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清凉
我们这里夏天叫热天,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白日里的酷热与劳累,还有热气散去后的夜,清凉而温馨。
清凉是相对于白天来说的,温馨才是实在的内心感受。
知了叫累了一天,到晚上,一些不知名的夏虫便换下它们,争相鸣唱。星星闪亮出场,在黑黝黝的天幕上,远远地看着我们,就像我们眨着眼看它们一样。——现在,我们连瞥一下它们的闲心都没有,它们还每天在看护着我们吗?
有月亮的晚上,星星稀稀落落,月光如水,静静地泻下来,叶子筛过的影子荡漾在地上,斑斑驳驳,就像诗人写的朦胧诗。小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样联想,以为那就是鬼的影子,便撑头缩颈的张望,一惊一炸的瞎撞,把自己弄得也像鬼一样,吓了别人也吓着自己。
晚饭后乘凉是难得的休养生息。睡具体现一个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母亲们摊不上,劳累一天的父亲也没有这方面的优待,水凳、凉床归于最得宠的孩子,不高不低的人能抢得一块门板便觉得是莫大的幸运。奶奶说过,以前,一条扁担都要睡三个人。所以,最终能独占到一条大板凳,是极好的。
白天见不到的蚊子,晚上如小鬼一样全员出洞,这时候再自卑的人也自信爆表,你走到哪,蚊子就围到哪,它们恋你一身的好血肉。眼皮要不时的动一下,不然它会钻到你眼里;嘴不要张开,否则会满嘴满嘴都是。虽然说“能吃蚊子万万千,不能吃苍蝇一毛翅”,也没有人愿吞到肚子里,指望它们来充饥饱腹。
人在户外,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让蚊子近身;躲入帐中,常为了驱赶一两只蚊子而一夜难眠,它即使不咬你,也嗡嗡地在你耳边促闹不停,让你时刻准备着奉献。多年以后,读鲁迅先生的文章,知道先生最恨的就是蚊子,咬就咬吧,偏偏要之前议论一番,之后感慨一通。与文人一般,不知道谁学了谁。
如果有风,蚊子会少了许多,它身体轻,镇压不住。风是夏夜的宠儿,大人小孩都喜欢有风的地方,如果你站在人的上风,会招骂的:“好狗不挡道,好人不搪风。”——无为人骂人很特别,“糖炮子子的”“过烂豆子的”,太太是有名的善人,却最喜欢骂“一炮打七个眼的”,听着好血腥好狠毒,实际上没有任何恶意。
点风不动的时候,老人或小孩就对着天念——
风在天上转转,
人在地下唤唤,
不唤不起来,
噢-嘘--
声音一落,果然有了点风,有了点凉意。
夏天蒲巴扇是不可少的,一般能人手一把。小孩子不会扇,拿在手中大得不成比例,只知道打着圈摇,不见一丝风。如果会扇,玩累了一天,睡着也扇不了,常常是小孩子躺在凉床上,累了一天的大人坐在孩子身旁边扇边赶蚊子。
大人们手不停,嘴也不停,他们白天忙着干活,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只有这个时候闲下来,自然不放过聊的机会,东家长西家短的絮叨不停。也有说古今的,是一些老旧的传说与吓人的鬼故事。说话的只是那一圈的几个大人,时间一长,新意就少了。偶尔稍远点的人拍着扇子摸过来,无异于天外来客,有时也真能带些别样的东西,让人能继续谈几天,直至它变淡。大人谈心,小孩子不插嘴,是忠实的听众。最喜欢听也最不敢听的自然是鬼故事。
有的人火性高,他能在看到将要死的人的鬼魂。比如说,一人在盆里洗澡,猛然看到他的亲家从锅底下走出来与他打招呼,吓得衣服都没穿跑出了门。因为,此时他亲家正在床上躺着,只有一息了。
晚上是有鬼夜兵的,就有人看到过一大排的从前头岗上经过,无声无息。还听说,一对老夫妻在家睡觉,听到一群鬼夜兵在堂屋里开会,吓得大气不敢出。第二天早晨,他们看到,堂屋地下还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个个小小的草络纠,那是它们开会时垫屁股的。
小孩子听了这些事,一颗小心暗中独自或起或落。如果在家里,半步不敢迈出门;如果在外,家就不敢回了。贴着大人,不敢走在前面,也不敢落在后面,其苦如是。
但是,孩子的心终究是野的,洗完澡,就三五一群的满村子玩。对着面山上又大又圆的明月,唱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月亮月亮头头,里面搁个楼楼;
楼楼出来摆摆,里面搁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里面搁个姑娘;
姑娘出来梳头,里面搁个小牛;
小牛出来饮水,里面搁个小鬼;
小鬼出来点灯,烧到鼻子眼睛;
连打竖打,烧到鼻子大胯。
星上星星对达对,单身汉子好受罪,
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
灯望着我,我望着灯,越望越伤心。
或者躲到临时在户外搭起的蚊帐里,把被窝叶子披在身上,耸起双肩,迈着官步,把喉咙拎起来,轻轻地“嗯”几声,扮起包王拯。一两个缩在床上抬头呆呆地看,悄悄地拍手。如果有折纸扇,自然再好不过,学着戏中小丑的样子,把扇子甩手刷开,再猛的回臂收起,真真是帅呆了。收扇子是技术活,我不能一次性收齐,总留下一两根纸骨要偷偷的扳回,常以此为人生憾事。
白天孩子们游戏丰富多了,对比现在的网络游戏,它们都单调无味,也不要智力。但是,当时的我们乐此不疲。是不是很傻呢?我倒觉得,现在的游戏倒把孩子玩傻了。
我是村子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又早戴上了眼镜,加之木讷而呆滞,那时候就不合群,人家以为是我自矜,其实是自卑。可我有自己的事可做。端个二号板凳,独坐在家屋东南的高地上,吹吹口琴,琴声悠扬,让素朴的乡村空气掺杂点异样的味道。至于吹得好不好,就不是我能考虑的,吹响便可,如果有人听了半天弱弱地说,听起来像什么歌,便是对我莫大的肯定。
也有时与老爹爹下象棋。不知道当时有没有地方卖象棋,如果有,家里也不会有闲钱让我买玩的东西。我的象棋是自制的,收集墨水瓶瓶盖,上面粘上剪圆的纸,写上车马炮之类的文字,再用一张大纸,画个棋盘。我常与房下的老爹爹下,他喜欢用马,所以,我一上场喜欢把他的马拼掉,这种黑寡妇的自杀手法常令他阵脚大乱。不过,他输赢得失,不露声色,让人输了不至于那么沮丧,胜了也不至于那么欣喜。不温不火,没趣。没趣总比没事好。我们常常在昏黄的灯下,黑着脸杀半个晚上。
偶尔有人杵在边上看,观棋不语的君子不多,他们认定见死不救是小人,甚至抢着棋子越俎代庖,我们纸上的厮杀转为他们地上的争吵也是有的。于是,我干脆抽出身来,让他们唱主角。
现在,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温度一高,人就躲到空调里不再出来,外面空旷旷的,看不到人影。以前天一热,人就跑到屋外,白天坐在大树下,泡在河塘里;晚上只能等到家里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才能回去睡。那时候落后得连电风扇都没有,现在用电风扇降温已然是落后的了。那种在外乘凉的情形很难看到,除非突然停电。而突然停电又是一个地方落后的重要标志。
可是,我常常怀想那个落后的时代,这足可为我是一个落后分子的明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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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陈永昕 编排 / 陈永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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