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年轮回的四季,
每一个都是最好的季节。
——罗伯特·吉宾斯
《可爱的泰晤士河轻轻地流》
故乡是一首甜美的诗
(节选自《漫游的辩证法》)
文/黎幺
童年与故乡,是现代人的两座“失乐园”,是两个雾中的岛屿,坐落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在时间与空间的原点之处,存放着灵魂之核。两者同样美丽,也同样脆弱。可以说,一切的精神创造,在某种程度上,都和童年与故乡有关,都自生命经验的源头汩汩流出,也都经由一条天真的回溯之路,接近神性与自然。另一方面,优美的自然风光带给人的忘我体验都可视为对伊甸园的朦胧回忆,由童年与故乡这两个意象交融而生。
在这层意义上,很容易理解像《可爱的泰晤士河轻轻地流》这样一本复古的游记作品何以能够成为名著。它的作者,英国木版画家罗伯特·吉宾斯以自然主义的艺术手段,为其热爱的泰晤士河留下了一幅美丽的文字肖像,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席卷全球的战争硝烟中,辟出了一个难得的角落,以容纳心灵的宁静。他的乐观主义和对于人性的信任,有时会令人想起托尔金。他一直试图告诉他的读者,善良永远不可能泯灭,正如童年与故乡并未永久遗失;他鼓励人们去追忆、去遐想、去爱,并以此抵御世间层出不穷的残忍与荒谬。
不畏孤独
《可爱的泰晤士河轻轻地流》得名自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诗人埃德蒙·斯宾塞的诗歌《贺新婚曲》。之所以如此命名,既有思古怀古的意味,也表达了对于民族文化和地方传统的认同。显然,这是一本关于故乡的书,泰晤士河的形象在这里具有双重性,既是一条绵延不息的历史长河,也是一条孕育了民族之魂的母亲河。
1939年,已经五十岁的罗伯特·吉宾斯驾着一艘由他自己建造,并被他叫作“垂柳”的平底小船,从泰晤士河的源头顺流而下,走走停停,一直到数月之后,在伦敦码头登陆才告停歇。那时,吉宾斯已经和两任妻子育有七个子女,但却从未停止过探险和游历,家庭似乎难以对他造成任何束缚。这一方面是由于他本人的个性所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经济生活的动荡。
吉宾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并在战场上负过伤,战后凭借过人的天分和努力,他在青年时代便拥有了自己的出版社。然而,好景不长,1933年他破产了,此后的几年间,国际局势也渐趋紧张,个人的遭际与人类整体的前途交织在一起,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事实上,1939年的罗伯特·吉宾斯与家人处于分居状态,基本可算是“独身”。所以,这趟历时数月的漂流,可以视为一场对孤独的战斗。
在《可爱的泰晤士河轻轻地流》一书中,有一段关于孤独的极为精妙的描写:“在天黑前后的几个小时里,没有任何他人的声音或身影,只有我独自一人待在隐蔽的河边,完全与世隔绝。傍晚的时候,除了牛的用力咀嚼声、呼吸声,莺在芦苇丛中的叽叽声,或者狗鱼浮到水面游动的溅水声,一般很少再有其他声音。而在清晨,麦鸡和鸽子在河面上低低地飞,兔子悠闲地梳妆打扮,苍鹭则带着迷迷糊糊的睡意飞向天空……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湖上,这个湖在高高的天上,在世界边缘。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头顶上会传来凤头麦鸡的鸣叫,或者野鸭嘎嘎的欢语。”
这幕令人神往的场景几乎只有孤独的人才有可能亲身感受。孤独,即是一个人独自承担存在的重量,它不可避免地会使人觉得枯寂,但却也是难得的良机,使人得以审视自己、审视世界。可以说,深谙“孤独之道”的吉宾斯懂得如何升华他的孤独,他将自己融入家乡的风光之中,以自然万物为伴。孤独没有使他的灵魂变得贫乏,而是正好相反,使他得以全身心地观察和倾听,拓展和丰富自己的生命体验。
无穷的细节
罗伯特·吉宾斯对泰晤士河及其沿岸的描写,令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古典时代的田园诗,例如维吉尔的《牧歌》。真正富有意味的是,他用于建构这个田园乌托邦的并非引人入胜的自然奇观,而是层出不穷的细节。他说:“在泰晤士河上航行不像在戈灵峡谷那么刺激,风景也不那么壮观,但旅途可一点都不单调。每过一英里,河水都会显现出不同的特点,每一座桥、每一个村子、每一个农庄也都各个不同。”
若有人想要按图索骥,依据吉宾斯的游记寻访泰晤士河两岸的名胜,那恐怕只会大失所望。在他的路线上尽是些不知名的小村小镇,从莱奇莱德到赛伦赛斯特,从埃文到阿什顿凯恩斯,从温德拉什到阿伯德尔,从希灵福德到沃灵福德,很难说这些地名除了作为路线图上的一个个不起眼的圆点之外,还有什么更为重要的意涵。然而,一些极为常见的,没有特征也没有价值的事物,却被浓墨重彩地描绘出来:一丛铁线莲、一片菖蒲叶、一只蜻蜓、一个獾穴、一片贝壳都成了引人入胜的风景。
事实上,对细节的随性观察构成了旅途的主要内容,目的地反倒是可有可无的次要元素。即使在泛舟途中,他也会为了看几根水草而长时间停留在河面上:“我把玻璃底的箱子放到船的一边,观察在睡莲根部活跃的生命。这些植物浸在水中的叶子永远都不会露出水面,乍一看,会觉得它们很昏暗很乏味,因此也就只配生活在那种卑贱的环境中,但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很不简单,任何芭蕾舞演员在旋转她们的裙子时都不如这些卷曲的叶子在一开一合间那般优雅得体。”
也许,这便是一个自然主义画家的目光: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全然新颖的,有待发现,有待认识。他平等地看待每事每物,致力于在细枝末节中发现各个不同,又处处相似的神秘与美妙。
正因如此,被罗伯特·吉宾斯专门提及的随身物品只有两样:写生簿和显微镜。这两样东西代表了田园诗的时代,人类在面对自然时所能采取的一切作为:尽可能细致入微地观察,然后将观察的结果记录下来。对于吉宾斯来说,细节当中深藏着世界的一切秘密,正如无限短的瞬间便等同于永恒。
这种对细节的全情关注到达极处,甚至能短暂地洗去原罪,为他寻回失去的乐园。在特鲁斯伯里草原上,便有那样一个时刻曾被吉宾斯记录下来:“我重新回到活生生的事物当中。周围都是苹果树,枫树开满金色的花朵,万物复苏……衣服可有可无。我的脚磨硬了,皮肤晒成了棕色。渐渐地,整个身体都变得活泼而灵敏,思维也同时变得新鲜而充实。在我看来,森林里的这些树和野生动物之间是不可分离的,我与它们之间也是不可分离的……”
自然的人
作为一部以自然风光为主要描写对象的游记,《可爱的泰晤士河轻轻地流》中出现了许多不同的人物。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并非充分社会化或现代化的人物,仍旧保留着传统的习俗和观念。他们可能还有点古怪,可能略显粗鲁,但乐观、宽厚、善良,有时,他们甚至有些像民间故事中的精灵,说出一些看似笨拙,实则充满智慧的生活见解。
卢克·杰宁斯在为这本书创作的序言中指出,吉宾斯的游记之所以会在处于战争中的欧洲大受欢迎,是因为他的文字“呈现出一个更为深刻的英格兰,将它与质朴的、和谐的、原生状态下的古希腊社会相类比,无疑会在无数饱经战争困扰的人们内心中引发共鸣”。换句话说,为罗伯特·吉宾斯所崇尚的自然主义并非总在设想与人世隔绝的原始风貌,它的根本目的在于向人们展示和谐、纯真的生命状态,给予人抚慰,并促使人们思考如何与自然,如何与他人和睦共处。因此,人才是吉宾斯最想描写的对象,他想要凭借自己的观察与思考,为人们的生活提出指导性的意见。
他的反对者们会批评他的说教意味,他的拥护者们则觉得自己如同受到了洗礼。对于我们这些距离他大半个世纪的读者而言,那些用生动幽默的文笔予以表现的真诚与豁达,仍旧具有极大的感染力。
他写到一位光着身子在暴雨中奔跑的少女,写到四个一边奔跑一边表演杂耍节目的男孩,写到爱讲故事的老人和在泥地里打滚的孩子,写到用草叉装卸干草的农夫,写到酒馆里那些快活的客人。在他的笔下,乡村生活总是生机勃勃的,但人们却并非只是一味地贪图热闹。因此,吉宾斯也曾不止一次地赞美日落之后的静谧,尤其是,他对一位在河边垂钓的人深感佩服,不禁感叹道:“静止不动几乎是一种失传的艺术。”
在他的书中,吉宾斯记录了许多段对话,有些是他听来的,有些是他亲身参与的。这些对话多数是闲聊,没有什么主题,或是关于一匹马,或是关于一条生病的牧羊犬,或是关于农活,或是关于花草,或是一些并不值得深究的玩笑。单独看来,几乎都没有任何意义,但若是放在一起,却恰好能够拼凑出一幅鲜活、生动的集体肖像。
对于罗伯特·吉宾斯来说,英国人的民族性正体现在这些日常而琐碎的生活细节中。正是那些追求快乐、认真生活的普通人,给最为黑暗的历史保留了救赎的可能,令世界不至于永远沉沦。对此,他写道:“世界上的确有太多残暴、疾病与贫穷,但善良、健康与精神富足也比比皆是。街上有一个孩子哭,田野里却有五十个孩子在欢笑;有一只小鸟不幸被鹰抓住了,上百只鸟仍在林中歌唱……我们应当铭记,人类每遭受一次凌辱,世间就会流传许许多多英雄主义的佳话。”
他想以此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历史旋涡之中,千万不要忘记如何生活。
长江文艺出版社微信矩阵
点击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