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渴大宁东(二)
壮志凌云,小省区要干一项世界级工程
吴尚贤生病了,是直肠癌。
得知消息那会儿,他叼着一支烟斗站在病房的窗台前,扑哧扑哧地吞吐。夕阳映红了他清瘦的面庞,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是金黄色的,又像岁月之河翻卷的波涛。他以为医生出错了,叫大女儿手捧着诊断书念:“直肠CA,已侵犯骶骨。病检:重度不典型增生并癌变……”二女儿和三女儿坐在椅子上,埋头默不作声。
离休只有半年,吴尚贤老人变得消瘦了许多。他主要是肠胃不好,伴有腹泻,是积劳成疾,长期饮食习惯不好,加上不注意保养所致。在女儿们的劝说下,他勉强同意来医院,没想到查出了大病。
“咚咚。”
轻柔的敲门声一落,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推开病房的门,接着走进来的是一位自治区副主席和医院专家组成员。霎时,病房显得拥挤了起来。专家组组长向大家介绍,已分析病情,并拿出了治疗意见,建议尽快进行手术。这位医疗专家说,虽然手术存在风险,但有一大半的成功概率。
“吴老总,您把手术一做,别说是3年、5年,8年、10年也是没问题的。”这位副主席笑着劝说他配合手术。
“坐吧,都请坐,劳烦大家了。”吴尚贤把烟斗捏在手上,哈哈大笑起来,挥手从容地招呼大家,请大家坐下吃水果。老人平静淡定,根本不像是一个病人,泰然自若得如同是在家中招待来访的挚友一般。
“马寅初先生90岁患了直肠癌,手术很成功,切除之后仍然活到百岁。”副主席坐下来继续劝说,“书记和主席都讲了,由他们出面,请全国最好的医生做这个手术,前提是您老同意配合手术。”
“谢谢!手术嘛,我坚决不做。”吴尚贤淡淡地说。
“啊?”
“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这么瘦弱,术后恢复难度大。”
“那么您是怎么考虑的?”
“我采取保守治疗,请大家尊重我的选择。”吴尚贤有些倔强地摆了摆手。他是经历过大事件的,也是亲历过大场面的,生性豁达乐观,对生生死死早已看得很开。他在沙发上坐定,扶了扶头上的灰色旧帽,又顺势整理一下蓝色夹克衫,眯眼冲大家谦和地笑着。额头上那个鼓起的大包亮晶晶的,妻女几十年前就叫他做手术摘掉这个包,他说长出来了就让它自然长着,结果这个包陪了他一辈子。
“为了黑山峡,吴老总一定要好好养病。”副主席说。
吴尚贤一听,愉快地笑了,像个孩子。
“再过几天,澳门回归,中央政府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几十年了,黑山峡河段开发仍被搁浅……”吴尚贤动情地说。
第二天,吴尚贤执意要女儿接他回家。车子缓缓行驶在市区的街巷,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沧桑的脸上,照出他难言的内心。他沉默着,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珍贵的,越是想服务社会的人越能掂量出生命的分量。拥抱黑山峡,追逐水资源,那些漫长的日夜在他的思绪中飘出,成为他对岁月一份深情的记忆。手术不做,别的治疗办法他倒乐意一试,至于能活多长,就活多长。他对几个女儿说,生老病死寻常事,既然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大家都不要愁眉苦脸,一定要欢乐。
坐在自家的圈椅上,吴尚贤静静地思考着什么。这次回到家,他的精神状态反而很好。张存济、林立功结伴去看他,他仍不紧不慢地谈起高坝大库。关于吴尚贤的病情,他俩都没有机会开口问询,以至于让他们感到他根本不是一个大病患者,误以为来日方长。吴尚贤清楚自己的身体,仍滔滔不绝地讲起黑山峡。黑山峡,成了吴尚贤最后时光的精神支柱,完全支撑了他的晚年余光。
“自治区要在石嘴山那边发展煤化工,要建煤化工基地。”有一回,林立功把这个消息讲给吴尚贤老人听。
“哎,立功,我对工业是个门外汉。”吴尚贤自谦地说,“但我知道,一个省区如果没有好的工业,不行!一个省区如果要发展工业,得有可靠的水源。”老人不无忧虑地叹息,“石嘴山那边缺水,不是最理想的场所。”
“嗯。”林立功点了点头。
“在宁夏搞工业,离不开黄河水。”
“是的。”
“高坝大库一旦建成,西北的工农业用水才会有保障。有了高坝,水能自流这本身就是一种节约。”吴尚贤笑道。
“吴老,您说得对。”林立功接过话茬,“像我们这些年陆续建成的固海、盐环定、宁夏扶贫扬黄三大引水工程,基本上与设计中的大柳树灌区重合在一起。高坝大库有朝一日建成了,不用扬水,就能让黄河水自流到灌区的任何一个角落。陕北、陇东、河西、内蒙古西部……陕甘宁蒙四省区缺水的地方,工农业一并受益。”
吴尚贤点了点头,说自己看不到高坝大库建成的那一天了。听他这么一说,大家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张存济和林立功知道,吴尚贤是不需要旁人来宽慰的,对这位著名水利专家最好的慰藉,就是和他一起畅想黑山峡。
贺兰山深处,高玉珠在忙煤制油项目的预可研报告。
煤制油,在全国是一个新鲜话题,一经石炭井矿务局提出,立即引起自治区党委、政府重视。千禧之年,宁夏把预可研报告呈报国家计委。国家计委很重视,委托有关机构对项目进行评估,经几次论证,这个项目逐渐变成年产400万吨煤炭间接液化项目。这个体量,是煤制油全球单体最大规模。为寻找核心技术,石炭井矿务局与南非沙索公司建立了联系。新闻记者迫不及待,在预可研评估阶段,写出《煤制油产业即将在宁夏崛起》的消息。
高操戈手捏这份报纸,坐越野车心急火燎地钻进了贺兰山。他一走进高玉珠的办公室,就兴奋地扬起手中的报纸,说读了记者写的煤制油项目消息,总觉得这一非凡工程仿佛明天就能实现。高操戈在椅子上坐定,急不可待地打问。
“早呢!”高玉珠边给他沏茶,边笑着说,“在全世界,都是超级工程,总投资约600亿元,超出青藏铁路建设费用。”
“呀!这么厉害啊!”
“当然,咱宁夏一提出要做煤制油,煤制油立即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据说,河南省的平顶山煤业要做,还有一家大型骨干企业也要做。这一下,全国冒出好几家有想法的企业,咱宁夏到底能不能做,目前还充满了不确定性。”
“不能够啊!有这么复杂?”高操戈捏着手机皱起眉。
给高操戈介绍这些时,她背靠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外,百米开外,矿山一处相对平整的地块上有无数鸵鸟在散步。这些身躯肥大的鸟儿,伸长了细细的脖子,一边抖动长长的羽毛,一边缓缓地晃动,似乎是在远远地向高操戈展示它们优美的身姿。几名工人猫着腰,正在给鸵鸟的食槽里添水投食。
“鸵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非洲和澳大利亚品种。”高玉珠笑了笑,自嘲道,“我们煤炭企业过于困难,为了摆脱困境,想出的办法五花八门,不但跑到首府银川搞房地产,还在山里办起了鸵鸟养殖场。”
“这么说,主业都不干了?”高操戈问。
“发展煤制油,困难会更大。”高玉珠岔开了话题,继续说,“这个项目,我们得有核心技术,还得有充足的水源保障。”
“哦,这么费劲啊!”高操戈一怔。
“哎,你来找我,只为打问煤制油?”
高操戈笑而不答,喝一口纸杯里的茶水,面露神秘之色。他反问:“哎,玉珠,你记得我那一年在日本败走麦城的事吗?”
“当然。你拉了两船4万吨榨菜,从浙江走日本,因为添加了苯类添加剂,被检出含有致癌物,没卖掉。”
“现在,我和伙伴把相对安全的食品防腐剂研制出来了!”
“是真的吗?”高玉珠吃惊地望着高操戈。
高操戈兴奋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在高玉珠跟前走来走去,比画着激动地说:“我们的研发团队在山东干了三年,把山梨酸钾做了出来。我们一下子突破了技术难题,把产量做起来了,不只供应了国内,还出口国外。”
“那么,山梨酸钾的价格塌了?”高玉珠问。
“当然塌了!”高操戈兴奋地伸出手指算起细账,“现时,全球大约有13家企业在做山梨酸钾。每吨山梨酸钾,外国企业卖给中国市场8万美金,我们每吨只卖6000美金。在国内,那些进口原料已经销声匿迹了。”
“这么厉害!”
“进口商赚不到钱,气坏了,总说讨厌我。”
“呵呵!”高玉珠笑得合不拢嘴。
“我说,你们老外讨厌我,我无所谓。反正我们把技术瓶颈突破了,打破了你们的技术垄断。”高操戈淡淡地说。
“了不起啊!”高玉珠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呀,通过这件事,真切体会到了民族自豪感。”
“那么,你跑来打问煤制油,有什么想法吗?”
“关系可大了!”高操戈神秘一笑,“天地之间,都有精细化工的影子。我们做的山梨酸钾,就是精细化工的一种。我们的生活,实际是离不开精细化工的。煤制油项目一建成,能产出各类油品,还能衍生出各种化学品。”
“没错,像南非的煤制油工厂出了300多种化学品。”高玉珠说。
“将来,我当你们的下游企业。”高操戈喜悦地说。
“原来如此啊!”高玉珠如梦初醒。
“你想啊,你们的煤制油项目,不可能把所有的下游的细分领域都做到。这样,就给我们小型化工企业提供了条件。”
“没错。”高玉珠表示赞同。
“在国外,精细化工,贵过黄金!”高操戈面露神秘之色,“它以技术密集和高附加值,被称为化工皇冠上的一颗明珠。一块煤,可以变成很多你想不到的新产品,比如药品、食品、香精香料、高端化妆品、高档颜料等。”
“高操戈,你真行!在外多年,我得刮目相看。固海扬水管理处当年开除你,对对的,否则耽误了你。”
“哈哈!我是一块出门旅行的煤。”高操戈乐得笑弯了腰,“一块出门旅行的煤,过火山、越冰河,走着走着,忽然就把自己变成了口罩、帽子、桌椅、药品、油料或服装,被人们穿在身上。一块煤的魅力,就是这样。”
说话时,高操戈握在手中的手机嗡嗡蜂鸣。
手机屏幕显示来电姓名:林立功。
“你瞧,是他的电话来了!”高操戈把手机屏幕扬到高玉珠眼前,也不着急接听,笑呵呵地说,“林立功现在是《中国水利报》宁夏记者站站长,兼水利厅信息中心主任,是一个名义上的处级干部。他热爱写作,日常工作他不过问,都由副主任做。信息中心的经费支出,他一律不管。”
“林立功的人生选项,我看不上。”高玉珠说。
“嘿,你年轻时那么欣赏他。”高操戈揶揄道。
高玉珠笑着急忙摆摆手,说林立功一身好本领,做什么不好,非要当什么新闻记者!做具体业务,是林立功的强项。这样,他的发展空间会立即变大。她替林立功感到遗憾,认为林立功没有很好地施展个人才华。
“干吗说这么绝对呢?”高操戈皱起了眉头。
高玉珠认真地说:“你有所不知,严打那年,就是你出走那年,泉眼山三台沅江泵被冻坏了。”她盯着高操戈的眼睛,顿了顿,“林立功跟全国顶尖的冷焊专家陈钟盛,不分昼夜学了四个月冷焊接,他的焊接技术相当了得!打个比方,他林立功要是在公路边上开个电焊铺,早就是百万富翁了。”高玉珠瞅一眼窗外,扭头笑了,“我这么说,只是假设啊。我想说的是,林立功写新闻,没出息,影响了发挥,以他的学识,他能够成为技术大家或优秀管理者。他啊,没做好人生的这道选择题。”
“我赞同你说的。”高操戈笑了。
命运给了林立功很多的考验。
出事那天蹊跷得很。
中午,林立功去单位的卫生间解小手,小便池前多出一行字:珍惜生命之水,关注点点滴滴。他觉得十分好笑,心想,不知是谁,居然把节水提示语贴在了水利厅的小便池上,多此一举。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时阮副厅长来了。
“立功,下午没紧要事吧?”阮副厅长和他并肩站着,问道。
“没有。”林立功说。
“跟我一起去看黄河塌岸。”
“什么时间走?”
“五分钟之后。”
林立功没有多想,回到办公室,拎起采访包快步下楼。
已是冬季,但黄河上的事情仍让水利人放心不下。凌汛,是黄河冬春季节最突出、最主要的汛情,宁夏、内蒙古河段是黄河防凌的重点。黄河从黑山峡冲进宁夏平原,再到内蒙古准格尔旗马栅镇,全长1200多公里。受两岸地形控制,宁蒙河段的峡谷河段与宽河段相间出现,游荡型河段较长,主流摆动剧烈,变化频繁。现时,流凌封冻由下游溯源而上,受河道影响,容易形成冰塞、冰坝,发生凌汛灾害。另外,由于黄河泥沙在局部堆积而造成通道地势抬高,石嘴山一线的塌岸现象近期屡屡发生。岸边黄叶落尽的一排枯树,孤独地挺立在河畔,黄河水在河湾的回流处,一波一波地回旋着,冲刷着堤岸上的泥土,不时传来堤岸坍塌的轰响。塌岸发生,农田损失,道路受阻。一些没有安全观念的羊儿,常常在黄河边顽皮地蹿来蹿去,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河道。
“塌岸问题,至今还没解决好?”
车行于路,坐在吉普车副驾驶位置上的林立功,听见后排的朱主任问阮副厅长。朱主任是自治区抗旱防汛指挥部办公室主任。阮副厅长没吭声,似乎是点了一下头。又听朱主任说:“木架附重四面体防止沙土质河岸塌方的效果非常明显。”阮副厅长回答:“木架附重四面体治理黄河塌岸的效果是好的,但由于我们经费有限,制作数量上还不成规模。这几年,对吴尚贤老人的这项发明,推广应用还很不足。”
“他老人家病情咋样?”朱主任问。
“我前几天去看,消瘦得很。”阮副厅长扭头对朱主任说,“我们的这个龙王爷,固执得很。自治区领导联系到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的肛肠科专家侯教授,侯教授同意来银川,专门给做这台手术,姑息性切除,开刀取肿块。岂料吴老总不同意,果断从医院搬回家,也不按时吃药。别人和他说病情,他还发脾气。”
“说起黑山峡,吴老总就乐!”林立功插话。
“这个较真的老人。”朱主任感叹,“如果高坝大库建成,黄河宁夏段的泥沙就会大大减少,塌岸现象就会消失。”
“这个工程一旦建成,利处多多。”阮副厅长点头赞道。
说到黄河塌岸,他们无法避开大名鼎鼎的吴尚贤前辈。吴尚贤一生淡泊名利,毕生没有浪费过时间,为了水利事业,走遍宁夏的山山水水。冰冷的天气里,他穿一件棉袄,腰上扎一根草绳,四处跑工程现场。任何时候,都与群众打成一片。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着,阮副厅长和朱主任在漫谈吴尚贤先生时,林立功走了神。他猛然想起吴尚贤发表在《宁夏日报》上的一首短诗《宁夏川》。他觉得,若非深沉的爱,很难写出如此饱含深情的诗。
走到半途,天下大雪,车轮有些打滑。再往前走,路况只会变得更糟。吉普车停下,阮副厅长和朱主任合计一番,继续朝黄河塌岸方向行驶——不论向前,还是返回,他们都得迎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倒不如朝向塌岸。
雪越下越大,车窗外变成白茫茫一片。
吉普车一过黄渠桥,路面积雪变厚,车速缓了许多。众人也不说话了,和司机一起小心地紧盯前方。这时,轮胎猛地打滑,车子竟原地漂移了两个360°,之后,缓缓地侧停在公路中间。正在此时,迎面轰隆隆开来一辆运载重物的解放牌卡车。司机瞥见解放车即将拦腰撞来,仓促间一踩油门,吉普车向前倏然一跃,跌进了公路边两米多深的阳沟里。当吉普车抬头飙出去,及时躲开被撞的那一瞬时,林立功用眼角余光看到,那辆解放车刷的一声从路面上直直地冲了过去。
副驾驶位置上的林立功从挡风玻璃飞了出去,重重地摔翻在冰冷的雪地里。同车的另外三人受了轻微伤,唯独林立功受伤严重。他脸朝下趴在雪地里,浑身疼痛到昏死过去。过了不知多久,林立功隐约听到朱主任在耳边大声喊:“哎,林立功,林立功,可别吓唬我们!”这时,他又断断续续听见阮副厅长在打急救电话,“情况很糟!人坚持不到银川……请就近派救护车,救人……”
林立功不睁眼睛,又昏迷了过去。
救护车谨慎地奔跑在雪地里,车灯照亮了前方飞扬的雪花,也照亮了黄河水利人的一片冰心。林立功被送进10公里外的平罗县人民医院,医生用彩超一查,说是他脾脏破裂,伤口很长,血液淤积在胸腔里,有3000多毫升,必须立即进行手术。此时,平罗县血库告急,医生说林立功是B型血,血库这两天缺的正是B型血。
现场一阵慌乱之后,医护人员和群众排起队献血。术后,林立功苏醒时,已是次日傍晚。病床上的林立功浑身疼痛难忍,同时挂了八只药瓶,双手双脚都在输液,有消炎的,有止痛的,也有输血浆的。他的脾脏已被医生全部切除,难以忍受的疼痛导致他在床上疯狂翻滚,一挥手竟把八只针头全部拔掉。医护人员降服不住林立功,只好请来四个壮汉看管。他们先用几根背包绳把林立功捆绑在病床上,再按压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我、怕是、不行了,我、要见、邀月。”林立功号叫着。
“邀月是谁?”阮副厅长额头冒汗,急切地问。
“我、儿子,林、邀月,我、要、见他……”
“林立功,你撑住,我叫人把你老婆、儿子都接来。”
转天中午,丁玉茹带着儿子林邀月匆匆赶到平罗县人民医院。一进病房,林邀月见到父亲的惨状,便哇哇哭到出不了声。儿子长得清瘦英俊,个头蹿到了一米五,行为举止已经有了男子汉的气概。丁玉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林立功,心里难过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医生一脸后怕地对丁玉茹说:“病人失血过多,那天要是迟送十几分钟到医院,估计抢救就很吃力!要是把人直接送银川大医院的话,路途遥远,加上雪大路滑,时间一耽误,病人肯定抢救不过来。”医生说来说去,赞叹林立功的命真大。
半个月后,林立功出院,留在银川休养。
突来的车祸,对林立功的打击非常大,事后被认定为五级工伤残疾。休养期间,丁玉茹并没有把他接回中宁县城,原因是,他俩几个月前已经在中宁县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在婚姻存续的十几年里,他俩大多数时间两地分居,聚少离多。他俩之间,林邀月是一根牢靠的纽带,两人真正剩下的似乎只有一种亲情。预想不到,办离婚手续的那天,他俩表现得都很平静,都很从容。这一回,林立功大难不死,丁玉茹一来便用心地照顾了他半个月。林立功心里是满足的,也是很感动的。
离开银川的前一天中午,丁玉茹在照顾林立功的间隙,带邀月去附近的中山公园散步,透透气。母子俩还去了新修的光明广场,顽皮的邀月趴在一头被小孩子们摸得光滑油亮的铜牛背上,怎么都不肯下来。妈妈站在边上,索性叫人给他娘俩拍摄了一张快照。躺卧在病床上的林立功伸手接过这张快照细看,不禁鼻子发酸,眼眶湿润,猛地把头扭向一边,盈眶的泪水倏然滚落。他想,这照片上理应有他,他林立功和丁玉茹有必要和孩子拍一张全家福。现在,这个愿望恐怕今生今世再难实现。
丁玉茹把自己“改嫁”给了红寺堡。
这片荒原上,出现了一个个齐整的村庄。这些移民村落,像一座座兵营坚韧地挺立在荒漠戈壁,镶嵌在冬日浓重的土黄色里。一群远离西海固的人们,在这里重建家园。简易小街上,已经出现集市,街道两侧有了摆摊的小贩。天气寒冷,但小贩仍在街上经营着百货,贩卖着菜蔬。冷风里,伴着轻微的扬沙,已经算是一个好天气了。开建几年,这片移民区最大的敌人是毫无征兆狂飙而来的风沙。春季风沙大时,不论你骑自行车还是摩托车,走在红寺堡的路上都会寸步难行。眼前黄沙漫漫,什么都看不见,呛鼻的沙尘让人呼吸都感到吃力。一双双粗糙的手,一张张黝黑的脸,一个个灿烂的微笑,逐渐修整出了地球的这个小小角落。
淡水资源的力量,让红寺堡变得生动了起来。
引来黄河水,丁玉茹和同事、乡亲们,在小街上和村庄里种树,种下千棵万棵的树。一到春天,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大地上就会出现杨柳依依的景象,有风来时,枝条舞动。上一年春天,她亲手在办公区栽种的一株梨树探出了嫩芽,点点绿意缀满枝干。她很吃惊,这时几只燕子叽叽喳喳地飞来,萦绕在一株梨树枝头。燕子凌空掠飞,盘旋在上空,仿佛在向拓荒者致敬。飞翔的燕子,让她感受到了红寺堡春天的气息。亘古荒原上,有水有人有绿色,就有燕子,也就会变成一片新绿洲。
红寺堡扬黄工程早已建成,通水的日子镌刻在丁玉茹的记忆里。那天,当人们启动泵房的控制电钮时,黄河泉眼山取水口几十组巨型水泵轰鸣着,黄河水被巨大的吸力牵引着,沿一道道圆柱形管道从泵站后侧爬上山坡。水,像奔腾的万马,朝向干涸的红寺堡,朝向缺水人的心上奔流。
“共产党亲,黄河水甜。”
这八个字,是缺水的人们在解渴之后一种发自内心的表示。
丁玉茹记得,通水那天,人们的目光追随水流一起奔涌。青年和少年,在荒原上追赶着黄河水撒欢,老人欢笑的脸上挂着泪……“共产党亲,黄河水甜”,一经红寺堡移民群众叫响,便成了生活在干旱缺水地区的人们对共产党、对时代的深情回响。再后来,这句话成为宁夏百万西海固移民群众一句共同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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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前锋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
出 品
宁夏共产党人杂志社
编辑 | 赵斐斐
校对 | 汪晓慧
统筹 | 刘立祥 胡亦茹
审签 | 赵志强 张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