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几日早记不得,但星期二,就像钉子揳在那里,可是记得死死的。
上早操回来到教室,书还没从课桌里取出来呢,集合铃声又骤然响起。平日风和日丽的班主任老师陈运生,今儿个突作雷电交加,像刚和谁吵完架似的胀红着脸大喊集合。各班叫队的哨声紧得如同跑地震,点着烟的工夫,全校三个年级十二个班,齐刷刷地又站在了刚才踢起来的尘土还没有来得及落定的操场上。
永远和平年代的老校长赵又廷,今儿也陡然硝烟乍起,脸胀得比下了两车猪粪都劲大,声调失控似扩大器起噪,后音嗞嗞作响都带了女人尖嗓子的味儿,但没有一个人敢笑。“我们学校出了贼,出了偷馍贼!”校长脸憋通红,声儿拉得那么慢,那么狠,使足了浑身的劲。“这是我们全校的耻辱,更是身为校长的我27年来最大的耻辱!现在马上搜查,各班主任错开,班长带路,先进男生宿舍。”
很快,教导处有人在队前大喊:“二十八班的张天恩,王长连,出来!”我一脸茫然,跟着人家到了宿舍。
“这是你俩的铺位吗?”老师已经肯定了,叫你认呢。“嗯。”我和长连同时答道,长连声儿很小。“这两大包馍是咋回事?”“不知道。”我只觉无辜,长连也是同样话,但头早快埋到裤裆里了。“不知道?你们自己的床单包着,敢说不知道!”“这不是我的床单。”我声很大,觉得当时比理直气壮还气壮。老话说,吃了柿子是凉凉的,没吃柿子是堂堂的,肚里没病就死不了人;况且,咱家成份再不济,在学校仍能顶住门户,念书认你考第几,不像社会上,天天没事净拿着标签寻麻缠。“那你的床单呢?”“我就没床单。”我回答得很无奈。老师虽说在教导处,但各班的好娃就那几个,大致都知道。“他就是没床单。”班长郑永新在一旁再作证明。“没床单你睡褥子上?”“我睡褥子上,我还枕砖头上。”家穷了啥离谱事都会有,可老师还是觉着离谱的意外。“那这床单是谁的?”“岳长安的。”班长只得吐了实话。“叫!”赶长安跟进来时,也早已成了蔫茄子。
事情已是明摆着,馒头数了一下,我那一包22,长连这是20个。老师命长安他俩提溜着“赃物”,共同去了教导处,我也还得跟着去。
临出门老师扭头问道:“欸,天恩,那你被子底下棉袄里咋还裹个馍,你吃不了?”我坚定地摇了摇头,眼里顿时潸然。六零年那会有这号事,老师也就不问了。
六零年是啥个记忆,那是几辈子人的生死孽咒啊!我们舜帝庙初中属公办,当时学生还兴转粮食关系呢,理论是月供28斤成粮看咱有多拽,可到底能吃得够数吃不够数,你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
我和哥(哥在康中)在学校饿,爸妈和小妹在家更饿,全村好多人过冬的主食,就靠往东一里地、夏县西张村的那一大片油菜地。油菜根拇指粗偷完小拇指粗,小拇指粗抢完筷头粗,纳底绳般细丝都有人要。根儿拣完拣黄叶,黄叶拣完拈干叶,到家蒸了再不济都能顶肚饥,听说外地还有吃观音土的,这至少比那强些。
家家几乎都没有麦面,主要就是玉稻黍、稻黍(高粱)和豌豆面,就是这也只能顶个饥,谁还敢往饱里咥呀!能弄上半篮子油菜小根带叶叶,回到家淘洗上锅蒸熟,嚼动嚼不动,只要有得嚼就已是抹了天牌了。
我家前几年刚从西安回来,好赖就农业社分的那点,没一些些底摊;成份说辞明摆着,人家半拣半偷扳(pan),家里油菜根可是没少攒,老爸只能在挖过的地里拾剩下的,饭厦墙根不满一蒫(cuo筐)叶叶带毛稍,这就是全家人的吃食。
爸妈饿肚子干重活,还带心受症,每月愁我的八块钱伙食,光借不还熬煎没下家。咱念书不做活,再天天洋面馍,所以我就发狠,一天攒一个二两重,半月七个大馒头,爹三年过生日靠的就是这;两周一回家(48里路走着太耽搁自习)哪怕多背些蒸下的干油菜叶,这也绝不能动,饿了就喝盐开水!昨天星期一攒了个小的,还没等今天中午换大馍呢,就叫给查出来了。大灶是方馒头,小灶luan圆馍,这清浊自辩,所以说,星期二——这个刻在我心上的数字,一辈子会忘吗!
教导处,大小头目一堆谁也不短,我班的杨海鹞、冉保钊,还有另俩娃,都被“咬”了出来,除岳长安是泓芝驿董杜人,其余全是北相镇的。事情明摆着不用再问,老师们该是想弄明白,这帮孩子风平浪静宁宁地,咋就呼哧像电影《奇袭》,一下把小灶的馒头全卷了。这会儿桌上就剩俩空床单,东西大师傅拿走,要不是断了老师的早饭,我想事务长偃旗息鼓火掐灭,怕也不打算戳这一竿子。娃们不装人,他们可能好到哪儿去,糖葫芦蘸洋蒜,你是卖啥吃食的?
我十三岁上初中全年级最小,那会儿村里娃念个书,爷爷孙子老弟兄长短不齐,还有大五六岁的,初二女生抱胎娃也不稀罕。那帮“偷馍贼”站到教导处,好几个比老师都猛都胚壮,你说成天清汤寡水就那几两,还狠带秤锤打脚面,叫他唱空城计都会没力气。有回午饭前最后一节体育课,有个临猗娃梁相孩,瘦高麻利样儿就是蹦不过跳箱,老师说你这是喝了拌汤绊住啦,娃苦笑道:咱没福分喝拌汤,喝的是面汤,面汤尿没了,就剩俩面疙瘩在那儿踢跳蹦哒呢!
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拓了个钥匙模子。
学校老师灶,让老师轮流监管,有一次上物理课,翟醉石老师叫大个子杨海鹞、岳长安到理化室搬器材,裤带环上的钥匙串当然交付。海鹞他哥那会儿在垣曲铜矿当保管呢,给家里拿回一堆洋蜡块,兄弟带到宿舍没电时用,这次又派上了用场。上心记着口袋里贬一块,到理化室钥匙放在蜡上使砖砸,成了。舜帝庙农历二八会,一毛钱交给小炉匠,工具到手。
谁承想娃们能有这憨胆,岂不知禾鼠急了都敢奔着咬脚面。饿得半死,哪有心思念这狗屁书,偷几个馒头塞塞肚瓤再说学习吧。
夜路走多了不知道怕,当贼娃越当越胆大。灶房库房紧挨,大灶小灶都在那儿,但料峭杵着,四岸没人,好赖住上几个大师傅,娃们也都不敢呀。是设计人脑子进水啦,还是头儿心里有鬼啦,反正舜帝庙初中当时就那样。后来听说他们几个“交代”,已经俩月了,开始小打小闹,以至夹枪带炮。拿上七八个小馍不伤大雅,几位顶顶肚饥也就美美的么;你们咋就连包带卷,像打扫战场似地把人家全给抄了园!你打了大师傅的脸,砸了老师们的碗,人家不逮你寻麻烦,都对不起党和国家精心培养这几十年。
再说偷吃不算偷,这也不是啥赢人光彩事,后来就没谁问他们,咋个驴踢脑子了连盘端。学校给每个娃算记过,说海鹞主谋还被开除了,但可能他哥来求过情了吧,一月后他又回来上课了。
难得乱糟过去,社会开始平复,我扎挣进了公社,县上开会呀,各乡检查呀,慢慢地,同学们的事情也就知道了一些。
岳长安进了县财贸宣传队,打鼓拉板胡,娃干这活够利洒;王长连、冉保钊都当了兵,营长团长副师长,说他们都混得杠杠的,却咱军民难遇。王长连,在学校我们喊他王连长,王连长当成王团长,同学们的戏称,或就是他兵路顺畅的激励话,使小伙暗下决心,成了人才;还有冉保钊,念书时就白皮净面的,饿得吧,当年参军进部队,该不是就为吃顿饱饭,上学挨饿可是把娃们整怕了。
再说杨海鹞,跟着他哥也进了铜矿,后来承包还发了财。挣钱多或少,饭肯定能吃饱,我的妈呀,这大个子当年可是叫饿得慌慌的了。
这不,改革了几十年,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谁见了都嚷着要减肥;过事下饭店坐完席,整盘子整碗哗啦倒进泔水桶,眼窝都不带眨一下。哪怕你叫猪娃吃了、狗吃了都不算造孽,可而今,屁,没谁跟你论这个。
明摆着的好路可不敢再胡拐寻岔道,改革开放,这四个字就是真真的真经,不服不行。一辈子、两辈子,这玩儿,可是管得早着呢。
作 者 简 介
张天恩,庄稼人出身,乡政府退休,北京户口而常住村里,爱的多,成的少,喜进河之东,当好小学生。
本书是河之东梁孟华的散文合集。作者以宽广的胸襟、酣畅的文风谱写了一曲河东文化的长歌。
该书系晋南乡愁文化散文集。受到原人民日报副总编,全国中小学教材总顾问梁衡先生的大力推荐。
该书文章多写河东趣事,时代、生活、泥土气息浓厚,深受广大读者喜爱,其中多篇文章入选初高中语文阅读试题,被学习强国推荐为大学生、中学生必读书目,热忱欢迎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各位客官,加强联系,以文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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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xiyuncheng901;13994852033
7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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