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向春 | 冒广生友朋书札二通
文摘
2024-11-05 07:01
天津
按：原刊于《收藏家》2023年第10期，感谢作者授权发布！摘 要：冒广生为现代著名学人，自晚清成名，至共和国建立，犹风采依然。他一生交游遍天下，所积友朋书札数百通，多可深入勾稽，以见世况。今选取东台陈祺寿、吴县章钰致冒广生函各一通，略加诠解，为一脔之尝，以稍窥冒氏及其友人风姿。冒广生（1873 ～ 1959），字鹤亭、鹤汀，号疚斋、疚翁、小三吾亭长，别署瓯隐、钝宦，室名小三吾亭，光绪二十年（1894）举人，精校雠、词曲之学。曾任刑部、农工商部郎中，民国政府财政部顾问、《广东通志》总纂及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特别顾问等职。著有《周易京氏义》《冒巢民先生年谱》《管子集校长编》《小三吾亭诗文集》等，辑刻有《如皋冒氏丛书》《永嘉诗人祠堂丛刻》《楚州丛书》等。冒广生为世家子弟，早享大名，且得大寿，平生又以文献自任，勤于搜罗，于并世学界文坛之稍知名者，多有文字往还，数十年来，积聚甚多。冒氏逝后，其家属遵嘱将遗存文献均捐献给上海博物馆，故其友朋书札多见于上海博物馆中。此外尚以种种缘故，仍多有遗珠散见于市廛，亟需有心人搜罗整理，以与上博旧存之件合璧。上博所存冒氏友朋书札，早在十余年前整理面世。只可惜研究者较少，成果无多。但事实上，冒广生身历四朝，不仅闻见广博，其所结交也都是一时胜流，相互往还所言，或辞采斐然，或微言大义，或情意绵绵，或义正辞严，均有可取之处。故而深入解读，甚为必要。兹选取两通，略加诠释，以见一斑。一昨从审翁许递到大刻《永嘉诗人丛书》八册，亟亟过读，觉弇山德水风流，去人不远，我公洵中流之一壸[kǔn]矣。顾灵岩缀缉，半假孙、洪 ；雅雨搜讨，旁参惠、沈。先生政成有暇，躬下丹铅，匡谬拾遗，所以补苴前修、沾溉来学者，为功至巨，毕、卢又当三舍避也。往者亡友项晴轩氏盛有称述，中心已极钦迟。丙丁之间，客授珂乡校中，得接子璹、健庵诸子之音尘，益以不见公为慨。今兹辱贶名椠，不且稍慰饥渴耶。手肃道谢。渐寒，惟摄卫不宣。陈祺寿（1863 ～ 1929），字星南、心兰，号兰宧。江苏东台人。尝任东台中学堂兼师范学堂教员，民国南通图书馆馆长。民国元年（1912）八月，创《东台日报》。著有《且朴斋书跋》《武梁祠堂画像字考》等。从陈氏函（图 1）中的第一句可知，他与冒广生是通过两人共同的友人兴化李详（字审言）而结识的。恰好，现存李详致冒广生的手札中，也保存了相关的信息，即在陈祺寿致冒广生函的前一天，李详在写给冒氏的信中说 ：鹤亭先生侍者：复书与《丛刻》并到 , 当即转赠陈星南翁，渠有谢函附呈，始知弟所荐不虚也。在信的末尾，李详又说 ：“陈星南先生谢函附寄。”也就是说，陈氏此函实际上是由李详转寄给冒广生的。陈氏所说《永嘉诗人丛书》，李详所言《丛刻》，实际上都指的是《永嘉诗人祠堂丛刻》，共计十三种，所收均为温州历史上著名诗人的别集。民国二年（1913），冒广生被委任为温州瓯海关监督兼外交交涉员。任职期间，他对瓯越地方文化十分关心，改建了当地的名胜王谢祠和诗传阁，又以官署废园改建为瓯隐园（今墨池坊鹿城区政府旧址内），并以其中玉介园旧址改建成永嘉诗人祠堂，以祭祀从谢康乐以来的温州历代诗人。冒广生所聘记室系当地著名画家汪如渊，曾于乙卯（1915）暮春绘《永嘉诗人祠堂图》，左上方存有汪氏自题 ：鹤亭先生自癸丑（1913）岁莅瓯督海关榷政，假前镇署为公寓。署之西有园数亩，荒废久矣。先生乃庀工修葺，名曰“瓯隐园”。曾捐廉俸筑室三椽，祀永嘉诗人于其中。编《永嘉诗传》，自唐迄今得一千六百余家，诗一万三百首有奇，与邦人共谋刊布。是举也，可谓搜山川之珠玉，发潜德之幽光者矣。风雅如先生不可多得，云天高义，吾瓯人当佩不忘也。今年上巳，仿兰亭修禊之举，爰集同志六七人，斗茗谈诗，分题拈韵，诸君各赋有古今体之作。予不能诗，其敢过雷门而布鼓耶？为绘此图，聊以报命，并希法家指正。时正乙卯（1915）暮春之初，汪如渊香禅甫并识。可知冒广生在温州任中，扬榷古今，提倡风雅，并非普通风尘俗吏可比。“弇山德水”，分别是指明代的王世贞与卢世㴶。王世贞（1526 ～ 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太仓（今江苏太仓）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后七子”领袖之一，力主“诗必盛唐”。官刑部主事，累官刑部尚书，移疾归，卒，赠太子少保。有《弇山堂别集》《嘉靖以来首辅传》《觚不觚录》《弇州山人四部稿》等。卢世㴶（1588 ～ 1653），字德水，一字紫房，晚号南村病叟，德州（今山东德州）人。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历官御史。入清，以原官征诣京师，不就。有《尊水园集》。王、卢二氏，都是世代书香传家。而冒广生也是出身名门，故而以此为比，以示风雅不绝之意。而所谓“中流之一壸”，也就是《鹖冠子 · 学问》中“中河失船，一壸千金”的意思，不过是称许冒广生是当代的中流砥柱罢了。接下来的“顾灵岩缀缉，半假孙、洪 ；雅雨搜讨，旁参惠、沈”，说的是清代的毕沅编刊的《经训堂丛书》，实际上是由孙星衍和洪亮吉两人完成的 ；而卢见曾编刊的《雅雨堂丛书》，同样也是出于幕友惠栋、沈大成之手。与此相较，冒广生此编，则完全利用公余时间出于一己，其用心与学力，都实在是超出前人之上的。之后陈祺寿在信中说明 ：自己在冒氏的友人中，不仅有李详一人是旧识 ；项晴轩、子璹、健庵，也是向来交好者。项氏为安徽歙县籍，长期在如皋经商，为如皋拒烟会会长，曾经沙元炳等介绍加入预备立宪公会。据胡君复编《古今联语汇选》第三册《哀挽上（六）》：歙县项晴轩先生好古，富于收藏，寄居如皋。殁后，陈星南挽联云 ：“吉金乐石，法书名画，搜讨无遗 ；向来踵天籁阁收藏，君得与墨林山人媲美。伟论瑰辞，深情厚谊，交游罕见 ；从此过水绘庵凭吊，我讵惟辟疆居士伤情。”又沙健庵联 ：“闵余生之多忧，其所遭遇乃益困，荆公有言 ：既丧吾母，又夺吾友，斯足哀矣。惟善人宜有后，而记文字者无穷，昌黎不曰 ：谁为寿死，孰为寿夭，君何憾乎。”可知陈氏与项氏确实有旧。而沙元炳，即信中提到的健庵，也是两人共同的友人。另外，子璹，即如皋人陈国璋（1848 ～ 1908），字子璹，号紫珊，乡贡，卒后乡人谥为文介，曾为冒广生题《栗娘夫人传》。陈祺寿在收到李详转送的赠书后，写给冒广生的感谢信中，遍提自己与冒氏的共同友人，其目的无非是增进彼此之间的亲近感而已。不过，在现存已知的文献中，尚未发现两人还有进一步的联系。或许，两人的交往也就到此为止了。这封信的写作时间，单从此信本身很难判断。幸亏在上述李详致冒广生的信中，还有一些关于作信时间的线索，可供考核。该函云 ：伏读来书，知有杭州之行，一日而得两研，岂不快甚？其一印非小长芦物，有“长芦文词”印，不异长芦虎贲，貌似即典刑在是矣。根据《冒鹤亭先生年谱》，民国五年（1916）秋，“先生北上，路过杭州，购得朱竹垞为汪叟所铭砚一方”。两相对照，知此函作于该年。别近两月，伏想侍福胜常，吟兴益豪，为颂无量。钰前月亦有越中扫墓之行，往返两旬，劳踪初息。灵鹣遽作陈人，可胜雷叹。忧能伤人，其酷至此。钰与之相交十年，踪不甚密，而颇服其留心文献，奖借后来，摆落崖岸，与乡人之深闭固拒、沾沾自喜者不同。公交谊较竺，其感触又何如耶？壬秋文两卷，又《圆明园诗》，均抄到奉寄，连纸共四千有零。弟诌定四元，即持前留尊示往取矣。全集八册，俟灵鹣丧事觕毕，面交其子。现在送去，转虞舛错也。《话荔图序》容少暇草呈。季贶老伯前乞代为起居，并叩侍安不尽。![]()
章钰（1864 ～ 1937）字式之，号茗簃，晚号霜根老人。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少孤力学，早岁以高材生肄业学古堂。光绪十五年（1889）举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官至外务部主事。辛亥革命后，久寓天津，以收藏、校书、著述为业。家有藏书处“四当斋”，储书万册。著有《四当斋集》《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正》《胡刻通鉴正文校宋记》等。章式之先世为浙江诸暨人，以高祖何德经商至苏州，遂落籍长洲县。函（图 2）中言其“有越中扫墓之行”者，即因此故。灵鹣者，为元和江标之号。据唐才常《前四品京堂湖南学政江君传》：今年（光绪二十五年）九月杪，君至上海，客白岩龙平君家。同人见者，多骇其清癯有肺疾，令速就医，君怡然置之。未几返苏，遽以十月十日卒于里第。知式之此函，系作于光绪二十五年。函中所言之“忧能伤人，其酷至此”者，亦可据唐才常此文所言知其大概，唐文云 ：比党祸作，廷议落君职，锢之里第。君幽忧侘傺，痛皇权之日削也，权奸之恣横也，谣诼之乱是非也，忠臣义士之阒无一人也，恒汲汲顾影拊心中国之无可为，欲身为牺牲而不可得，辄诵庾子山“袁安念王室，傅燮悲身世”与夫“日暮途穷，人间何世”之句，凄然泪下。盖其私忧窃叹，无生人之趣久矣。灵鹣一生留心文献，嗜书出于天性，尝辑刻《灵鹣阁丛书》《唐贤小集五十家》等，又编著《黄荛圃年谱》《宋元行格表》等。且为人忼爽豪迈，遇知交，不吝千金之赠，鹤亭尝追忆江氏云 ：元和江建霞京卿标，跌宕文史，纵横一世，书画金石，色色当行。尝得先巢民征君《菊饮》诗卷，脱手相赠。建霞赠余卷时，尝语座客，此事足传否？未几下世。余乞当代名流，题咏殆遍，非惟诵芬，亦以报亡友于地下也。今春，厂肆持先征君手书《六忆歌》长卷来售，为人中道劫去。以原值归之不可，以相当之书画酬之亦不可，此真赵王孙所谓独孤之视东屏，其贤不肖为何如者矣。建霞病殁，余为文哭之，刻《小三吾亭文集》中。所谓“兕觥归赵，薄俗则难，非君雅谊，谁结古欢”者也。与函中式之所言“奖借后来，摆落崖岸，与乡人之深闭固拒、沾沾自喜者不同”，正相印证。至于所谓“乡人之深闭固拒、沾沾自喜者”，或指滂喜斋潘氏而言，以潘祖荫逝后，其子弟为保全遗藏，深锢秘藏，不轻视人。而潘文勤生前，其滂喜斋所藏，固已名动南北，虽不自矜作“沾沾自喜”状，亦不可得矣。鹤亭与灵鹣，相交时间虽短，但二人情意相合，颇相投契，鹤亭尝言 ：建霞尝为余画扇，题《念奴娇》词于上。词云 ：“几番细雨，恨无端、细雨春丝系住。望断前溪人影乱，宝马香车何处。一抹柔波，千重软嶂，谁结寻芳侣。梦回灞岸，红楼犹自私语。最是蓦地西风，江干黄竹，记谶渔洋句。塞外新寒初到信，谁絮棉衣万绪。双桨迎愁，危楼极目，一样销魂苦。替人写怨，画工心事如许。”时己亥八月，距建霞之殁，不过五十日，盖绝笔也。函中又言代抄王壬秋著作及代还其《湘绮楼全集》云云，则知鹤亭于建霞生前，尝倩式之代借灵鹣阁所藏王集，托式之代觅抄手录副。至此至友云亡，只得待其丧事之后，还赵与孤子。然灵鹣身后寥落，逝后数月，至次年之三月廿八日，方行举丧。故函中所言还璧之事，尚需数月，方得落实。据建霞业师叶昌炽云 ：（建霞）遗书数十椟，其子孟聪茂才尚能守之，然精本则寥寥无几矣。而后建霞两子各自成立，尤以仲子小鹣名享艺林，可谓不坠家声。然据同里知交曹元忠云 ：其世兄所撰哀启，刅（建霞）非维新党甚至。则不能发皇乃父心曲，重污先人于地下，至可叹也。余尝为内子黄瓯碧作《话荔图》, 凡十图，画者为顾鹤逸麟士，金心兰 、陆廉夫恢、倪墨耕田、吴秋农谷祥、周乔年梓、林琴南纾、姜颖生筠、金拱伯绍城及纾翥山女子彭鹤俦若梅也。题者甚夥。作者介绍：柳向春，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学、清代民国学术史、古籍版本目录学研究及文献整理工作，近年则主要致力于近代学人手札的整理与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