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长河中,我们的成长像一场漫长而细腻的旅程,每一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色彩和风味。——题记
60年代中期,我上小学。尽管刚刚能填饱肚子,但是放学后参加街道上组织的“爱国卫生运动”还是乐此不疲。
那个年代还是计划经济,城市副食品供应比较紧张。为了改善“瓜、菜、代”造成的营养不足,能给老人、孩子碗里添个“蛋腥”——养鸡,就成了差不多家家户户的饲养活动了。
那时住楼房的少,住平房的多,即使住楼房的,也有不少户在走廊或阳台上放着鸡笼 。
可以说,当年的养鸡户和这些年养狗户数,比起来不分伯仲;满大街都是鸡,狗却看不到踪影。
当年,我家曾住在一个阡陌纵横,有多条街巷胡同组成的大院。虽然叫大院,可我家所居的那条街,基本上都是有院子的独门独院。
离我家很近的马路两旁,做各种小买卖的摊位鳞次栉比,就像现在的集市。不远处,为了方便清洁工收拾垃圾和居民倒垃圾,随处可见用水泥砌的垃圾池子,这些地方也成了鸡群的乐园。
鸡的主人,也为这些外出觅食,回家下蛋的“家庭成员”大开绿灯。每天早晨,这些鸡就像上班的人们一样,急急匆匆地窜出鸡窝出了家门,三五成群大摇大摆,从街巷胡同开始,东一头,西一头地满世界寻觅,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享受着免费的“早餐”。
也怪,这些鸡和当时的人一样,好像总是吃不饱,但是应了一句话:“鸡拉的狗尿的”。从摊位、垃圾池子返回各家的路上,这些不同的鸡群,一路忙不迭地“鸡叨米”,也一路不停地“喷薄而出”。
几支队伍过后,所经之地,陆陆续续地留下了一泡泡、稀薄褐色的“稀释物”。这些冒着热气,散发着臭味的“稀释物”,顿时铺满了大街小巷。
当时,城市里“爱国卫生运动”也相应开展得轰轰烈烈。那情景,就和多少年以后“创文明城市”一样,上上下下,层层高度重视,全民动员,人人参与,多措并举。
于是,坚决贯彻落实街道号召,驱赶狙击那些“不讲政治”,在街巷胡同随意“大小便”,给“爱国卫生运动”抹黑的大小鸡群,自然就成为街道、大院居委会主任、小组长的重大“政治”任务。
尤其是不要散养,坚决杜绝放鸡外出,影响市容的行为,否则将“严惩不贷”。
因为当初担任大院居委会主任和小组长的“干部”,大都是“解放脚”,极个别才是“识字班”毕业的。尽管没有和街道签订书面责任书,可不准居民把鸡散养到街巷胡同觅食,地面不见“鸡屎”、鸡屎多少,就理所当然成了上级考核主任和小组长,开展“爱国卫生”运动是否得力的硬性指标了。
那时不像现在,居委会主任有工资,小组长有个十块八块钱的补贴。但是,这些“解放脚”老太太,荣誉对她们来说至关重要,糙好大小也是个“干部”,领导的表扬与批评,哪怕是一句话,也直接关乎“荣辱”,那也是相当不容忽视的。
这件事,说说容易,干起来却很难。那个年代,想让鸡多下蛋,又不想多给鸡喂食,所以散养鸡,让鸡“自食其力”“吝啬”的养鸡户大有人在。这样,无疑是给当时开展的“爱国卫生运动”抹了黑,还直接影响着居委会主任的脸面。
我家所在的居委会主任,是一个身材略胖,说话粗声大气,不苟言笑,有着一双“解放脚”,走路却如“三级风”的鲁姓中老年妇女。平常,我们都跟着自己的父母尊称她鲁主任。
这位鲁主任的声音,总能经常在街巷胡同的每个角落响起,满眼里都是管不完的事。所到之处,举手投足,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气场。
有一天,我放学路过她家胡同口时,她破天荒地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把我和几个同学喊到跟前,先是热情地表扬了一番我们都是好孩子、少先队员后,还不忘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你们都是少先队员,最听党的话,热爱祖国,现在你们要积极响应号召,放学后要到胡同里执勤,看到那些散养的鸡要把它们赶回家去,不要让它们的主儿吃鸡蛋,群众“吃鸡屎”!
最后声音还提高了八度动员说:“你们要向小英雄刘文学那样勇敢,使出你们的各种本事,见散养的鸡就打,打死也不用赔,由我来给你们做主,谁让它们的主儿不听招呼,放出来破坏爱国卫生运动的”!随后还许诺,要把我们参加“革命行动”的表现,反映给学校。
一番鼓动,顿时把我们几个少先队员的激情澎湃起来。我把鲁主任的话当成“最高指示”,就像完成学校老师交给的“打苍蝇”任务一样,高度重视,满怀信心,恨不能马上就去参加“革命行动”,立即让大街小巷胡同里,一泡鸡屎也不见。
我每天放学后,顾不上吃饭,饿着肚子也要穿梭在狭窄的巷子、胡同间和垃圾箱、“大茅房”周边,哪里有鸡影,哪里就有我的身影,时刻用锐利地眼神,搜寻着那些“不法之徒”——散养的鸡影。
每当发现鸡影出没,我的心跳便加速,仿佛在完成一次战斗任务。有时用竹竿轰,有时用石子赶,全身心地投入,一次次地把这些对抗“爱国卫生运动”、给鲁主任添乱的“不法之徒”,赶得逃窜回家。
谁养的谁亲。起初,个别邻居对我的“革命行动”颇有微词。开始听说后,我心里还有点不安。但是鲁主任铿锵有力的话语,会经常在我耳边响起,我很快就放下了包袱,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入其中。
每一次成功地“打击驱赶”,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仿佛自己为“爱国卫生运动”贡献了力量。
然而,连续几天的“革命行动”,还是没有阻止有些人家的鸡群破门而出,目中无人地满大街“自由行动”。
事发突变。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经过北大街胡同口时,正巧遇到一群公鸡和母鸡,大摇大摆地结伴同行,在不宽的胡同里,一会儿东瞧瞧西瞧瞧,旁若无人地频频点头,叼着地下寻觅到的美食,一会儿还很惬意地翘起尾巴,往后一抻腿,立马就泚出一摊褐色、散发着热气的“稀释剂”,然后 ,循环往复,重复着这特有的一套“规定动作”。
不一会儿,鸡群身后之地,就变成了一色的“肥沃之地”。此情此景,让我怒不可遏,立即低头弯腰,顺手从墙根摸起一块儿类似水饺大的石头,一边用声音驱赶着,一边将手中的“武器”,斜刺里地向鸡群发射而去。
瞬间,鸡群惊恐地逃窜,叫声、翅膀的扑棱声形成了一片噪声。霎时,窄窄的胡同地面上,就覆盖了不同颜色的鸡毛,以及斑斑点点的“稀释剂”。
我怀着成就感,三步两步迈进了家门。顾不上妈妈埋怨,手也没洗,一下子从铝制饭罩子里,拿起一个地瓜面黑饼子,一面大口啃着,一面不管不顾妈妈是否爱听,还是一个劲地诉说着刚才打鸡的经过。
“咚咚咚”!话音未落,脸上激动的红晕未散,嘴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饼子,突然传来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妈妈出去把院子大门插关抽开后,见一位刚搬家到胡同北头,离我家不近不远,还不太熟悉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一只耷拉了头的小公鸡,一下子扔到我家院子地上,脸色难看地朝着我妈妈大声嚷嚷:“俺好不容易养了这么大了,教恁儿给打死了,恁看怎么弄吧”!
我母亲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把她往屋里让,“快进屋,快进屋”!一边拿起暖壶倒了杯水,把茶杯双手递到这位邻居手里。
妈妈好话说了一大车,水倒了大半暖壶,那位邻居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话:“恁看怎么弄吧”!
此时,我想起了那天鲁主任动员我们参加“爱国卫生运动”时所讲的话,我像溺水的孩子一样,仿佛一下子抓到了“稻草”。
这是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让这么干的,不信你去问问鲁主任吧!我很有底气地说。
可邻居还是坐在凳子上,喝着水,毫不理睬我说的话。总是重复着那句话,“恁看怎么弄吧”!没法子,我只好起身出门去搬救兵,起身向鲁主任的家跑去。
那个年代,大白天家家户户基本不关门。俗话说,春乏秋困夏打盹。因为是初秋的大晌午头,鲁主任有睡午觉的习惯,此时还在炕上睡得正香呢。
我心急如火,全然不顾礼节来到炕前,急促地喊着鲁主任,还使劲地摇着她的胳膊,把梦中的她吵醒后,我掉着眼泪,把放学后,这一段打鸡和那位邻居找上门来的过程,哭诉了一遍。
当我讲完经过后,心里仍充满着希望,鲁主任一定会为我鼓劲加油和撑腰,妥善地平息这个“风波”。谁知道,随着我的诉说进程,鲁主任的脸色也在不停地翻滚变化着。
沉默了一会儿,鲁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哎呀孩子!恁看看!恁看看!我那是教恁去吓唬、吓唬,谁叫恁真去打鸡来”!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告诉我,我要继续睡觉了。
此话一出,我那幼小的心灵深处,好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腻,一片混沌伴着沮丧,脑子里恍恍惚惚,脚下仿佛套上了羁绊,半条胡同走了不知多长时间,硬着头皮,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
进了院子门,一只由红变紫了的鸡冠子当年的小公鸡,躺在院子南墙根灰色泥盆里。我知道邻居走了。但不知妈妈是如何应对我惹下的这场祸,以及我该承受何种惩罚。也巧,妈妈因临时有事,到隔壁邻居家去了。
正在忐忑不安,不知所措时,从东屋开着的窗子里,传来姥姥喊我的声音。她叫着我的小名,要我快进屋,还把我搂在怀里痛爱地摸着我的头:“孩子不用怕,邻居也走了,恁妈不会打你,有姥姥给你做主”!
看着姥姥慈祥的面庞,听着和蔼可亲的话语,再想想参加“革命行动”以来,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我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此刻的我,一个还未涉世的孩子,再也忍不住满腹委屈,把头深深埋在姥姥,这个小脚老太太的怀里,禁不住大哭了一场。
即使多年后,在姥姥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情景,那种令人失望、委屈和受惊吓的滋味,都会不时想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随着姥姥一边不断地安抚,并把平息“打鸡风波”的过程说了一遍后,我才止住了哭声,从复杂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原来,我去鲁主任家请她给我做主时,我姥姥在东间屋里做针线,邻居与我母亲的对话,她听了个真真切切。姥姥虽然上了年纪,但耳不聋眼不花。在平度老家还是军属。最值得一提的是,姥姥家还是现在上海某一位大领导,当年做农运时的“堡垒户”呢!
她掀起门帘从东间屋走出来,与坐在正间的邻居寒暄了几句,便从桌子下米缸里抓了一把米,轻轻来到院子墙根的鸡食盆前,蹲下身子嘴里连续“啧啧”地唤着栖息在墙根的鸡。这四只鸡像见到亲人一样,立即奔跑而来,高兴地不住点着头,吃着姥姥撒下的小米。
我记得这四只鸡,是姥姥从农村搬来与我们同住,从平度老家来时,为了给我们瘦弱的姊妹俩增添些营养,就从家里带来两只下蛋的母鸡和两只小公鸡。当时交通不方便一路要转乘火车和汽车,带着家禽乘坐火车、汽车更是有碍公共卫生。
于是,舅舅就“起旱路”,用“小拥车”一只偏篓坐着姥姥,一只偏篓装着几只鸡和农产品,硬是起早贪黑用步“丈量”到了青岛。
这两只母鸡虽是易地搬迁,但到了青岛我家后依然很给力,曾经创下了三天俩蛋的记录,让我和妹妹隔三岔五也能吃上个煮鸡蛋。
不一会儿,待鸡吃得差不多了,说时迟那时快,姥姥顺手抓了一只被姥姥称为“金毛球”的母鸡。这只鸡来到我家后,和那只叫“小呆鸡”的母鸡比着生产下蛋,根据它们的肤色和性情,姥姥给它俩分别起了个有特色的名字。
说来奇怪,姥姥把它抓到手后,它虽然不扑腾挣扎,但是好像知道要换主人了,嘴里连续不断地发出一声声呜呜的声音,仿佛在恳求主人不要送它走。
姥姥又用手摸了摸鸡后背,还十分有把握地说,快了,又好下蛋了。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把“金毛球”递到这位女邻居手里,仿佛送走的不是一只母鸡,而是自己的孩子。
经过这次“风波”,用姥姥的话说,这孩子“沉稳多了”。所谓的“沉稳”,就是我不再出去“参加革命行动”,也不提吃鸡蛋的事了,妹妹吃鸡蛋时,还装作没看见。
但是,姥姥却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姥姥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每天我都悄悄去那位邻居家墙外,看看“金毛球”,每每听到“金毛球”下完蛋“咕咕哒”的叫声,我心里立马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涌上心头。“金毛球”啊,都是我惹的祸啊!
有关小公鸡换母鸡的“风波”不胫而走。从此,四邻八方邻居家的鸡也“沉稳”多了,很少再见结伴流浪大街小巷的鸡群。
当年,我家所在的居委会受到嘉禾路办事处领导的表扬,被评为“爱国卫生运动”先进集体,鲁主任和几位小组长也被评为优秀居委会“干部”。
作者:李明才,笔名: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