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
作者 | 王刚
谢里夫的儿子伊万今年14岁,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他很快便在父亲的授意下狼吞虎咽地把餐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了。
走出屋子,谢里夫昏昏沉沉地走向远处一片开阔地,在那里有一把破旧的靠椅,一张从不远处废旧家具回收站捡来的看上去还不错的圆桌。
太阳从更远的灌木林冒出了头,谢里夫的小屋子前这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那些还没有褪去的露珠散发出了晶莹剔透的光芒。蜻蜓和蜜蜂在五颜六色的花丛中聒噪不安,一天的忙碌开始了。一只讨厌的苍蝇在谢里夫身边嗡嗡作响,它时而落在他那短而粗的鼻梁上,时而又钻到他那稀疏的黄色头发中,在谢里夫粗糙不平布满一片片红斑的头上,这只苍蝇大概是嗅到了它喜欢的味道,即使谢里夫使尽浑身解数它也不愿意离去。
谢里夫的讥笑声引来了大狗的注意,它透过草丛看到了它的主人,于是一个箭步又冲向了谢里夫。
“不不不……”谢里夫无助地伸出双手挡在胸前,可这没什么用。那条狗还是带着满身污泥热情地高高跃起扑入了主人的怀抱。
看着自己身上的污秽和那把被压得粉碎的椅子,谢里夫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怒火,他捡起地上椅子的一条残腿向大狗挥去。
“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你这条蠢狗!”谢里夫不住地叫喊着,这声音最后消失在了远处的灌木林中。
谢里夫年轻时候曾就读过本省的一所高等学校,因此他在当地政府部门谋到了一份差事。他的工作轻松而无聊,虽收入不高,却十分稳定。要是这样一直下去,对谢里夫来说也是相当不错的生活了,可偏偏他没有珍惜——由于常年酗酒滋事惹恼了上司,他在不久前丢掉了这份工作。
从此他变成了一个游手好闲、对于家庭和社会几乎没有任何作用的人。他更加肆无忌惮地酗酒,每天晚上不把自己灌醉绝不回家。他偶尔也会找些零散的工作去做,目的是偿还欠饭店老板的酒钱。
谢里夫没能追上那条大白狗,酒精让他的四肢早已变得软弱无力。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刚才被大狗扑倒的地方,试图要修好那把被压扁的椅子;可没能成功,暴躁的他一怒之下又重新把椅子砸了个粉碎,就连旁边那张圆桌也未能幸免。
一顿发泄之后他的怒火终于平息了。他瘫倒在了地上,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眼前的那所破房子。
那是他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因为丢了工作,他再也无力支付城里公寓的租金,最后只能搬来这个鬼地方。
“妈的,真是糟透了!” 谢里夫嘴里吐出最后一股怒气而后闭上了眼睛。
常年的烂醉如泥让谢里夫的精神出现了严重的错乱,他经常头痛欲裂,意识模糊,有时候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会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哭笑不得的事来。
“别和我扯什么职业道德,现在的人还有什么道德!”谢里夫身边的一个粗壮的男人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向众人愤愤不平地诉说着他最近的一次遭遇,“我的孩子出生那天,当我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痛苦万分的时候却迟迟等不来接生的大夫。你们说这叫什么事?”
“那你去找大夫啊,难道还等那些老爷主动来找你吗?”
“期间我是去找过几次大夫,可那个该死的却告诉我还不到接生的时候,让我再等等。”
那人拿起杯子和身旁的人一起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说道:“当时我的妻子痛苦地吼叫着,她面色苍白,四肢在不住地发抖,看上去就好像快要死了。你们说,这能等吗?”
“那后来呢?”谢里夫显然被吊足了胃口,着急地问道。
“后来旁边病床上的一个老太婆看我们是如此的无助,便向我走了过来,她告诉我想要让孩子尽快出生最好拿点钱送到大夫那里。果不其然,当我把兜里仅有的,准备晚上喝酒用的200卢布交到大夫手里后,我的孩子马上就出生了。”
“这也要看遇到什么人,要是遇到我就别想从我这里多拿走一个子儿。让那些不道德的和助长这种不道德行为的傻子们都见鬼去吧!来,为正义干杯!”谢里夫拍着桌子大声地嚷着。
“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个穷光蛋就好了,这种事情也就不再有可能发生了,嘿嘿……”谢里夫身后另一桌上的一个人站起来面带讥诮地说道。
“你说什么?”谢里夫显然被这话激怒了,没等那人再次开口,直接从下而上冲着那人下巴来了一拳。那人倒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昏暗中有人扑向了谢里夫,一场打斗随着酒精的升腾孕育而生了。被关押在人们心中的愤怒与不平在这一刻逃离了理智的看管,像火焰一样喷涌而出。他们才不管是敌是友,只为发泄与毁灭。
谢里夫被抬出了饭店,扔在了路边的杂草丛中。他没因伤痕累累而痛苦,在濒临死亡的瞬间他反而感受到了异常的平静。一切高尚或罪恶的念头全部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欢快。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浇灌着他的身体,在意识的混沌中他想起了童年的美好时光。
人为什么要长大?孩童那完整统一的灵魂终究被注入了毒液,从而分裂成善与恶对立的矛盾体,自那以后他便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了。人一边赞扬着正义,另一边却驱赶着自己走向邪恶。最可悲的是那种游离于二者之间的人,他们没有勇气去拥抱任何一方,那软弱无力的意志无法让灵魂重归于统一,于是只能任由宿命的摆布。
明月在田野上升起,又圆又亮。一层银色的薄雾在苍茫的大地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动。伟岸的树木审视着夜间孤独游走的灵魂。夜莺还是唱出了美妙动听的歌声,谢里夫张开双臂挽着窈窕的淑女在这美好怡静的夜色中翩翩起舞......
当谢里夫跌跌撞撞回到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妻子和孩子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睡去,而是都围坐在壁炉旁边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屋子里只开着一盏小灯,光线暗淡。他走过去试图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嘴里却只发出了一些叽里咕噜的声音。妻子和女儿并没有理会他,只有他的儿子伊万向他瞟了一眼。
对于妻子一向的冷漠态度谢里夫早就习以为常,而且他自知如今在妻子面前已毫无地位可言。
谢里夫摆了摆手准备离开,可又停住了,因为他注意到女儿安娜眼里似乎闪烁着泪光。
安娜可怜兮兮地瞧了一眼父亲,又看向母亲,并没有开口回答。她那小小的身躯在炉火的照耀下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有谁能告诉我,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片刻的沉默过后,谢里夫最后还是没能压住自己那一贯的脾性。
妻子显然被他的叫嚷声吓了一跳,她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她给儿子使了一个眼色,让伊万来告诉他这位毫无用处的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娜的数学老师要求安娜每周末必须到她家里参加课外辅导班,还说如果安娜不去的话以后就别想在她那里学到任何东西。”
“什么?又是那个该死的老太婆,她想干什么?”谢里夫猛地站了起来,他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完全出乎了其余三人的意料。谢里夫已经很久没有过问家里的任何事情了,即使有些话无意中被他听到了,可在妻子眼里早已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回应了。
“安娜不去就好了,我看她能怎么样!”谢里夫对他头脑中突然闪现的这个想法很是满意,他把目光投向妻子,希望能从那里施舍到一点点赞许。
妻子漠然地看着炉火,线条精致的脸颊上露出一丝不屑。
“对对对,就这么定了,伊万,我们不去就是了,那个老太婆不会对安娜怎么样的。”
谢里夫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值得让大家彻夜难眠的事情,他有点不明白为何他们都如此愁眉不展;直到他看到安娜胳膊上那几道血痕以后他才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里夫冲出了家门,向安娜的数学老师玛利亚家冲去。酒劲正在头上,他稀里糊涂差点迷了路,可最后还是找到了那个老太婆的家。
玛利亚已经51岁了,她的丈夫在三年前因病离开了她,自那以后她就一直独自居住在距离学校不远处一条河边上的房子里。
“是谁?!”谢里夫在漆黑的屋子里寻找玛利亚时还是不小心踢到了放在地上的一把小铁凳,尖锐的声音立刻吵醒了熟睡中的玛利亚。
谢里夫没给玛利亚再次发出声音的机会。他寻着声音犹如一头猛兽一般冲到了玛利亚的床前,同时用手按住了她的嘴巴。
“不要出声,要不然就杀了你!”
玛利亚被吓坏了,她哆嗦着冲谢里夫点着头,表示一定听从他的一切安排。看到瘦弱的玛利亚在自己的大手掌心里像一只受惊的野狗,谢里夫的心又软了下来。
“你听我说,我是安娜的父亲,今天来的目的没有别的,我只想知道她胳膊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谢里夫说完便慢慢地放开了玛利亚。
玛利亚脱离了谢里夫的控制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顾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
“她胳膊上的伤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参加辅导班而被你打伤的?”
“这……”
“妈的!”谢里夫甩开胳膊狠狠地抽了玛利亚一记耳光,“像你这种人还配做老师吗?有没有半点职业道德,我看你们这些人连猪狗都不如!”
“谢里夫,你……”玛利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了勇气——也许是当她确认来人是谢里夫之后,料定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软弱无能的人绝对不敢把她怎么样;或者是谢里夫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内心——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她反过来指着谢尔夫的鼻子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轮不到你来指责老娘。瞧瞧你自己,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要不是你,你的安娜能为了那点辅导费犯愁吗?你现在不光毁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将要毁了你女儿的生活。”
谢里夫竟然被这个老太婆一步步逼出了卧室,活像一个小学生一般正在接受老师的训斥。
“谢里夫,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废物!”
黑暗中谢里夫被逼到了一处角落里,玛利亚的话让他极度羞愧,而羞愧过后就是极度的愤怒。就当玛利亚肆无忌惮地侮辱着谢里夫的时候,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完全被酒精麻醉失去了大半的理智,她不知道谢里夫的手在无意中摸到了一把尖刀。
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就在那一瞬间,玛利亚两只手捂着流血的胸口,惊恐而不可思议地望着谢里夫。
在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的夜晚谢里夫发疯般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他手里依然握着那把刚刚插入玛利亚胸口的尖刀。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就随手把它丢到了草丛中。
整个晚上谢里夫没有回家,而是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躲藏进了他家旁边的那片灌木林中。他完全被眼前的事实击垮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彻底完了,等待他的将是牢狱之灾以及与妻子儿女们的永别。
第二天早上大雨终于停了,谢里夫全身一片狼藉,他哆嗦着身子来到灌木林的边上,躲在树丛后边偷偷望向他的破屋子。
一切还是那么平静。整个上午谢里夫没有看到找上门来的警察,也没有任何人来过他家。后来他想或许根本就没人会知道他就是杀死玛利亚的凶手,那样的夜晚怎么会有人知道呢?再说躲藏又有什么用呢?而且这样一直不回家必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到时候反而露出了马脚。想到这里,谢里夫便走出了灌木林。
草丛中睡觉的大白狗发现了谢里夫,它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便又合上了眼皮。昨天被谢里夫砸坏的桌椅不知被谁修好了,像往常那样依然摆放在原地。谢里夫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他一头扎进了屋子。
“谢里夫,出大事了,”惊恐地跑回家的妻子一改往日的冷漠,径直向谢里夫走来,她双手抓着他的胳膊,激动地说道“你知道吗?太可怕了,安娜的数学老师玛利亚昨晚被人杀死在了家中。”
“什么?不,”谢里夫有些语无伦次,他脸色惨白,强装镇定地说道:“是吗?这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非常意外,是的。”
“你这是怎么了?”谢里夫的妻子看出了他的异样,“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没什么,只是喝多了酒,在外边随便找了个地方睡着了。”谢里夫躲开了妻子尖利而狐疑的目光,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妈妈,真是前所未有的新闻啊!”就在这时伊万冲进了屋子,“你们知道那件事了吗?”
谢里夫的妻子很不满儿子对这种可怕事情的态度,冷冷地回了句:“满镇的人都知道了!”
“你们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吗?”
“杀人凶手”这个词顿时让谢里夫头皮发麻,他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以防被妻子看出他难以掩饰的恐惧。
尽管所有人听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感到震惊,但都不会比谢里夫更震惊。伊万的话如同电击一般又重新复苏了他那因恐惧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他拉着儿子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所知道的每一个细节。
小拉尔夫的确是玛利亚目前最好的学生。对于他就是杀死自己老师的凶手这一判断警方是根据如下事实而作出的。
当天,当人们从睡梦中醒来,首先听说的是玛利亚老师的死,是每天早上给她送牛奶的雅克报的警。法医经过检查她的尸体确认她是被人用刀刺穿心脏而亡的。后来人们在树林里发现吊死在树上的小拉尔夫,警方在勘查现场时意外地在草丛中发现了一把刀,而这把刀就是刺死玛利亚的凶器。
如果以上情况并不能说明什么,那么警方在小拉尔夫卧室里搜到的一本日记上的内容就不得不使他成为最有可能杀死玛利亚的人了。
当一个成年人阅读这本日记的时候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刚满12岁孩子所写的。日记的整个内容充斥着阴郁,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尤其是最后一篇日记几乎可以说明一切,日记的大概内容是这样的:
今天距离那个日子又靠近了一步,因为我能感受到我的勇气又增进了一分。这里显然没人能了解我,所有的人都似乎在逼我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渴求自由,得到的却是牢笼。什么才是对的?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比追求自由更高的真理吗?
学校!家!在我眼里就是那无形的牢笼。老师,父母还嫌这牢笼不够牢固,他们在步步紧逼,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必须要结束这一切。
逃避,单单逃避是没有意义的。我要用行动告诉人们,不要再重蹈覆辙,不要抹杀别人的自由。就让我来完成这个伟大的使命吧。
我亲爱的玛利亚,这个时候你应该牺牲,不,应该说成为我的助手,让我们一起告诉人们一点真理吧,哪怕一点也好!
谢里夫虽依旧惊魂未定,但他的内心也在为能够逃脱罪责而狂喜。他感恩上帝,以前不信教的他变成了一位忠实的信徒,参加所有的宗教仪式。为什么上帝不惩罚他呢?有时候他会想也许是因为他的这一行为是完全正当的,是正义之举。这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牢不可破的东西。
后来在人们眼里谢里夫除了是一个十足的酒鬼外,又是一个经常神经兮兮的人。别人在马路上或者某个场合遇到他都会带着一丝怜悯地摇摇头。
有一次,谢里夫喝醉了酒,居然在众人面前突然宣布他才是杀死玛利亚的人,是他为民除了害。可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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