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青年群体眼中,汪曾祺可谓“现象级美食作家”。他对食物的声音描写颇为人所称道。如《端午的鸭蛋》:“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这“吱”声仿佛让鸭蛋红油飞出纸页,充满了童趣与稚气。事实上,兼作家与画家于一身的汪曾祺,尤善于另辟蹊径,利用声音来营造丰富的画面感、情境感,给读者置身其中的阅读体验。这些运用声音呈现出的画面,同时体现了多姿多彩的民俗风情、日常生活的酸甜苦辣和中国传统美学的诗意情境。
汪曾祺的小说中自有一种浓郁的民俗风情之美。民俗在他的作品中并非仅仅作为背景,而是相当重要的审美对象,是其“小说散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无论是故乡高邮弥漫着水气的苏北运河,还是充满独特亚热带风情的昆明雨季,汪曾祺都能用声音将其呈现出来。《故里三陈》写旧时高邮迎神赛会上高跷队“开路”的:高跷队前面有两个“开路”的,一个手执两个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着。一个手执小铜锣,敲着“光光,光光”。它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我总觉得这“开路”的来源是颇久远的。老远地听见“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跷来了,人们就振奋起来。
一连串拟声词“郭郭,光光”,简直震晕读者的脑子,足以表现出当时运河一带迎神赛会的热闹场景。作者当时也是个喜欢热闹的小孩子,也许和《五猖会》中的迅哥儿一样,被大人盯着背书呢。虽然身在书斋,心里却时刻想着街上的热闹,时刻用耳朵侦察街上的动静,想看城隍爷出行的繁盛仪仗。同样,在《胡同文化》里,也有这样一段充满民俗风情的描写,不过是转到了老北京胡同: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
这一片段中,作者对声音不厌其烦地描述,甚至还在括号里作进一步说明,为读者呈现出北京特有的手艺人的吆喝,让人仿佛穿越其中,下一秒就能看到祥子拉着洋车走进胡同,或者有个叫英子的女孩在墙边踢皮球。在这些闾巷轶闻、平民琐事的声音中,有一种岁月流逝的惆怅感,让读者不由得为胡同文化的消逝而感到惋惜。
汪曾祺擅长用声音呈现生活的艰辛,透露出对普通人的关怀。比如,用四稿写定的短篇经典《职业》,罗列了抗战时期作者寓居昆明文林街时听闻的种种市井之声。在《思想·语言·结构》中,汪曾祺专门对这篇小说中的各种吆喝声作了说明:写第四稿时我把内容扩展了一下,写了文林街上几种叫卖的声音。有一个收买旧衣烂衫的女人,嗓子非常脆亮,吆唤“有——旧衣烂衫我来买!”一个贵州人卖一种叫化风丹的药:“有人买贵州遵义板桥的化风丹?”每天傍晚,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卖臭虫药、跳蚤药:“壁虱药、虼蚤药。”苗族的女孩子卖杨梅、卖玉麦(即苞谷)粑粑。戴着小花帽,穿着板尖的绣花布鞋,声音娇娇的。“卖杨梅——”“玉麦粑粑——”她们把山里的初秋带到了昆明的街头。这样,内涵就更丰富,主题也深化了,从“失去童年的童年”延伸为:“人世多苦辛。”《职业》是汪曾祺自称最满意的一篇作品。他专门为这篇小说作了一篇《〈职业〉自赏》,对于叫卖声描写的解释也是“人世多苦辛”。体现一个人的境遇,我们习惯从外貌神态等着手,而汪曾祺另辟蹊径,用声音来表现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这是借鉴了古典小说的手法。在古典小说中,常常有先声夺人的场景,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常常有某人大喝一声,而后再正式出场的模式。《职业》中的声音则注入了更多社会气息。几种叫卖声勾勒出抗战时期昆明城市底层的社会图景,充满对普通人的悲悯和人道主义关怀,使读者在感慨生活不易的同时又能乐观面对人生。这体现了汪曾祺自己所说的“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
画面感不仅要呈现出真实感,而且要呈现出美感,尤其是意境之美。汪曾祺对中国传统美学中意境之美的运用可谓得心应手、浑然天成,其中有不少也是用声音来实现的。在《昆明的雨》一文中,汪曾祺专门回忆了雨季的杨梅。让他记住杨梅的,不只是昆明杨梅黑红如火炭、大而酸甜的外形和味道,更让他难忘的是卖杨梅的小女孩在雨后那一声“卖杨梅——”: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
这段让人联想到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和王嵎的“午梦醒来,小窗人静,春在卖花声里”。“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如果全文都在描述雨中景物,难免让读者感到乏味,突然传出一声娇娇的“卖杨梅——”,画面顿时鲜活起来。读者不禁想到,这个卖杨梅的小姑娘必是和《边城》中的翠翠一样纯净天然,或许也和翠翠一样带着点自负,以后可能会发生一段故事。这充满了传统的审美情趣,也带有汪曾祺本人的深深印记。汪曾祺非常喜欢这个苗家女孩卖杨梅的场景,以至于在多篇文章中写到这个场景或者化用这个场景: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场小雨之后,就可听到叫卖枸杞头的声音。卖枸杞头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声音很脆,极能传远:“卖枸杞头来!”(《故乡的野菜》)苗族女孩子吆唤:“玉麦粑粑……”声音娇娇的,很好听。如果下点小雨,尤有韵致。(《昆明的吃食》)作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坛的轰动之作,《受戒》中的水乡风情引人入胜,令人神往。《受戒》的结尾,明海和英子在船上私订终身后的诗意表达,尤其为人称道。请看: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最后一句中“扑鲁鲁鲁”的声音,让本来已趋于平静的故事又一次在读者心中掀起层层微澜,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味,引发读者无尽的想象:他们的爱情会得到英子家人的赞同吗?明海会变成舅舅那样的黄胖和尚吗?还是会还俗,到英子家去做上门女婿呢?读者的阅读体验大大丰富了小说文本,使之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留白”技巧,全由那一声“扑鲁鲁鲁”引出来。苏雪林在《归有光的印象主义》中评价归有光散文中的抒情“侧笔”技法:“有光描写一件事、一种感情,都用侧笔。在兵法上说,都是不用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在疆场上大厮杀。他只用一旅偏师,直捣中间,以取胜者。”汪曾祺在多篇文章中谈到归有光散文对自己创作的影响,以及他对生活的认真观察、人生的独特感悟和对中国传统美学的继承。从他别出机杼地用声音营造出的画面美感中,我们也能领会他的美学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