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企业集体出海，为了终结这个全球头号传染病杀手

文摘 2024-12-05 07:50 北京

在成本和效率之间权衡，在不同的准入政策和市场模式中博弈

11月12日举行的肺部健康大会开幕式上，全球结核病活动人士走上台前，抗议全球基金对于艾滋病、疟疾和肺结核三种疾病的分配不公平，并倡议“将检测费用降至5美元”。

刚从印尼巴厘岛参加世界肺健康大会回来，予果生物创始人夏涵就在公司的北京总部接待了世界卫生组织（WHO）的结核病专家克劳迪奥博士，双方展开了五个小时的技术交流，探索更多结核病的创新解决方案。

就在一个多月前，予果生物的舌拭子检测产品TB-EASY已经在中国国家药监局申请报批。与此同时，夏涵也在积极拓展海外市场。就在这个时候，世界肺健康大会在印尼巴厘岛召开，这场结核病和肺部健康领域规模最大、影响力最高的学术盛会，对于企业而言，正是最好的展示机会。

世界卫生组织在大会前两周发布的《2024年全球结核病报告》数据显示，据估算，2023年，全球患病总人数大约1080万人，死亡125万人，超过COVID-19死亡人数，结核病再度成为头号传染病杀手。在30个结核病高负担国家中，印度和印度尼西亚的新发患者数最高，占全球发病数分别为26%和10%，紧随其后的是中国（6.8%）、菲律宾（6.8%）、巴基斯坦（6.3%），5个国家占到全球发病数一半以上。

作为全球第二大结核病高负担国家，也是此次会议的主办方，印尼政府充分彰显了终结结核病流行的决心。刚刚就任的印尼总统普拉博沃提出了8个“最优速效项目”，其中一条就是提供免费体检，加快解决肺结核问题，在基层建立设施完善的优质医院。目标是在5年内，将结核发病率降低50%。就在大会前，印尼政府刚刚批准一项预算，2025年将追加5亿美元用于结核病防控。

这些举措，都让印尼成为肺结核防治的企业必争之地。予果生物自然也不例外，会议期间，夏涵与印尼政府部门、代理商会谈，进一步推进双方合作。但在越来越卷的市场竞争中，企业能否拿下这块蛋糕，不仅需要在成本和效率之间权衡，在不同的准入政策和市场模式中博弈，更重要的是切实有效的产品性能和临床可负担的解决方案。

还在等什么？

肺结核俗称“肺痨”，是由结核分枝杆菌引起、经空气传播的传染病。当肺结核患者咳嗽、打喷嚏、吐痰时，结核菌就会散播到空气中，只要吸入少量病菌就可能感染。但传染性这么强的病种，经历了上千年依然无法消除，主要是因为结核菌是个“潜伏”高手。

大多数人感染病菌后，两年内患病的风险最高，约为5%，其他人的结核菌则会在身体里潜伏下来，此时感染者不具有传染性，也没有症状，只有当身体免疫力变差时，潜在的细菌才可能激活爆发，成为结核病患者。也因此，肺结核在65岁以上老年人群体中发病率较高。据世卫组织统计，全世界约有1/4的人口为结核菌潜伏感染者，这或许也是肺结核一直不被重视的原因——毕竟，一个或许在数十年后才爆发的“炸弹”，似乎显得并不是那么紧迫。

然而，一旦患上肺结核，不但患者本人将在一段时间内丧失劳动能力，对于患者家庭而言，也往往意味着一笔灾难性支出。以需要长期治疗的耐药结核病为例，一年的治疗费用往往超过十万元，全疗程可能达到二三十万元，很多患者因此放弃治疗，加大了死亡和传播的风险。这次世卫报告也首次进行了估算，在所有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中，有一半以上的患者家庭花在结核病诊断和治疗上的费用，超过了其家庭年收入的20%。

也正因为如此，结核病防控不仅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更是一个经济社会问题，关乎公正和平等。世卫报告提出，到2035年终结全球结核病流行的目标。其中，到2025年结核病发病率较2015年减少50%，到2035年减少90%。

“我们有目标，有承诺，我们做了诊断测试去发现感染者，有药物去治愈每一个患者，我们还在等什么？”在世界肺部健康大会开幕式上，国际防痨和肺部疾病联合会（The Union）主席盖·B·马克斯表示，“主动病例发现是打破疾病传播链的最有效方式之一——这对结束结核病的传播至关重要。”

The Union的研究人员在越南、印尼和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开展了基于社区的结核病主动病例发现和筛查项目，取得了明显效果。“这项研究进一步证明，各国政府应将主动病例发现作为消灭疾病的主要方法，并确保为所有高负担国家提供可持续的资金和支持。”马克斯说。

在上述东南亚三国的社区筛查项目中，印尼的项目得到全球抗击艾滋病、结核病和疟疾基金（全球基金）的支持，越南项目得到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的支持——这也是结核病全球防控的特点之一，在结核病高负担国家中，98%为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数年来，国际捐助方对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的供资总额保持在每年11亿至12亿美元左右。但根据世卫报告，全球结核病预防和治疗资金在进一步减少，2023年融资目标为220亿美元，却只筹集了57亿美元，仅为全球目标额的26%。

在全球范围内，结核病研究工作仍然严重缺乏资金，2022年仅达到50亿美元年度目标的五分之一，新的结核病诊断方法、药物和疫苗开发工作面临着巨大挑战。

11月13日下午，The Union 执行主任卡桑德拉·凯利·奇里诺博士（中），到北京结核病诊疗技术创新联盟的展台参观，并和联盟理事长、北京胸科医院院长李亮（左）、雷德生物董事长楼建荣（右）交谈。

除了政府投资，近年来，全球基金、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克林顿基金会等慈善组织也在肺结核领域长期发力。盖茨基金会在倡导推动社区主动筛查方面做了长期努力，并投入大量的精力用于非痰样本的结核病诊断技术，比如在乌干达进行了用舌拭子来同时检测新冠和结核病的试验，并将这一解决方案免费开源。在舌拭子方面，盖茨基金会找到了两家中国企业合作，一个是做便携式POCT（即时检测）的普世利华，另一个是做高通量检测的予果生物。

在世界肺部健康大会期间，予果生物与盖茨基金会正式签署了合作协议，将在研发资金、市场准入和临床试验方面得到盖茨基金会的支持，并基于予果生物现有产品TB-EASY，通过简化操作流程和提升自动化程度，提高发展中国家的结核病检测效率。

“并不是所有企业都愿意接受基金会的投资，这意味着要接受基金会的全球可及性策略（Global access），适用公共卫生的可负担价格，虽然在采购量上能够得到保障，但整体是微利的。”盖茨基金会高级项目官桓世彤说。

在会议间隙，夏涵还去了一趟雅加达，直奔印尼结核病筛查中心——予果生物将参与其结核病创新研究和证据生成项目。双方就结核筛查研究，新技术评估等达成科研合作，从而为各国及WHO的政策制定、临床路径规划等提供数据和证据支持。

这也意味着，作为一家中国企业，予果生物将深度参与全球抗击结核病的斗争，而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也和予果生物一样，正在成为推动终结全球结核病流行的重要力量。

抱团出海，各显神通

11月13日下午，一场中国企业的专场会议无虚席。江西九峰医疗、北京卡尤迪、杭州优思达、厦门致善生物、北京万泰生物、广州雷德生物等6家中国企业带来了12款结核病体外诊断产品以及人工智能计算机辅助读片技术。

这也是中国企业首次在全球肺部健康大会以组团形式出现，值得关注的是，这次抱团出海的策划者是一群医生。面对记者的疑惑，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胸科医院院长李亮赶紧抛出他的另一个身份——北京结核病诊疗技术创新联盟（以下简称“创新联盟”）理事长，这是一家由全国90多家结核病医疗机构和40多家企业组成的社会团体，主要任务是促进结核病在医疗机构和企业及研究机构之间的合作和交流。过去参加肺部健康大会，李亮主要是基于学术和业务做交流，而这次，他的首要任务是帮助中国企业出海宣传。

“这次我的底气特别足。”李亮说，过去，中国企业更多是在跟随，学习模仿国外的技术，“这次来到大会才发现，不能说我们一定比别人跑得好跑得快，但起码在很多领域已经并驾齐驱了。”

此次参与中国科创产品联展的六家企业，都是来自检测端的企业，无论是分子检测还是影像检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操作简单，便于携带，以及快速出结果。这些都为基层诊疗提供了便利。

过去结核病检测主要有三种手段，痰样本检测、X光检测，以及CT检测。后两者检测费用相对较高，而痰样本却常常面临取样困难，因此，近年来，世卫组织和the Union开始关注非痰样本检测，从口腔、血液、尿液中提取样本检测。舌拭子由于创伤小，取样方便，逐渐成为肺结核检测的新方向，优思达、卡尤迪、普世利华、予果生物等，都在舌拭子检测产品布局，据了解，目前国内做舌拭子的企业有五六家，过去做痰样本检测的企业有二十多家，其中一些企业也开始重新注册报批，转向舌拭子检测。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后疫情时代产能外溢的结果。新冠疫情期间，中国分子诊断企业迅速发展。这些企业在新冠疫情后寻求将其产品和平台应用于新的疾病领域，特别是结核病领域。“现在肺结核诊断产品处在一个变革期，大家站在了同一个起跑线。”桓世彤说。

然而，新冠肺炎是上呼吸道疾病，通过鼻咽拭子很容易就能检测出残留病毒，而肺结核是下呼吸道疾病，舌苔残留的结核菌非常有限，灵敏度一直受到业内质疑，因此，在世卫组织内部，对于舌拭子检测仍处于观望态度。

在这次肺部健康大会上，来自国际合作网络R2D2 TB Network的研究人员分享了普世利华的舌拭子检测产品数据。他们在乌干达坎帕拉的卫生中心招募了一批疑似结核病患者，分别用舌拭子样本和痰液浸润拭子样本，对普世利华结核病检测平台和美国检测巨头赛沛的Xpert Ultra平台进行比对测试。研究结果显示，普世利华检测平台舌拭子灵敏度为90.7%，特异性为100%，痰液样本灵敏度为98.1%，特异性为99.1%。超过了世卫组织对非痰液样本快速即时诊断平台灵敏度≥75%和特异性≥98%的要求。

“乌干达的数据大致符合预期，而且是首次使用小型化的便携基层检测产品，也就是near POCT（即时诊断）的形态，对舌拭子的数据进行分享，从这一点来看，还是有一定意义的。”普世利华总经理陈翀认为，任何一个新技术，其应用都需要一步一步的验证，现在，普世利华已经验证了小型便携检测产品技术的有效性，有了对应的数据，等到产品应用的有效性出来以后，还要适应各国市场的指南，对应去注册，这是比较严谨的过程。

尽管在《中国慈善家》采访的多位专家看来，基于结核病人的样本进行检测，细菌载量高，呈现这样的灵敏度和特异性可以预料。但他们同时表示，舌拭子作为主动发现的技术，由于取样简单，能够覆盖更多的人群，在这种情况下，牺牲一定的灵敏度也是值得的。

11月14日，来自国际合作网络R2D2 TB Network的研究人员分享了基于普世利华的舌拭子检测产品数据。

除了病原学和免疫学诊断，中国的AI技术也在结核病诊断中表现优异。在李亮看来，人工智能最大的价值在于减轻了医生的工作量。一般做一次胸部CT，会出来300-500张断层片，医生要凭肉眼从中找到异常病变，工作量非常大，而且极易出现漏诊。而人工智能则能解决这一问题，无论病灶大小，只要有异常，都会被筛出来，医生只需对这些异常影像做判断即可。

九峰医疗是六家抱团出海的企业中，唯一一个做影像人工智能的企业。“每天得接待几十个咨询者，大多来自东南亚和非洲国家。”九峰医疗CTO李舰介绍，最受欢迎的是一款相机大小的迷你X光机，只需在患者身后放一块平板，即可实现胸片拍摄。这款产品还未完全成型，但已经有很多人前来询问，足见便携设备在基层诊疗中的受欢迎程度。

早在2019年，九峰医疗的AI产品就已经研发完成，开始尝试出海。彼时，在肺结核的检测中，世卫成立了一个Stop TB Partnership（终结肺结核）的组织，鼓励全球有人工智能能力的企业参与计算机辅助检测（CAD）产品的评测。“看似没有加入的门槛，但如果加入，企业就好比开了盲盒，无论水平如何，哪怕检测数据是倒数第一，也必须发表。所以要对自己的产品特别有自信，我们很早就加入了。”李舰告诉《中国慈善家》，加入Stop TB的评测后，九峰医疗陆陆续续参加了几次肺结核AI的研究，今年8月，《柳叶刀-数字医疗》发表了一篇九峰基于南非检测数据的文章，为企业出海带来巨大影响力。

在面向无结核的世界新工具峰会上，新诊断工作组的报告显示，在全球新肺结核诊断技术开发的序列里，有一半来是自中国企业。在桓世彤看来，这是一个可喜的表现，“中国诊断企业逐渐走向了前台。”

成本和效率

参展只是出海的第一步，要真正进入到一国市场，首先要通过当地的认证，不同国家有着不同的要求，企业往往需要面临着巨大的壁垒。

即使拿到了当地的许可证，也并不意味着就进入了该国市场，比如印度会更倾向于本地化生产，而印尼对于价格更加敏感。因此，是走政府采购、援助采购，还是走市场代理？走本地化生产、贴标生产，还是进口？这些都需要艰难的博弈和权衡。

相较于其他企业，普世利华还比较年轻，2022年，针对新冠检测的十几个产品刚刚获批上市，就迎来了全面放开。2023年，普世利华将生产线扩展到30多条，其中就包括肺结核检测的相关产品。本着立足国内、全球化布局的思路，普世利华在舌拭子产品研发时便同步拓展海外市场，

“做肺结核，当然要去高负担国家。”带着这样的想法，陈翀首先去了印度和印尼，经过艰难的谈判和注册，在印度以痰液样本通过认证，在印尼则拿到痰液和舌拭子的双样本检测许可证。

“从企业角度，现阶段，该做的市场都得做，肺结核几个高负担国家，印度、印尼、南非，以及非洲和东南亚多个国家我们都陆续进行注册准入的工作，这确实需要花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同时，我们也在努力拿到世卫组织的PQ预认证，这是全球最权威的认证，意味着对产品质量的认可和背书。”陈翀表示，世卫的PQ预认证需要全球的临床数据支撑，目前普世利华和盖茨基金会合作，借助基金会的几个临床机构和现有的项目，将普世利华的产品投放过去。目前在越南和乌干达已经拿到一些临床数据。“但针对舌拭子产品，光靠我们一家是不够的，还需要和更多企业携手，积累更全面的临床数据，推动世卫组织将舌拭子作为肺结核检测的方向。”

相较于病原学检测，AI面对的壁垒小得多。九峰医疗早在2020年就开始了临床实验，经过一年多的临床实验，在2022年正式获得中国药监局的医疗器械三类证，欧盟的CE认证也已拿到，接下来，同样面临着世卫组织的PQ预认证。不过，《柳叶刀》上发表的文章，是基于世卫组织的数据，也相当于具备了世卫推荐的条件。

但从目前来看，九峰医疗对于出海仍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在李舰看来，目前肺结核相关企业出海的最大障碍在于钱，很多高负担国家没有足够的预算来采购检测设备，对于价格相当敏感，而价格战并不是AI企业的优势所在。

此外，AI的核心产品是软件，也是前期研发成本投入最大的部分，如果出海，是单卖软件还是和设备硬件捆绑销售？或是像某些企业那样，免费送设备，按次收取检测费用？这些都需要做长远的思考。李舰表示，此次九峰医疗并没有带着价格目录，只是来看看需求，再做进一步判断。

价格问题，或是企业面临的一大难点。以印尼为例，目前市场占有率最高的是美国赛沛的检测产品，单次检测价格在10美元左右。在11月12日的肺部健康大会开幕式上，全球结核病活动人士走上台前，倡议“将检测费用降至5美元”。

有业内人士表示，要达到这一目标，除了全球基金等援助采购方式，基于大规模的筛查，采用混检方式，或能覆盖成本。而这需要来自政策层面的推动，出于成本和效率的考虑，全民筛查并不现实，在重点地区，重点人群做主动筛查是当前较为可行的方式。然而，在哪些地方筛查，如何选取目标人群，用怎样的筛查方式，各种工具如何组合，还需要充分的研究论证。

作者：贺斌

图片来源：张翼，北京结核病诊疗技术创新联盟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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