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总管

文化 2024-11-27 00:02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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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新人和双方父母，与婚礼关系密切的，就算总管了。我当过婚礼总管。

头回干这事，是老领导的闺女结婚。不是巴结，当时老领导已经和我两个部门。但我一直非常尊敬他，直到现在。

老领导就俩宝贝闺女。大女儿结婚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工作。婚车从他家开出去，他叫我上了他的车，让司机跟着车队走。跟了二里路，我问他咱上哪去呀？他醒过神来，说到城外随便转转吧。看得出他对闺女非常不舍，都有点迷糊了。

但他一桌客也没请。

同一单位的时候，他是一把手，我在办公室，成天打交道。我佩服他的学识和人品，除了管理有一套，他精通业务，搞了好几项发明专利，这很罕见。有一年他回国我到外地接机，半路吃饭他非要掏钱，宾馆接风也不允许，让老伴做了饭，到他家吃。当时春节前得给上级送礼，他安排我写红纸条，上级部门在哪方面对我们支持了，分别感谢。一问，送的是农副业自产的茶油冬笋牛肉鲜鱼，还有大米，一堆也不值几个钱。我说啥年月了谁送这些，一个信封多方便？咱开着卡车去送礼，上楼搬来搬去，你不怕别人知道领导怕。他说都是自己产的，心意真诚；这点东西不算什么，不会害人。这样是不害别人，事实证明妨害了他进步。他是老中专生，提拔别人时第一学历不够，上头千方百计迂回变通，轮到他了，两次因为学历低上不去，就加了些助理、会长之类没用的头衔。后来我俩都到了上级机关，他管业务，我在组织部干活。我常去看他，顺便蹭条烟。不是上下级了，他说话更随便，拿当时热播剧教育我：小C，领导需要刘罗锅，可也需要和珅啊，别和我一样，你得多向和珅学习！我说你老人家没教过，我也学不会。他在原单位主事，普通职工奖金翻了一番，那是个八千人的大单位，很不容易。他调走了，又慢慢降了下来。他省下的钱，继任者敢花也会花，花在“刀刃”上，所以人家官当得比他大很多。

一天，老领导叫我到家里，说大姑娘结婚没请客，朋友讲他不够意思，老二结婚，他考虑再三还是办几桌，别再落埋怨。他让我当婚礼总管，我赶紧推辞。我说不是偷懒，从没做过这事，客人全是领导，弄砸了不是给你丢脸么？他说谁也不是打小就会，你当总管呢，我们沟通方便，我不操心，一切细节由你做主。帮忙的主要是他单位的部门负责人，请一个退休领导挂名，我实际安排。

先得确定婚宴规模。他是现职领导干部，又在好几个单位干过，来宾应该不少。考虑到他低调，我提了五十桌的方案，这已经比同类婚礼少了。老领导一口否决，说不能那么多，可来可不来的绝对不请，别让人家恶心。反复计算后，至少二十八桌，他说十八桌。我汇报了计算过程，最后同意二十八桌。

经过考察，我提前几个月订了一家四星酒店。因为年头早，能办婚礼的好酒店还不多。除了有点档次，宴会厅得大，桌子不能挤；中间不要有立柱，既挡视线又妨碍上菜敬酒；最好是正方型，长方型也可；高层楼里的饭店，边上的大厅不规则，而且窗外景色吸引人，尽量别用。餐厅经理报了888、688、488三个标准，我让便宜点，她摇头晃脑：知道是老顾客，但这事不同别的，您是喜宴，讲究的是“幸福不打折”。与五台山卖香的一个腔调。我嫌他卖得贵，他说“咱不跟菩萨讲价”，我问你是菩萨的代表？有委任状么？既然这样，我订了488。她讲少有人订，我坚持就定这个标准。

这事考虑过。这种饭店，菜品差两百块钱看不出多大区别，来宾都是领导，没人在婚宴真吃，不会对菜多注意。降低了菜标，提高酒水香烟档次，这个价格明摆着，而且几乎没人喝酒，消耗的就几包烟。烟上软中华，酒不能扎眼，左挑右选订了十几箱高档泸州老窖。烟酒公司老板知道了不干，他说本市不认这种酒，你定这么多，到时候还得退回来，我卖不了。他再三推荐金六福，说你就买贵的，放婚宴上对景，退回来也好卖。最后听了他的。至于菜品，找了饭店经理关照，还不错。

对喜主来说，办婚礼最难的是什么？答案可能不同。在老领导，就是确定宾客名单。眼看他犹犹豫豫，左右为难。叫人设计了请柬，还想用当时稀罕的激光打印出个彩，可好久了他就是定不下人。催了几次，他突然说要不你来定吧？我说老单位我可以拿初步名单，新单位我不熟。他问你不是有干部花名册么？我说我只管科级干部，他们不是宾客主体。他问弄不到处级名册？我说能弄到，但我不清楚他们跟你的关系。老领导叹口气，指着请柬说，人家叫这“红色罚款单”，咱千万别招人嫌；给孩子办个仪式这么难！可这事别人帮不了忙。

婚礼前几天，我领着操办人员到饭店“试吃”。老领导非要把饭钱给我，我能处理，他怎么也不答应。他说我有钱，一年还有二十万专利收入，费用你别管。后来专利被人侵权，他原想打官司，知道要到外省起诉，太麻烦，算了。

女方婚礼程序简单，但我心里没一点底。布置好了现场，我老觉得挂的大喜字不结实，千万别掉下来呀。婚庆公司说你咋这么紧张？我们办了上百场了，从没有也从没听说过谁家的婚礼喜字掉下来！话筒和音响有没有声？彩灯亮不亮？礼花和鞭炮的安全……哪个环节也让人担心。主持请的市电视台主播，好几遍嘱咐，最后人家光笑不说话。饭店的菜应该没问题，可烟酒十点了怎么还不送来？派人一次次催。酒水送到了，又琢磨如果客人高兴，万一酒不够喝咋办？打电话增加啤酒数量。老板说跟你打赌，如果订的酒水不够我不要钱了；你让送那么多，过后还得我去拉回来，咱都省点事吧！

找个僻静地方，我拿出小本子，一项项反复核对。我本是简单的人，让场婚礼弄得婆婆妈妈。

怕啥来啥。十一点了，老领导突然找到我说，你快想想办法，这可咋整？原来他十多年前工作过的两个单位，忽然来了五十多人，要参加婚礼。这俩单位在二百里以外，我们没通知任何人，不清楚他们怎么知道了，大轿子快到了才打的电话。我头嗡地一下，这不是坑人么！我强迫自己冷静：必须想出办法，因为是我负责，老领导并不清楚喜宴细节。大厅无法增加六张桌子，也没时间调整；这么远自发过来，关系肯定好，不能让人家到别处去。

时间不长，想出了一个办法。那时虽没严格规定，有些领导还是小心，想参加婚礼，却不愿让别人知道。这次在大厅旁边留了四个包间，原是给级别较高和敏感岗位的人用的，只能使用它们了。五十多人，挤挤也能坐下，出来就能观看婚礼。而离这个饭店不远有家粤菜馆，我赶紧让人到粤菜馆订下四个大间，然后陪着老领导夫妇到包间里，说明情况反复道歉。这些人本是为了新娘父母情谊而来，他们才不想参加什么婚礼，到粤菜馆能早走还落得清静，高高兴兴地去了。

婚礼很顺利，喜字没有掉下来，酒水剩下一多半。我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宾客走了，烟酒公司拉货的车却迟迟不来，给人弄丢了不得算钱？最后还是找车送了去，这才放下心来。

婚礼总管不是好差事。本以为是个一次性任务，没想到还有人找，推不掉又当了两次。这不，顶头上司找我了，他侄女出嫁让我当总管，而我一百个不愿意。

其中原因很多。我与这位领导，没有一点与老领导那样的感情，而且相互看着别扭。到这个单位，是分管领导调我来的，当时他俩都是副职，关系很僵。前任告诉我，这位领导心眼小，得认真伺候。他让你办事，千万不能请示分管领导，一定不同意，那这位一定记恨你；只要不过分，你赶紧悄悄办了。后来，分管领导调离，这位成了一把手。虽然我小心翼翼，以前为他办了不少事，他还是看我不顺眼，有机会就拿话敲打。我只能装没听明白。

这位领导有特色。在干部会上讲我愿意当官，而且愿意当更大的官。我敢公开说。为什么？我是好人，好人当了官，群众有好处；好人当不了，坏人当了，群众就受苦。我们都纷纷点头。他交代我：你们考察干部，除了规定标准，还要注意身材。挺着大肚子的胖子，同等条件谨慎使用。大肚子至少说明他管不住嘴，自律不严，而自律不严就容易犯错误。我心想这是什么标准？当时很高级的领导，还挺着大肚子呢，你敢说大人物自律不严？但他很得意自己的“逻辑”，我只能含混答应。他身材确实管理得好，不胖不瘦，穿衣有品，很有范儿。

再不愿意，这总管也得当。我有点经验了，出不了大事。婚礼当天，问题来了。领导现场对我说，你得想办法，不能让客人早走！当时的情况是，吉日基本是同一天，结婚的很多，有人要参加两场以上婚礼，头场新人和长辈敬了酒，这一桌的客人就有可能离席，去参加另一场，或者以此借口早点回家。有时候酒还没敬完，客人走了一多半，确实很难看。

这位领导虽然古怪，有两点让我佩服。一是对老人孝顺，二是对这个早年丧父的侄女视若己出。可我能有啥办法让客人不走呢？人家先上你这里，已经给了面子了。我说领导，您选的日子好，今天结婚的很多，有人可能也参加别的婚礼……他眼一瞪：我不管，反正要是客人早走了，我也不在这里了，我也早走，你们看着办！

这就不讲理了。我只好把迎宾召集起来，对照客人名单，看看跟谁熟悉，提前跟人家打招呼，拜托不是确实有事别早走，同时尽量劝其他客人别走。就这样心里也七上八下，尽力而为吧。没想到的是，领导做事更绝，轮到长辈敬酒，他只敬了前两桌，后面的让弟弟代替，他跟我一起站到了宴会厅门口。他是个领导，往这一站，除了个别确实有事的跟他说明情况再走，其他客人不好意思离开了。效果不错，没出现半场人走光的情况。我服气他的执着，真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用心。领导亲自站门口，我也没了压力，客人走了是不给你面子，与我无关。事后，我难得地让他感谢了一次。

我操持过一场男女方合办的婚礼。新郎是个小兄弟，曾为老姚推销塑胶跑道出过力。这个婚礼得办好。接新娘那些事务，我不熟悉，咨询几位老手，都说简单；让人写个流程，一页纸。我要向高人请教。有个弟兄干接待出身，后来成了政法单位纪检组长，他也没婚礼方案，送来了一叠纸让我参考。真的把我惊着了。这是一份上级政治部主任的接待方案，单是礼仪生活方面，从跟秘书交流，跟机场联系，在路口、在宾馆迎接，到茶叙、房间水果，用餐饭店、菜系酒水，到送行安排……时间、地点、姓名、职务、人数、车辆、司机，分工详细，明明白白。我很感慨：你们真是巴结上级的天花板了，够高级、够排场、够无耻。组长讲这么大领导，十年来不了一回，不得上点心？我这好歹是公事，你给上司当总管，应该算狗腿子，你才是真无耻！

参考这个方案，我们优化了婚礼流程。新人同是上音毕业，伴郎伴娘都有才艺，要在婚礼上表演。新郎也准备唱支拿手的歌。他学了六年声乐，唱的歌比阎维文还好听。真的，我们听过，都认为他唱得比阎好，区别在于阎维文能唱很多歌，而他只会一首。三四年了，没别的，就那首《想家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想家的时候很甜蜜，家乡月抚摸我的头……我说这歌很适合唱给新娘子，人家从她家嫁到你家，肯定想家么！

办婚礼跟开大会一样，最忌讳时间长。谁愿意听你在那有的没的瞎扯？这次表演节目多，其它环节就得加快节奏。测算了各段时间，让主持人告诉上台的贵宾，控制时长。

还是出问题了。别人都按着节奏来，轮到女方家长致辞，刹不住车了。嫁女儿，父亲心情一般不好，祝福几句就行。可这位老兄打了鸡血，上来就拉开了架式。他先说女儿晚出嫁，是因为宁缺勿滥精挑细选，又从头到脚夸奖女婿。这倒没啥，接着他放了大招：从马克思开始感谢领袖，恩格斯、列宁、毛主席、设计师，一直到江总书记，每个人感谢的还不一样，长篇大论。所有宾客都意外。有人说他忘了感谢斯大林了，有人说写《资本论》跟他姑娘结婚有关系吗？不改革开放，他女儿还不出嫁了？别人在看笑话，我心里又气又急，他把时间耽误了。眼睁睁看他咧咧了半个多小时，商量了男方家长我给主持人发短信，表演节目取消。

我问新郎，令岳是干什么的？他说老师出身，后来当了某单位副书记；喜欢白呼，这次好不容易逮个机会，可能退休后没人让他讲，憋坏了。新郎说媳妇都恼了，要和她爸理论。他感叹对不起伴郎伴娘，人家都准备了好久。我说，《想家的时候》你只能单独唱给弟妹听了。

当婚礼总管，意外好多，算得上“事故”的只有一回。那是个男方婚礼，流程复杂。新郎新娘倒了红酒塔，又手把手点一支大蜡烛。这蜡烛应该是新的，但婚庆公司大多用旧的。这支就使用过，上场婚礼结束灭蜡烛，劲使大了，把烛芯按进了蜡油里，又没剔出来，这次新人拿着小蜡烛点了一分钟，大蜡烛才着。亲友宾客心里急，现场鸦雀无声。我惊出了一身汗，度“秒”如年：老大哥全权委托我，结果当众出了岔子，这样很不吉利。过后对婚庆公司一顿骂，可于事无补了。好在小两口日子过得还不错。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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