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处决:作为公共景观酷刑的复活
文摘
历史
2024-02-16 13:04
中国香港
当你们杀人的时候,要留意为生命辩护!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俄乌开战后,相信不少人都看到了无人机在现代战争中的作用。这种新式的杀人机械效率极高,只需简单遥控,便可平地登天,眼观八方。而一旦它们发现敌人,只需操控者轻轻按钮,便能发射激光制导炸弹,杀人于千里之外。更特别的是,它们的摄像头还能记录下每一次“猎杀时刻”,那些360度旋转的“眼睛”扫描着惶恐的人类,如鹰隼般俯瞰着猎物,很快,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便被终结了。俄乌战争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场“无人机战争”,它动用的无人机数量前所未有。据法国《世界报》估计,自冲突爆发以来,两军每天都使用数百架无人机。英国皇家联合军种研究所(RUSI)报告称,乌克兰军队每月在战场上损失300多架无人机。2023年9月俄国防部宣称,自“特别行动”以来,共摧毁乌军无人机6293架。对这场“无人机战争”最直观的感受是,2022年2月后,社交媒体上涌现出大量无人机猎杀视频。俄乌双方为了炫耀他们的武器,瓦解对方的士气,都热衷于将这种战争片段上传到网上。它们往往篇幅不长,由机载摄像头拍摄,内容高度统一,主题都是人类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些主角或呈躺姿、卧姿、跑姿。或挣扎抵抗、或跪地求饶、或屏息静气——不知是坦然迎接死亡,还是想侥幸逃过一劫。最让笔者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对镜头竖大拇指的俄军士兵,他受击后痛苦不堪,手势却呈现出一个全球通用的赛博符号“like”。在评论区,人们聚集在死者的最后影像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因为政治立场情绪激动,叫嚷着“俄罗斯必胜”、“乌克兰必胜”,好似处决一个人就能使他们支持的国家多一分胜算;还有人为军事问题争论不休,大谈“炸弹的威力何如?”“无人机的性能如何?”仿佛那不是真实的战争影像,而是游戏的虚拟画面;当然,也有人表达恐惧与不满,认为平台不应该向未成年人展示这些视频;更有人感慨命运无常,生命的脆弱,期盼战争早日结束。
显然,随着现代杀人与传播技术的结合,当人们通过网络聚集在杀人现场时,一种已经灭亡的、作为公共景观的酷刑正在悄然复活。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认为,在18—19世纪的众多变化中,有一种容易被忽视的变化是“作为一种公共景观酷刑的消失”。在18世纪之前,惩罚是一种公共表演,它通过暴力与恐怖展现着它的正义性。而在这之后,惩罚开始与暴力保持距离,因为在现代的人们看来,“这种惩罚方式,其野蛮程度不亚于,甚至超过了犯罪本身,它使观众习惯于本来想让他们厌恶的暴行。”正如贝卡利亚(Beccaria)在1764年批判的那样:“公开处决此时已被视为一个再次煽起暴力火焰的壁炉”。人们不再宣扬以暴制暴,其实是为了不再宣扬暴力本身。作为公共景观酷刑的消失,根本在于其合理性的消退。随着大众人文精神的觉醒,统治阶级通过酷刑彰显正义往往适得其反。在实际表现中,酷刑本身就像在犯罪。“它使刽子手变得像罪犯,使法官变得像谋杀犯,它在最后一刻调转了各种角色,使受刑的罪犯变成了受怜悯或赞颂的对象。”公共景观酷刑将一个施暴者拖入视野中央,以更为残忍的方式处决,让观众见证他在更强大暴力之下流露的人性本真一面。这种场景,除了能唤起人们的同情与恐惧之外,就再无意义可言。几个世纪前,传统的酷刑景观,已因其落后与无理退出了历史舞台。而现代的酷刑景观,却在先进的外衣下悄然复活。21世纪通过社交媒体公开展示暴力与恐怖的战争宣传,本质上是对18世纪以前酷刑景观的再现,也是对恐怖分子直播斩首人质的模仿。面对这种历史的倒退我们不禁要问,一个受到征召的现代士兵,凭什么要受到比前现代罪犯更加非人道的对待?1832年,即使法国的重犯仍有权在受刑前用黑纱蒙住头,可2024年,俄乌双方却不愿意用马赛克遮蔽住那些亡者的面孔。
如此卑劣的战争宣传必将使有良知的爱国者蒙羞。因为无论他们想传递什么意识形态,事实上都与人类共通的价值相违背。在人类纷繁复杂的各种利益之上,有一种最高的利益——那便是对人的尊重。然而战争爆发两年以来,俄乌的宣传机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正在毫无避讳地展示自身的浅薄与野蛮。笔者在《泛俄世界:乌克兰、车臣、哈萨克斯坦》一文中说过:“游牧世界是一块野蛮大陆,斯拉夫人在与突厥人的千年厮杀中学会了‘求同存异’,他们信奉了同一种宗教——专制,通用了同一种文字——残忍。”乌克兰的民族重建能否完成,战争的胜负固然重要,道德的进化却更为重要。能否在捍卫生命的同时敬畏生命,才是乌克兰人浴火重生的真正考验。诚然,人和国家都应将暴力作为捍卫权益的最后手段,否则将任人宰割。但人们也应当铭记,任何宣扬暴力的行为都是对文明底线的挑战,任何滥用暴力的行径都是对自由的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