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区柯克逝世44年:一个把演员当牲口的大导

文化   2024-11-08 18:26   江西  

暴力、性与浪漫是贯穿希区柯克电影的主题,承载这些主题的是充满悬念、刺激气味的悬疑故事。他所有的作品都带着深刻的导演印记。可以说,几乎没有悬疑片导演敢说自己在创作上没有受过希区柯克的影响。


他一生曾五次提名奥斯卡最佳导演,却每次都失之交臂。1979年,他终于迎来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这份迟来的荣誉并没有陪伴他多久,第二年春天,他便去世了。



关于希区柯克的艺术,人们谈论得很多。而他的偶像地位让很多人对其身上的阴暗面置若罔闻。事实上,想要严肃地评论希区柯克的艺术与人生,都无法绕开他心理、生理和社交上的巨大苦楚,以及他给别人带来的痛苦。他是从苦楚中才迸发出那着了魔似的、持续出现的恐惧感,并用这样的恐惧感让观众感到惊讶、获得娱乐和受到启发。


在希区柯克从业的五十多年里,他极少谈到演员,即使偶尔谈到,也没有什么赞美之词。他评论演员的口头禅已经变成他的名言:“演员都是牲口。”或者,他以更戏谑的语气说:“我从未说过演员是牲口,我的意思是需要像对待牲口一样去对待演员。”演员和观众听后都会被逗笑,这一讽刺言论的背后却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虽然希区柯克知道自己需要用有魅力的优秀演员吸引观众的目光,并以此保证影片的票房成功,但他似乎对演员的评价都不太高,并时常公开表示对演员的明星地位、特殊权利和高薪待遇愤愤不平。他曾发出一阵异乎寻常的愤恨怒吼:“演员!看见他们就让我讨厌!”


此外,无论是在电影里还是在幕后制作中,世间还流传着许多有关希区柯克是如何对待女人的传言。那些施虐的行为和偶尔公开羞辱女演员的逸闻四处流传。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传言绝大部分是真事。毫无疑问,他对演员的事业发展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但他对人不友好的态度也经常将自己陷于无益的境地,特别是对女演员,他对她们有一种既喜爱又蔑视的混合情感,在男演员身上不敢尝试的东西他会经常用来控制女演员。


 他似乎“痴迷于谋杀金发女郎”


我们来看看希区柯克偏爱的女性类型——他称之为“北欧女子”。在黑白片中,金发女郎更好拍摄、更引人注目。希区柯克认为,她们的冷静和优雅与他想揭示的掩藏在表面之下的激情产生了恰当的对比。在以后的拍摄中,他会强迫许多女演员把头发染成闪亮的,甚至是抛了光似的金色。比如,在拍黑白电影的时候,他特别关注安妮·奥德拉、琼·巴瑞、玛德琳·卡洛、琼·芳登和英格丽·褒曼的染发问题。然而在他的彩色电影中,他更加痴迷于格蕾丝·凯利、金·诺瓦克、爱娃·玛丽·森特和蒂比·海德莉的金发样式。

蒂比·海德莉


“希区对自己电影中的女主角产生了强烈的感情。”约瑟夫·科顿回忆说,他曾两次担任希区柯克电影的男主角。“对他而言,最具女性气质和最脆弱的女人通常都有一头金发。他喜爱金发女郎,而且他无法理解那些有幸与他合作却没有染发的女人。”

除了偏爱金发女子,希区柯克也认同大众所认为的黑发女子本性庄重而金发女子性格轻浮的想法。这一想法基于的假设是,相比较而言,很少有女人的头发是天然的金色,而且染发被认为是懒散肤浅的底层妇女的特征。在古罗马时代,妓女必须用藏红花将自己的头发漂染成金黄色,而文学史上更是充满了愚蠢无知和品德低下的金发女郎。比如在乔治·艾略特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米德尔马契》中,高贵而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黑发女子多萝西娅与肤浅、自私、苍白的金发女子罗莎蒙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乔治·艾略特,《米德尔马契》

珍·哈露、玛丽莲·梦露、简·曼斯费尔德等演员则强化了无知与具有纵欲性质的金发之间的这种不正常且错误的关联——这类偏见常常被世界各国的电影所效仿,比如英国的黛安娜·多丝和瑞典的安妮塔·艾克伯格。20世纪有句俗语是这样说的,“绅士喜爱金发女郎”的原因或许是“金发女郎更有趣”,这句俗语跟大量关于“金发傻妞”的粗俗笑话是一个道理。

希区柯克被誉为滞后的英国电影工业的巨大希望。他十分重视用非常规的拍摄角度和照明效果去制造和保持戏剧悬念,以至于一个简短的场景都要花一个上午的时间才能搞定”。有一个段落,希区柯克坚持要朱恩端着盛着早餐碟子的铁托盘重复地爬三层楼高的阶梯,要一直到“我脸上表现出的恐惧以及光影营造的气氛”让他觉得满意后才能结束。“我就这样缓慢地走了二十多遍,时间每流逝一分钟,托盘似乎都会变重一些。”

希区柯克

另一场需要多次拍摄的戏让人更加不愉快。黛西的警探男友(马尔科姆·基恩饰)拜访邦汀夫妇的时候告诉他们,他在负责这个凶手的案子。字幕卡上写着他的台词:“和房客一样,我自己对金发也很着迷。给‘复仇者’戴上手铐、套上绞索后,我就会向黛西求婚。”说毕,他调皮地给黛西戴上了手铐,似乎把房客墙上的那幅被捆绑的女人画像搬到了现实之中,可是这个动作并没有把女孩逗乐,相反却造成了恐慌,这也正是基恩给朱恩戴手铐的时候朱恩的真实感受。她对此毫无防备,之后她推断说,希区柯克应该是想要记录下她的震惊。在拍摄期间,她需要从片场的一个房间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哭喊着请求别人帮她解开手铐。

因此,这引出了另一个以后会常常出现的希区柯克式的母题。“当然,从心理学上讲,”希区柯克多年以后说道,“手铐的概念有更深层次的含义。被绑到某个东西上——这就属于恋物的范畴了,不是吗?这里也存在性暗示。当我参观巴黎犯罪博物馆的时候,我发现里面有许多证据表明,压抑会导致性心理失常。”至于诺韦洛,在影片的最后他同样经受了严酷的考验:他被铐起来,挂在铁围栏上,直到他被别人从复仇心切的愤怒暴徒手中救出来后,考验才结束。

希区柯克,《房客》

从《房客》开始,金发女郎在希区柯克的电影中常常要经受严酷的考验,她们扮演的角色深处险境、蒙受羞辱且备受冒犯。备受尊崇的英国电影学会在一篇盛赞希区柯克的评论中说,他似乎“痴迷于谋杀金发女郎”。这话听起来虽然有点儿极端,但即使是严谨的电影史学家,如菲利普·肯普,也表示赞同,“像希区柯克自己一样,《房客》中的连环杀人犯似乎憎恶金发女郎……希区柯克对金发女郎的那种调侃式、半虐待的处理手法在他的好莱坞时期达到了顶峰,或许好莱坞银幕女神散发的那种无瑕魅力是他使用这种手法的诱因”,而希区柯克对她们既喜爱又厌恶。肯普还引述了希区柯克喜欢的一则维克托利恩·萨尔杜写给编剧的建议:“折磨女人!”希区柯克补充说:“当下(20世纪30年代)的问题是我们还没有把女人折磨够!”如果他在几十年后发表这样的声明,那他肯定会遭到严厉的报复。肯普总结道:“至少希区柯克尽最大的努力弥补了这类电影的空缺。”

蒂比·海德莉: “他渐渐地迷上了我,他力图控制我的一切”


1961年早秋,希区柯克和艾玛在厨房边喝咖啡边看《今日》新闻,这时电视上播放了一则黑白广告,是关于流体饮食补给品的。引起他兴趣的并非里面的产品,而是出现在这则简短广告中的女演员——一位身材火辣、充满肉欲却不俗气的金发模特。很明显,这名模特的这则美莲草养生广告非常成功,甚至当她散步时,不管是男人还是男孩都会对她吹口哨。离开家去办公室之前,希区柯克打电话给MCA公司的经纪人,叫他们找到那个女孩并带她来见自己。

蒂比·海德莉是一名成功的模特,她从事这项工作的时间已经超过12年了,被希区柯克发现那会儿,她刚从纽约搬到洛杉矶。她在1949年的一部电影中极为短暂地露了一面(饰演一个无名的模特),并在1951年的电视喜剧片里饰演一个匆匆亮相的龙套角色(演职员表上没有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她完全没有当演员的经验,也没有接受过相应的训练。但毫无疑问,她非常上镜,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不做作的微笑,并且在摄影机面前表现得十分镇静。

蒂比·海德莉


1961年10月13日,星期五,她遵照公司高层的指示,带着自己的作品集和一些广告片段,前往环球影业参加面试。工作人员仔细地翻看了她的照片,简短地跟她聊了一会儿。让她感到震惊的是,他们居然问她是否愿意签一个七年的合同——刚开始的酬劳是每周500美元。但工作人员不愿透露制片人的身份。她时年31岁,刚离了婚,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意识到她这种年龄的女人很快就会被模特行业淘汰后,她觉得这是“一次极佳的机会,一份可以救命的礼物,让我和我的女儿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她并不知道更多的情况,只是猜测自己可能会上电视表演或拍广告。于是,同经纪人诺埃尔·马歇尔迅速地讨论后,她决定签下这份合同。

“你想知道签你的人是谁吗?”当签名的油墨干后MCA公司的经纪人问她。

“哦,如果能知道那就太好了。”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1961年10月17日,星期二,蒂比接到通知,需要返回环球影业。她被带到希区柯克的私人办公室。希区柯克抱着双臂坐在那里,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毕竟,蒂比接受的条款对他来说是一桩便宜的买卖。他们聊了大半个下午,谈到了旅行、食物和红酒等话题,但唯独没有提到有关电影或电视的事。那天结束后,她以为希区柯克仅仅想找一个可以用的演员去演他的电视剧,至于她,希区柯克还没有怎么特别想过。“我一直都是做模特这一行的,从来没有想过当演员,更不要说明星了。”接下来,伊迪丝·海德、罗伯特·博伊尔、佩吉·罗伯森等人陆续加入到导演的团队之中,接着,打造蒂比的计划迅速展开。如博伊尔的回忆所言,很明显,希区柯克又一次以“斯文加利式的方法来对待他的女主角。此乃一见钟情”。

1963年,蒂比与希区柯克在戛纳电影节上

蒂比回忆道:“他渐渐地迷上了我,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我控制不了他。我不得不很小心,很警惕。”希区柯克开始不断地观察研究她,在片场盯着她看,偷听她跟别人的谈话,或者偷听她打电话。他把代表小男生爱恋的物品——鲜花、红酒、手写的字条——送到她的家中和她的化妆间内。“他力图控制一切——我穿的、吃的和喝的。”

他还偶尔让助手去偷蒂比的笔迹样本,拿去给字体学家分析。最令她担忧的是:“我被跟踪了。他想知道我私下是和哪些朋友见面,以及我会去哪里。他认为别人都配不上我,他看不上我生活中遇到的人。然后我意识到,有时我去一些活动、餐厅或社交场合时被人跟踪了——我竟然被跟踪了。他的某些员工或公司高层收到情报后会把这些情报转交给希区,全都是有关我平日生活中的各种事情。”与此同时,她的女儿梅兰妮也意识到“希区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突然间,我甚至不能去摄影棚探望我母亲”。

蒂比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全力回避他,“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每个人——从希区柯克的助手佩吉·罗伯森到公司主席卢·沃瑟曼和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都在替他作掩护。我跟他们讲,这样做让我很不高兴,然而并没有用,因为他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一位伟大、有名的导演,而我是蒂比·海德莉,一个没权势、没经验的女演员”。在那个对性骚扰的指控还没有成立的年代,这俨然是一个关于强大而未受压制的权力的故事,也是一起爱虐待人的老板剥削依赖他的员工、忽视员工的感情、让员工无依无靠的事件。“我不能辞职,也不能不履行合同的义务,如果这样做了,我就会摊上严重的官司,而且我还是一个单身妈妈,肩负着养育自己女儿的责任。如果那样做,我有可能会被整个好莱坞拖进黑名单,没法在其他地方找到工作了。所以我只能尽力应付这件事。”

拍摄《群鸟》(1963)时的蒂比·海德莉与希区柯克

由于希区柯克频繁地口出淫词秽语,蒂比更加厌恶他了。“他总对我讲低俗的笑话,念肮脏的打油诗,尤其是发现我真的不太喜欢那些东西之后他说得更欢了。我猜他认为,这么做会让我放松警惕,也会让我感到不安。”

在音乐、绘画、雕塑、戏剧和电影的历史中,有很多极富创造力的艺术家,他们会全身心地投入到对事业的构筑、对对象的塑造和对表演的控制之中。许多优秀的导演就是这样做的。可现在,经过了几十年的升华之情和压抑之感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逾越了红线。他不满足于只呈现自己的梦想或理想,他想要表现出自己仿佛是他人生活的主宰。由于蒂比合同在身,她觉得除了巧妙应对日渐尴尬的外部环境外别无他法。“事情总会变的,”苏珊娜·普莱薛特于1962年安慰她时说道,“好莱坞比你经历的这一切还要复杂。”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样的言语只算得上是冷漠的安慰而已。

希区柯克的痛苦


(写到这里)本文要直面一种潜在的异议。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叙述希区柯克怪异的心理甚至他那更为怪异的行为,这对我们了解和欣赏这样一位伟大的电影艺术家和常年活跃的娱乐工作者有什么作用?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于1980年去世,这些年以来,他的崇拜者脱离现实,常常将他神化。的确,在人们眼中,他就是一个天才,但是这种评判缺乏可辨识的人性。更荒诞的是,人们认为他是一个温情脉脉、惹人喜爱的绅士,像一位给我们讲睡前故事的祖父,会逗人发笑,性格还有些古怪——他与一些作家华而不实的文风下所描绘的那种人完全不相称。我也免不了偶尔遭到一些希区柯克的支持者发起的抨击,他们不愿听到关于希区柯克的一句坏话,也对传记中写到的逸闻感到震惊。

希区柯克,《惊魂记》

然而,如果观察这种反对之声的实质,你就会发现其中蕴含的危险的伪善和学术上的可怕缺陷,而这种反对之声往往来自理应对艺术和人生的关系有着更加透彻的理解和理应更能深刻领会人类欲望和痛苦的人们。

对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这样一位令人敬畏的文化偶像,如果你的所写所说不是最高的称赞,或者如果你没有用到那些最深情的赞美之词,那么很多人会将你的言行等同于一种对文化的亵渎。但传记这样的作品需要将被记录者的阴暗面展现出来,并进行解读,否则,他们的人性会遭到削弱,他们的痛苦会减轻,他们伤害过的人也会被遗忘。任何严肃地评论希区柯克的艺术与人生的话题都无法绕开他心理、生理和社交上的巨大苦楚,还有一些他无意或有意给别人带来的痛苦。从他的苦楚中才迸发出他电影中那着了魔似的重复出现的主题以及持续出现的恐惧感,用这样的恐惧感他继续让观众感到惊讶、获得娱乐和受到启发。

希区柯克

历史列出了一长串伟大的艺术家的名字——他们的性格并非尽善尽美,他们的生活也受尽各种磨难。没有人会质疑理查德·瓦格纳在音乐上的天赋,或者在伟大的音乐作品史上他所占有的恒久重要性。但瓦格纳是一个虚伪、不忠且爱说谎的反犹太主义者,他喜怒无常、脾气粗暴、对人恶毒。他为艺术牺牲一切,甚至不惜用母亲的退休金去偿还赌债。委婉地说,他是一个只可远观、让人趋而避之的人。同样,帕布罗·毕加索是一个极端的厌女者,他在艺术上卓有成就,在性格上却存在巨大的缺陷。

1974年我刚开始写《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艺术》的时候,我坚信他是史上最伟大的导演。在这一点上我坚持原来的观点,因为他的影片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和电影风格的必然嬗变。我也发现希区柯克的许多电影至今仍为世界各地的观众所津津乐道,即便那些电影所讲述的常常是人类生活和命运中永恒不变的重要议题。几十年过后,我没有理由改变自己当初对他的艺术才能的极高评价。

但除了他那些令人难忘的卓越成就以外,这本希区柯克的传记像一个警示性的故事,告诉我们生活中会出现什么样的错误。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非常不快乐的男人,充满了对自我的憎恶,他如此孤独,无依无靠,他的幸福感来自对权力的坚持、对幻想的编造和对财富的获取。事实上,他的有些行为只能被定义为性骚扰,而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可辩解的地方:任何艺术的目的都不是为残暴和剥削正名。这一点对我们了解希区柯克至关重要,特别是当我们把一名艺术家放置于艺术的圣殿时,我们会不明智地忽视一些事件,而这些事件阐明了其中怪异的联系——将自信的天赋与刚愎自用的残暴绑定在一起。直至今日,希区柯克仍旧无法为他的那些行为开脱,而且我们不应该允许任何人像他那样做。

这并不是一本修正主义式的传记,与之相反,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个有悲伤主题的生活故事——从最广义的程度上看,这是一个表现了有关极端自私问题的主题。有时希区柯克从未预见到他的行为会造成这样的痛苦,有时似乎他明显期待着这一痛苦。

节选:《希区柯克:天才导演和他的女主角们》
作者: [美]唐纳德·斯伯特 (Donald Sp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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