忘机的湖光之中,看得见,也看不见。想得起来,也想不起来。这就是不同时期的陈州,不同人眼里的陈州,也是在流光消磨中不一样的陈州。陈州何处?在文字的记忆里,也在历史的尘埃中,我们触手可及,却又只能遗想千古,神游其间。如许风流,可为笔墨之资。


看,又是傍晚时分,一叶扁舟,吹着蔡河的晚风缓缓驶来,燥热让人心情不佳,苏轼在船头却一路吟咏不断,愉悦地写了一组小诗,这是他看到船上有人所题组诗,自己步韵唱和而作:


出都来陈,所乘船上有题小诗八首,不知何人,有感于余心者,聊为和之。


其一:蛙鸣青草泊,蝉噪垂杨浦。吾行亦偶然,及此新过雨。


其二:鸟乐忘罝罦,鱼乐忘钩饵。何必择所安,滔滔天下是。


其三:烟火动村落,晨光尚熹微。田园处处好,渊明胡不归。


其四:我行无疾徐,轻楫信溶漾。船留村市闹,闸发寒波涨。


其五:舟人苦炎热,宿此乔木湾。清月未及上,黑云如颓山。


其六:万窍号地籁,冲风散天池。喧豗瞬息间,还挂斗与箕。


其七:颍水非汉水,亦作蒲萄绿。恨无襄阳儿,令唱铜鞮曲。


其八:我诗虽云拙,心平声韵和。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


这是北宋熙宁四年(1071)七月,此时距宋初山水巨匠李成醉死陈州已经过去了104年,距北宋名臣张咏殁于陈州已经过去了56年,距北宋名将狄青贬死陈州仅仅只有14年。他更不知道的是8年后,他的表兄文与可在赴任湖州的路上,也将客死在了这里。后来他写文章说“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道出胸中多少哀伤和叹惋。


当然,苏轼来到陈州,除了见到诸多亲友师长,还要遇到一位很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张耒。张耒的外祖父李宗易本是陈州土著,与苏轼兄弟早有交谊,此次引张耒相见,本属情理之中。此时17岁的张耒已经写出了名篇《函关赋》,传颂于陈州的街头巷尾。34岁的苏轼更是不负天下之所望,俨然是继欧阳修之后的又一代文宗。此次相见过程想必是很融洽欢娱的。后来苏轼给张耒写信,称赞张耒的文章和苏辙文章风格酷似,鼓励他说:“惠示文编,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或许一生处置下僚的张耒,能得到苏轼如此眷顾,当为一生之大幸,后能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也是因缘际会于此时。


纵观张耒的一生,因《函关赋》成名于陈州,17岁际遇苏轼兄弟也在此,后宦游飘零,萍踪四海,晚年竟然也病逝于陈州。不得不说是围着陈州转了一个大圈,最后又回到了这里。晚年的张耒应该是个胖乎乎且风度翩翩的老头,黄庭坚一直取笑他是“肥仙”,说他“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此时他故交大半俱已零落,苏轼、黄庭坚、秦观等人早已作古,老来知己,唯有斜阳,凭吊叹息,只剩湖光。他游遍陈州各个角落,或许也曾多次寻觅凭吊苏轼兄弟的踪迹。飞鸿雪泥,物是人非。幸何如之?痛何如之?他写诗说“庭户无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好一个数叶迎风尚有声,这大概就是张耒晚年的孤寂和悲凉,一如梧桐秋叶,好作秋声之叹。


张耒在有宋一代,自然比不得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欧阳修等巨公的千秋功业,也不可追拟苏轼、苏辙、柳永、李清照乃至曾巩的文章光芒。就是和同样是“苏门四学士”中黄庭坚、秦观比起来,也是逊色多矣。他的角色一直是被人偶然想起却不能被人觉得有甚光芒的人物,也不是可有可无,也不是只能拿来凑数,反正就是“个性不明显,成就不突出,风格不张扬,气度不惊人”的存在。但在当时的文坛,张耒确实是孤傲了多年,张扬了一把。如他听闻苏轼在海南遇赦得回,渴望苏轼回来能遭遇明君,匡时救世。不想船至常州,苏轼病逝。张耒于颍州举哀痛悼,竟触怒了于有司。《清波杂志》载:“张耒知颍州,闻坡卒,出己俸于荐福禅寺修供,以致师尊之哀。乃遭论列,责授房州别驾,黄州安置。”崇宁元年(1102年)他被贬为房州别驾,安置于黄州。作为逐臣,他不得住官舍和佛寺,只能在柯山旁租屋而居,故他自号为“柯山”,一如当年贬谪黄州,号“东坡”的苏轼一样。在柯山脚下,张耒与苏轼弟子潘大临结为紧邻,两人彼此安慰,相濡以沫,诗酒唱和。


晚年的张耒贫病窘困,生活艰难,他给苏辙写信说:“肉似闻韵客,斋如持律徒。女寒愁粉黛,男窘补衣裾。已病药三暴,辞贫饭一盂。长瓶卧墙角,短褐倒天吴。宵寐衾铺铁,晨饮火数珠。”身患有严重的痛风,但他非常喜欢吃螃蟹,而且酒量之大,罕有敌手。《梁溪漫志》载:“张文潜好食蟹。晚年苦风痹,然嗜蟹如故,至剔其肉,满贮巨杯而食之。”恐怕陈州文坛当时必以张耒推为第一,“士人就学者众,分日载酒肴饮食之”,每次宴饮,坐在中间的张文潜一定会一边大快朵颐地手持蟹螯,一边滔滔不绝地讲司马光、王安石、苏东坡、苏辙、晁补之、黄庭坚等已故名流的各种段子给大家,一时满座皆欢,哄堂大笑,直至大醉,这时有人扶着大腹便便的张耒,慢悠悠地一瘸一拐地离开。他还会回头来一句:“想听老夫段子,下次还请我吃螃蟹。”张耒的“善谑”和雄辩是出了名的,晁补之说他:“听君雄辩神扬扬,却思得一愁十亡。”他也曾当众开秦观的玩笑,引得大家为之绝倒。


《宋史》本传也说张耒至晚年,诗风益务平淡,效白居易体,乐府效张籍。其实,他的作品更多的是有一股郁郁不平之气,在笔墨之间鼓荡。能入苏东坡眼的人,诗文肯定是当时一流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朱熹对张耒的诗很是推崇,说他的诗“好处亦是绝好”。特别是咏古之作,每出匠心,反用人意,更作新声。


张耒《读中兴颂》诗刻拓片


浯溪位于湖南省祁阳县西湘江边上。唐代诗人元结爱其山水胜异,卜居此地,命其曰“浯溪”。公元761年,元结作《大唐中兴颂》,并请当时的大书法家颜真卿写成楷书镌刻于江边崖上,字大如斗,骨力雄健。点画英气,不可端倪,壮江山之声色也甚。此颂碑对后世影响极大。黄庭坚题诗有《书摩崖碑后》云:“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极力赞颂此摩崖之壮观气象。晚年的张耒未到过浯溪,应该有人赠送摩崖拓本求诗,故才挥毫珠玉,题咏成篇。后人将张耒手迹也刊刻于摩崖之上,与黄庭坚所书对应,两者同为绝唱。明代陈宏绪评此二诗:“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


张耒雁行宋代名家之间,不特以书法名世,至于他擅长画马,更是罕有人知。元祐元年(1086)十一月,张耒、黄庭坚、晁补之等人夜会于苏轼府上,翻倒几案,从箧筒中搜出谪居黄州时醉书《黄泥坂词》手稿,“文潜喜甚,手录一本遗余,持原本去”。张耒贬官黄州,曾向潘大临假借“备正书行草数体”的《东坡书卷》,后竟自秘不还,可见其狡黠可爱之处,也可见其痴迷东坡之书,以至于不择手段。岳珂《张文潜九华帖赞》中称张耒书法:“结字小而密,气放以逸;措意婉而妍,神闭以全。公固不以书名,盖无一而非天。然则汪洋澹泊,一唱三叹,考之东坡先生之言,盖不特公之文为然也。”洪适《跋曾仲躬所藏张文潜草书》:“张右史文名满天下,而后之人不知其能书。观此墨妙,真可以藏之十袭。”元人陶宗仪《书史会要》云:“张耒草书,飘逸可观。”于此可见张耒不仅擅长书法,更是各中高手,非泛泛之辈,其书佳处,亦可抗手宋代诸名家。此张耒《读中兴碑》诗刻拓本,行楷,十一行。无题,无款跋。《浯溪志》《湖湘碑刻·浯溪卷》据胡仔所载标题,并补款跋“张耒文潜,秦观少游书”。石刻后有“正德丙寅十月甲子,予奉命安南国,道浯溪”楷书小字五行,磨泐不清。此碑风雨侵蚀,患漫不清之处甚多。但从整体来看用笔精熟,结字疏俊娴雅,深合宋人书风写意之趣。若推断为张耒晚年之精品力作,亦无不可。仅此孤本传世,尤为可贵。此诗刻或可见张耒晚年赋闲陈州,虽在穷巷陋室之中,然一觞一咏,怀古悼今,斯人尤是可想,斯乐尤是可知。


陈州(今淮阳)景色


历史在无限繁华后则转瞬为烟消云散,在波涛滚滚后是一片寂静安详。今天,我们在淮阳再也寻觅不到关于苏轼、苏辙、张耒、李成、文同,以至于李白、李邕、黑夫、京等人物的踪迹行藏。到过的人,发生的事,消逝的作品和陈州一样,都被失落在历史的尘埃里。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典籍、碑帖、画卷中再次看到鲜活的他们,相见之下,两者会相视一笑,犹如东湖之水,清澈隽永,深沉含蓄,让人叹息莫名。



【详见《中国书画》杂志2024年第10期/总第26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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