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风:问AI情归何处

文摘   科技   2024-10-15 07:50   北京  

        近日在朋友圈看到好友、清华大学沈阳老师关于AI与情感关系的一段文字(全文附后),笔者正在撰写“AI四辨”,参照六朝时期的四辨——“有无之辨”、“言意之辨”、“性情之辨”、“形神之辨”,反思AI的研发、应用,从沈阳短文中获益良多。这里试与六朝音乐家嵇康《声无哀乐论》做点比较,谈谈AI的情感“安置”。有可能对嵇康、沈阳的观点理解不准确,而且,AI技术还在发展中,现在下断语也为时过早,主要是想借此表达自己的初浅思考,并推动对AI情感问题的讨论。

        第一点,表达工具与人类情感既相互关联又相互区别。

        关于 AI 创作与人类情感,沈阳提出三重分离模型:一是创作过程分离,AI依赖于数据和算法,人类依赖于情感和经验;二是情感表达的分离,AI只能模拟情感,人类表达的是他们真实情感;三是受众感知分离,受众重视的是作品能否传递情感,而非创作者是否真实感受情感。三重分离模型中,受众与创作者之间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通过这个模型,可以理解为何AI在艺术创作中的情感模拟能够被受众接受,尽管它本质上是无情感的。AI通过学习和模拟创造出情感化的作品,人类则通过作品感知情感,并不在乎创作者是否具有真实情感。

        沈阳将AI与情感区分开来,与嵇康《声无哀乐论》的基础和逻辑有所不同,但结论殊途同归。

        一千七百年前嵇康提出心之与声,明为二物,可谓石破天惊,它颠覆了先秦以来关于音乐等同于情感的认知,使得中国乐论由此形成以《礼记·乐记》为代表的传统礼乐观与《声无哀乐论》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补充的二元结构。嵇康的观点对文学艺术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现代美学家宗白华的评价是: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假若没有以嵇康为代表的六朝音乐美学,或许文学语言音乐性问题的提出,将会大大延迟。

        嵇康何以得出与前人完全不一样的结论?六朝社会动荡、传统礼乐思想的统治地位崩塌,当然是关键因素;玄学从道器关系、体用关系的分析,也是重要的方法支撑。笔者认为,或许与西域乐器的传入也有关系。乐器交流从秦朝就开始了,汉魏更加频繁,竹林七贤中的阮咸用的琵琶来自西域,嵇康的琴是本土的,但外来乐器表达音乐之“和”,毫无违和感,可能会加深嵇康对乐器功能和声音本质的认识。

        嵇康提出“心之与声,明为二物”,振聋发聩,但后人还是常把工具与内容混同起来,所以才会有哲学家、佛学家和文论家一次次出来强调二者的区分,比如“以手指月,指非月也”,比如“登舟舍筏”,“得鱼忘筌”。

        AI是一种表达工具和符号系统,与语言文字系统在本质上并不不同。它能“生成”作品,或者说产品,但不是创作主体。今天面对AI,常见两种极端的表现——“AI崇拜症”与“AI恐惧症”,其共同点,是把AI这种内容和情感的载体,当作内容和情感本身,由此,AI成为凌驾于人或压迫人的异化力量。这是今天把AI与情感分离开来认识的现实意义。而且,在未来的AI应用中,仍需这类提醒。沈阳有关AI情感的分析,对文学艺术创作有直接作用,也有助于认识与AI相关的伦理问题。

        第二点,表达工具凝结社会共识,传达个性化感情。

        人类所有工具,都是人体的延伸,是人的力量的对象化。语言文字等符号体系,更是通过约定俗成赋予其社会内涵,也通过自发、自觉的标准化,规范其用途,使得这些表达工具以“通识”构成相互交流、领会的基础,也就是构成“能指”的功能,同时又表达在一定语境中具体的、个性化的意思,也就“所指”。在“能指”中沉淀社会共识和情感,在“所指”中打下情感烙印。

        六朝开展“性情之辩”,论辩双方,一方主张圣人无喜怒哀乐,以何晏为代表,认为圣人是“道”的化身,应该无欲无求,做到忘情;另一方以王弼为代表,认为圣人也有情,情是“性”、“道”的显现,比如孔子,与颜回相遇就很高兴,颜回死又很悲痛,可见让喜、怒、哀、乐之情自然流露才符合“道”。这里的“道”,是先秦时期形成的关于世界本体的社会共识,也为几千年中国文化设定了一个认识世界的基本层面,包括情感空间。无论是写作者还是欣赏者,都是在这种设定的语境中交流。金人元好问反对扬雄“心画心声”的亦即“文如其人”的观点,其《论诗三十首·其六》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人”。其实,潘安写作《闲居赋》,就是按照设定的“语料”和主题进行表达,这种“模拟”,与AI的摸拟极为相似。

       嵇康解释为何声音与情感“明为二物”,但又能够成为情感交流的工具,是因为它们都以“自然之和”为旨归,由此形成创作者与欣赏者的默契。何晏与天才少年王弼观点不同,但对王弼很欣赏。何晏是曹操的养子、嵇康的内亲姑父,嵇康比王弼大一两岁。嵇康与王弼观点更接近,尽管王弼主张“名教出于自然”,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但通往“自然之道”是最重要共同点。他们在社会关系上相互关联,学术上也是既相互辩难又相互影响。《声无哀乐》认为,声与心“明为二物”,但表达的是与“自然之道”相通的“情”。六朝是个性觉醒的时代,也是为伸张情感的时代,“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这是嵇康有关音乐情感认识的重要背景。在嵇康看来,尽管声音表达情感,如同风吹地洞孔,有偶然性,但风与洞孔都是以“和”为追求,因而能引发情感的共鸣。嵇康提出“声无哀乐”,但在“自然之和”上又与以《礼记》“乐者,天地之和也”为代表的传统礼乐观一致。从“自然之和”的角度看,嵇康与前人都在以不同的语料投喂“自然之和”这个模型。使得它既具通约性又有开放性。

        AI是世界性的表达工具,当它用于不同的国家、民族、群体,就有了社会性。AI通过数据输入和算法训练生成内容模拟情感,其基础仍然是生产者、创作者带有主观立场和情感特征,参与搜集数据、刷选优质数据的,都是生活在一定社会文化环境中的人。

        当然也有一个重大区别,就是何晏、王弼、嵇康信奉的“自然之道”,虽然在本质上是来自人的假定并且不断“投喂”新内容,包括情感的投射,但毕竟是一种“先验”,“唯心”的存在,如同西方哲学中讲的“罗格斯”,或者是黑格尔说的“绝对精神”,而不像AI,在大众化的参与和操作中,作为工具的本质属性显露无遗。诸神已死,AI是“众声喧嚣”在表达工具上的反应。

        AI经过算力、算法形成情感,但不能取代个性化的创造和个人情绪价值的表达。AI 的定位就是人类的表达工具和助手,好的产品应是人的个性化想象、情感与AI人机互动的结果。AI可以模拟李白,但不可能生成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是李白独特个性在“愁”的情感驱动下形成的。

        无论是AI进行艺术创作,还是现在风头劲健的具身机器人,越像人,就越会对情感提出更高要求。传统戏剧表演,个性化的情感表达,人的面部藏在一般性、类型化的脸谱后面,主要还是靠唱腔、身段;到了电影、电视,“飙戏”往往是在面部特写和身体的细节反应。我们希望AI有一个人性化、人文化、人情化的未来。

        第三,创作者与欣赏者存在情感不对称。

        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到言与意的差距与矛盾,认识到文学艺术上常有“半折心始”、“词不达意”之憾,所以,古人总是感慨知音难逢,总是强调知人论世。

        当文学艺术作品不是经由人的创作,而是AI生成,这时候的欣赏者当然不会再去关注创作者的情感问题了。所以沈阳认为,受众在欣赏作品时,往往更关注作品所传递的情感和信息,而不一定在意创作者是否真正拥有情感。因此,受众感知的分离体现在作品的情感效果与创作者的情感投入之间的区别。

        我们还是更愿意把AI定位在表达工具和助手上,而不是让它成为创作主体、取代人的创作。AI增强了表达功能,也放大了表达工具在表达者与接受者之间的关系,让我们得以更清晰地看出表达工具的作用。中国文学艺术史,特别是诗学理论,最初是把重点放在创作者的情感表达上,认为文学艺术是创作者的真情表达,周王朝采风,也是确信能够通过诗歌把握创作的真实情感,由此“观风俗、知盛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主张“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但是,逐渐又发现了创作者与接受者之间的情感不对称情况,类似于西方说的“一千个观众就有一个汉姆莱特”。写作是想象力与情感力的创造过程,欣赏也是这样的过程。

        笔者在学生时代读《声无哀乐论》,总感觉嵇康的观点有些混乱甚至自相矛盾,或许他本人就存着这种“心之与物,明为二物”的悖论。考虑到嵇康人格的复杂性,更增加了这样的疑惑。看了自古以来的各种解读,仍不甚了了。读了沈阳关于AI情感的分析,似乎要通透许多——对于表达工具这种技术手段,从技术层面分析,比嵇康的哲学推理要容易理解,当然,沈阳的这种技术分析已经属于技术哲学的范畴了,但终归要比讲“道与器”、“体与用”的这种哲学分析要好懂些,至少可以相互参照,加深对这个问题的理解。

        千年未解《声无哀乐论》,读懂已是AI时代。

        第四、AI时代是否还需要情感。

        中国传统艺术观一直把情感放在核心位置,即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西方古典美学家同样持这种观点,席勒把情感与自由作为审美的基本内涵。现代审美中介论,也强调情感对于想象、体验的驱动作用。进入数字时代,特别是出现了AI,临摹事物的能力前所未有。历史上也曾因为表达工具的改善,描写事物的能力增强,出现过对情感的“边缘化”,突出的例子是汉赋。“赋”本是先秦以来以描写事物见长的一种手法,与“诗”相对应,即魏晋时陆机在《文赋》中说的“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赋作为文体在两汉达到高峰,出现了汉赋四大家,但以“体物”见长的大赋在后世地位并不高,倒是与抒情言志结合的赋作,更受欢迎一些。AI用于文学艺术创作,情感应该还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但是,人的审美边界和艺术感知范围是变动不居的。特别是一个时期以来兴起的文创,将艺术元素与生产生活相融合,工文旅、农文旅、商文旅等等风生水起,将“有意味的形式”拓展到传统审美场域之外。由此又联想到汉赋大家司马相如说的“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西京杂记》卷二)。如果说司马相如、扬雄用大赋写的是帝王生活,今天的文创表现的是百姓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没有情感的加入,结果也会比汉赋要好一些。平心而论,汉大赋的作者也是怀有热烈情怀的,他们铺排有关帝王的威严、宫殿的巍峨、皇城的浩大,表现出天下一统的盛大气象和豪迈气概。今天,当这种面向生活、面向百姓、面向日常的文创,无论创作者、生产者,还是消费者,还是带着“情怀”、“情结”参与其中,一草一木皆关情。总之,在文化创意与相关产业的融合中,在工文旅、农文旅、商文旅、学文旅等场景中,情感的应用要因地制宜,可浓可淡,但最好不要缺席。

        笔者在讲到AI用于文学艺术创作时,反复用“应该”、“可能”这种或然判断,是因为这些判断都是基于现有的文艺理论。数字时代,很多文学艺术现象将被重新定义,有些长期以为是规律的东西也将接受检验。以我们现在的认知,进入AI时代,情感仍将是文学艺术不可缺少的东西,想象力、创造力的最重要的驱动力,共情仍然是共鸣的基础。而通过文创,将文学艺术与各行各业广泛融合,让整个社会的生产生活更有意思(好玩)、更有意义(好用)、更有意味(好美),我们仍然希望有情感的加入,但就不能像“纯文学”、“纯艺术”那样有更多的情感要求了。

        沈阳对AI与人类情感的思考最后用的是问号,我们也用问号面向尚在成长中的AI。虚幻的AI与真实的爱,这种错位是挑战,或许也是创新创造的机遇呢?


链接:

沈阳10月1日微信全文

关于 AI 创作与人类情感,我(即沈阳)提个新概念:三重分离模型,用于分析AI创作与人类创作之间的差异,并探讨它们如何影响受众的情感感知和创作本质。(附图是 AI画的猫),这三重分离分别是:创作过程的分离、情感表达的分离和受众感知的分离。

1.创作过程的分离

概念:创作过程中,AI的创作是基于数据和算法的计算结果,而人类的创作则来源于个人的情感体验、文化背景和创造性思维。这就产生了创作过程上的分离,即AI创作的机械性与人类创作的情感驱动之间的区别。

模型要素:

AI创作:通过数据输入和算法训练生成内容。

人类创作:通过情感驱动和思维过程产生创意和表达。

阐述:这一分离揭示了AI无法真正拥有情感,它的创作过程完全依赖于数据模式和编程规则,而人类创作充满了主观性和情感投入。这种分离导致了AI创作在感知上与人类创作的不同。

2.情感表达的分离

概念:AI可以在创作中模拟情感,但这种情感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基于数据的模拟。而人类的情感表达是真实的,是创作者的情感反映。这导致了情感表达的分离:AI模拟情感与人类真实情感之间的区别。

模型要素:

AI的情感模拟:通过学习和模仿大量情感化的内容,AI能够生成看似充满情感的作品。

人类的情感表达:人类通过自己的生活经历、文化背景和情感体验来表达情感。

阐述:情感表达的分离解释了为什么AI的作品尽管表面上看似具有情感,但缺乏深层的情感内涵。AI的情感表达只是一种技术上的模仿,而人类的情感表达则带有个人的体验和主观色彩。

3. 受众感知的分离

概念:受众在欣赏作品时,往往更关注作品所传递的情感和信息,而不一定在意创作者是否真正拥有情感。因此,受众感知的分离体现在作品的情感效果与创作者的情感投入之间的区别。

模型要素:

作品的情感效果:受众感知到的情感和社会价值,基于作品传达的信息和情感。

创作者的情感投入:创作者(无论是人类还是AI)在创作中投入的情感。

阐述:这一分离说明了,虽然AI没有真正的情感,受众在欣赏AI创作时,依然可以感知到情感效果。受众在情感认同上的核心在于作品是否能够引发共鸣,而非创作者是否真实感受到这些情感。

三重分离模型总结:

创作过程的分离:AI依赖于数据和算法,人类依赖于情感和经验。

情感表达的分离:AI只能模拟情感,而人类表达的是他们的真实情感。

受众感知的分离:受众重视的是作品能否传递情感,而非创作者是否真实感受情感。

模型的阐述:

在这个三重分离模型中,受众与创作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通过这个模型,我们可以理解为何AI在艺术创作中的情感模拟能够被受众接受,尽管它本质上是无情感的。AI通过学习和模拟创造出情感化的作品,而人类则通过作品感知情感,而并不在乎创作者是否具有真实的情感。

这种分离模型对艺术创作的影响非常深远,它挑战了传统对艺术创作过程中情感的认知,并且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在未来,人类是否仍然会坚持认为情感是艺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还是会更加重视作品最终的情感传达效果?这也是“AI使用学”在人机共生领域中的一个重要探讨方向。

图片为沈阳AI画作

  作者简介  



孙若风,文学博士,高级记者,博导。全国旅标委主任,全国文体康旅装备联盟理事长,中央美院理事会副理事长,中国文化产业协会文化元宇宙专委会首席专家、沉浸式文旅产业专委会艺术顾问,工信部工业文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兰州大学黄河国家文化公园专家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散文学会校园文学专委会主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特聘研究员、上海大学兼职教授、宁波东方理工大学(暂名)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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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若风|乡村建筑之美再发现 (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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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若风|让文创回源生产生活——在首届先进制造业集群发展大会的演讲 (qq.com)

孙若风|玄与诗的那场风花雪月 (qq.com)

孙若风|孔子的诗与远方 (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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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若风|虚拟人的个性 (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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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若风|以艺术的名义召唤虚拟人 (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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