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起点

我从不曾明白，为什么要生儿育女

如果所有的为什么都有答案，那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将变得多么简单，又会多么无趣。

三十岁结婚，三十三岁生子，人生旅程如此按部就班让我偶尔有种“把人生无限可能性都放弃了”的感觉。结婚的时候觉得执手相伴一生的承诺是多么勇敢、浪漫、长久。获知自己怀孕，我才明白，生育才是那个一旦开始，就无法改变、无法逃避、无法预料的决定。

从怀孕开始，奶奶和妈妈就对我说，你要坚强一点，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我明白她们试图用这句风轻云淡的话来抹去我对生育的恐惧。我也常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心想世界上几十亿人不都是妈妈生出来的吗，有什么可怕的。可是，我还是紧张恐惧，因为简简单单一句话意味着我要担负起孕育一个新生命的全部责任。

怀孕让我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如履薄冰的九个月，生怕一个小小的疏忽就会对腹中胎儿造成不好的影响。还好，整个孕期很是平稳，除了早期孕吐并无太多不适，我依然如常上班、做饭、遛弯儿，喜欢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贪恋地等待着胎动，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可是，在我逐渐发觉很多稀松平常的事情（走路、睡觉、翻身、穿衣、喘气等等）变得困难的时候，在看着育儿科普愈加焦虑的时候，在看着小伙儿依然每天毫无波澜一如平常上班下班的时候，我不禁在想，我从这一切里获得了什么？是臃肿的体态，易波动的情绪，睡不醒的疲惫，肚皮上无法抹去的纹理，还是那个“母亲”的称号？

做母亲理应无私，我甚至会在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带着一丝愧疚。

夏至那晚我躺在产房里，打着催产针昏昏欲睡，直到一阵宫缩把我惊醒。那一刻我的反应不是疼痛，而是震惊，震惊这个世界上为何会有万针齐扎的感觉。愈来愈强烈的宫缩让我在空调房里汗流浃背。我告诉值班护士要打无痛。护士扶着我，让我靠在她身上，她轻抚着我的背，带着我调整呼吸节奏以缓解阵痛。

疼痛的冲击让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只有疼痛相伴的世界，周围一切变得模糊抽象，医生、护士、小伙儿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可我丝毫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到后来，甚至连疼痛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在等待麻醉师到来以及无痛起效果的几十分钟里，我像是一个只会发抖无法说话的布偶。等到无痛起了效果，我才逐渐清醒过来。感叹无痛是人类之光的同时，我无法想象我的好朋友开到九指才打上无痛是怎样的经历，我更无法想象千百年来不依靠无痛生孩子的女性抱着怎样的勇气，冒了多大的风险。

我自诩坚强，自认勇敢，但还是在已经称得上非常顺利的生产过程中几度怀疑人生。

我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怀孕生娃。

结婚大概是因为有幸遇到了一个有趣的灵魂，不舍分离。生育呢，或许是因为父母无数次描述养育我带给他们的快乐，或许是因为我对小孩子并不反感，或许是想体验做母亲，或许是想见证新生命的成长，或许是想找回三岁以前丢失的记忆，或许是希望老了的时候有个念想，或许，或许就是结了婚自然而然觉得到了年龄，再不生娃就晚了。

只可惜，这所有的“或许”都无法一针见血地解答我的疑惑，我在夹杂着焦虑的无限喜悦中生下了我的儿子。当小小软软的他蜷缩依偎在我的臂弯里，我突然不再纠结为什么了。因为无论答案如何，我已经为今后的几十年作出了一个长久的承诺。

生产中的疼痛，产后恢复中的不便，亲喂导致的睡眠不足，都在看到宝宝明亮眼睛的时候烟消云散，满脑子都是我的宝宝好可爱，我的宝宝好香香。

呵呵，激素真的是让人盲目，也使人健忘。

“在保守的设想中，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孩子，那么等待她的漫长岁月基本同于空虚，如果不照顾孩子，她可能就无所事事了。” 

-- 《最好的决定》梅根·多姆

从宝宝落地的那一刻起，我的时间就不再属于自己。每天两到三个小时的喂奶循环让我彻底放弃了利用产假干点什么的想法。唯有每天凌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泵奶的时候，才觉得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七月的纽约已经酷热难耐，夜晚却难得有凉风拂面。我打着哈欠，继续看着上野千鹤子和铃木凉美合著的《始于极限》，突然觉得这一幕很戏剧。我在一个生育过程里最束缚女性自由的行为中，关注着讨论自由、独立、平等、团结的女性主义对话。我被上野千鹤子的犀利和清醒折服，也对铃木凉美年轻时为对抗父母选择色情行业而感到惊讶。一来一往的书信对话仿佛让我也参与了其中，也让我愈加看到男性与女性的不同，看到女性处境的艰难。

到了一定年龄，无论单身、生育与否，女性似乎天然在聊天过程中绕不过婚姻和生育。或许是出于礼貌的应付，也许是因为好奇，也可能是因为知晓自己身体里有着孕育生命的能力，不知不觉就会陷入这些话题。我跟朋友常常交流着怀孕期间身体和情绪上的变化；微信上加了不少育儿互助或者婴幼儿二手用品买卖的妈妈群，却从未听说过爸爸群；小红书上婴幼儿相关内容的发布者大都是女性为主。反观小伙儿，他唯二两次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跟朋友请教育儿经验，得出的结论只是照顾好老婆情绪，船到桥头自然直。

传统家庭里男性在育儿过程中的角色倾向于在孩子懂事之后对其长期发展”大方向“的把握。暂且不论是否能正确地把握方向，仅在育儿早期，日复一日的喂养、洗涮，依旧是大多已育女性不可回避的义务，无论男性如何努力，总归只是搭把手的角色。

而正是这些维持正常生活的重复、繁琐、细碎，日积月累，让女性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来应对，时间需要从睡眠中挤压，精力需要从工作中节省，久而久之造就了一个十分割裂的状态：一方面四处歌颂着母亲的伟大奉献，一方面女性的家务劳动被当做理所当然、毫无价值甚至视而不见，另一方面适婚适育女性在就业、教育、社会保障等方面层层受阻，似乎当了母亲的人，甚至只是有生育打算的女性，社会就会默认她们只能为家庭付出，且需要牺牲在其他方面有所建树的机会。换句话说，普遍认知中女性可能需要把婚姻和生育抛之脑后才能在自己拼搏的领域有所作为。

生孩子前两个月我换了一份工作，面试前告诉了HR我已经进入孕晚期。HR说这是我的隐私，本可以不说。我说我还是希望开诚布公一些。大老板知道之后说这并不影响招聘，只是问我希望产前还是产后入职。跟国内和新加坡的朋友聊起此事，她们感叹欧美对怀孕女性的理解和支持。

看了太多因结婚怀孕求职不利或者被辞退的新闻，我在拿到offer的时候甚至对公司有种感激涕零的感觉，似乎我休产假是给公司平添麻烦，会造成极大损失。可转念一想，这份工作是我凭本事争取来的，公司想要留住我为其创造价值，那区区几个月的产假就是我应享有的权利，何况背后还有保险体系的支撑。

怀孕生子这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让我在求职的时候心生卑微，我才猛然意识到长期以来的潜移默化早已让我习惯了已婚已育女性要以家庭为重事业为辅的设定。

我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女性主义者的主张激进盲目，观点分散没有重点，甚至对于这些话题避而远之。这大概是因为我的家庭幸福且宽容，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因为自己是女孩儿而被长辈区别对待。奶奶说她不能理解很多人明明自己是女性却看轻女孩儿，妈妈说女孩子到了高中后劲儿不足考不过男孩子都是胡扯。我也足够幸运，踏入社会工作之后，碰到的也大多是友好且乐意提供帮助的老板和同事，我也并没有因为亚裔女性的身份而被另眼相待。我享受着女性主义的先驱者为我们争取来的权利，却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显著的性别歧视而羞于提起女性主义的必要性。

我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对女性生来友好。直到某一刻我恍然大悟，哪里是世界太友好，只不过是我太幸运，陷在幸存者偏差里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现实究竟是怎样的。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女性可以全凭自己的意愿选择婚姻、生育、学习、工作，而不会充斥对婚姻和生育的焦虑，也不会陷入“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这种真实存在且无法回避的命题里。

读着《始于极限》，我明白我还是一个习惯于世俗生活的人，大概率是没有魄力成为女性主义者的，不过我已经开始在对身边习以为常的事情有所反思，或许这就是近期最大的收获吧。

“生育对女性人生的改变是婚姻无法比拟的。”

--《始于极限》上野千鹤子

我曾经问小伙儿，生孩子这件事对于女性来说可以算是技术垄断，那为什么在主要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女性的社会地位都低于男性？小伙儿想了想说，可能是把这种技术垄断当成了工具，而非掌握技术的主体。是啊，怀孕的时候我的身体是承载新生命的器皿，孩子生下来我是他的食物供给，我的睡眠要跟着他的作息变得碎片，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肆意奔跑跳跃，短时间内我还丧失了基本的劳动能力。可不，我不再是我，的的确确成为了一个工具人。

身处社会之中，每个人都会有很多角色。对于我来说，女儿、妻子、朋友、学生、公司职员等等角色在生活中轮番登场各自表演，但我始终拥有着绝对主权。大的方面我可以选择与父母的相处模式，学校，专业，工作，居住的城市，婚姻伴侣；小的方面我可以选择今天看什么书，明天和朋友去哪里吃饭，年底去哪里度假。而现在，母亲这个角色以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浓墨重彩地降临到我头上，我的生活重心从此有了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羁绊，并伴随着从未有过的压力、责任感以及保护欲。

宝宝哭闹，我的心就如同被绳索紧捆却在拼命挣扎；宝宝酣睡，我坐在他的小床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一呼一吸；宝宝醒来偶尔浅笑，我的心会跟着融化；宝宝奋力吸吮乳汁，让我体会到了一种生命延续的奇妙。可离开了宝宝的房间，我失魂落魄，精神涣散；我的大脑被宝宝完全占据无法顾虑他人。我会因为小伙儿没叠衣服而大发雷霆，我会因为自己怎么也哄不好的宝宝被月嫂阿姨抱起瞬间不再哭闹而心生妒忌和惭愧。

我的时间里不再分为白昼和黑夜，而是宝宝睡着和醒来。我看着镜子里面容憔悴、身形臃肿、不修边幅的影像，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原来那个精力旺盛、冷静理性的自己去了哪里。

我找出婚戒试图戴在无名指上，却差点卡在水肿的关节上摘不下来；我看着书架上想看却一直没能翻开的书，看着落了灰的电脑，看着忘了浇水无精打采的植物，看着许久未曾走出的大门。看着，看着，我失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听到宝宝的呼唤，我立马抹干眼泪，又颠颠地跑去抱起他，轻声哄着，怎么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不适，这是我小心守护才来到世界上的宝贝。

失落、烦躁、自我怀疑和兴奋、开心、满心欢喜的情绪不停切换，我也手忙脚乱的适应着新手妈妈这个角色。这个角色很艰难很复杂，但往往因巨大付出而获得的满足和快乐也是成倍的。我幻想着他奔跑的样子、肆意大笑的样子、跟爸爸妈妈顶嘴的样子、写作业绞尽脑汁的样子，但是我又想他慢一点长大，慢到我能捕捉到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

我不再对失去了过去的自我而感到惆怅，因为新的角色新的生活让我对自己、对生育、对未来都有了不一样的解读。我或许不如之前自由，但我会比以前更加柔和包容，也会更加坚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