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2023
以靠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始人、设计总监
PURE
ESSENCE
CREATIVITY
忠于信仰,或许也意味着忠于自己的内心。作为一名建筑师,需要在信心中生活和工作,并找到一种平衡,这种平衡会让人愈加自信和专注。
邵:在你的教堂设计中,展现出对宗教如此深刻的理解是我从未见过的。你是如何把抽象的上帝语言与有形的空间相融合,以实体的场所和物营造出一种肃穆、神圣的氛围?以物为例,你怎样看待十字架?
李:首先,必须理解十字架的真实含义,十字架在基督之前是罪恶和羞辱的象征,那些犯下滔天大罪的人要被处以极刑才用到十字架,但是因着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死,罪与羞耻的象征物十字架才变成了神赐给人类的救赎的象征,神能把腐朽变成神奇,同样我们的生命品质也会因着耶稣基督改变。十字架可由任何物质造成,但如果不是指向耶稣基督,就仅仅是个符号,无法为人提供庇护,如果不能理解其本质,它也不会对你产生影响。而当你真正理解到十字架的含义时,它已经深深烙印在你的内心,因此即使你没有挂上十字架,你仍然有神同在,仍然可以感受到上帝的爱。
柳林天主教堂 © 以靠建筑
邵:阅读传达上帝旨意的《圣经》,对你在建筑领域的工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李:与上帝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后,我的信心、工作状态和心态都有了改变。过去我可能会更重视社交关系,现在我会更专注于自己与上帝的关系,通过设计为客户带来益处是荣耀神的事,我很乐意去做。不论大小和类型,建筑设计本质上是一个服务于人的行为和过程,我希望我的建筑能够让人感觉到舒适,在使用中感受到愉悦。伴随我一生的职业能够与兴趣完美地结合,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这是神给我的莫大恩赐,如果再追求名和利就显得贪心了,我现在只希望自己有更多时间投入到项目中。
蕲春天主教堂 © 以靠建筑
邵:做教堂和其它建筑有什么不同?
李:设计其它建筑首先有甲乙方的关系,但是设计教堂是自己家的事;其他建筑业主都是有了大部分预算才开始设计,但是我服务的神父或者牧师通常很缺预算,一座本来需要三五百万预算的教堂,刚开始神父手头只有五六十万,但是一边做一边资金就会从四面八方过来,建教堂需要的是对上帝的信心。
邵:“听上帝的话”这种态度对你的设计观念有何影响?
李:我现在的设计原则,是要给建筑语言做减法,跳出建筑师的喜好做建筑,设计的过程希望给使用者创造更多的价值,我认为这个观念是有神的带领。此外,我希望我的设计能能够创造性、系统性地解决问题。我判断自己设计做得好不好,就是看这一笔下去有没有同时解决三个问题。如果只解决两个问题那就是及格的设计;如果只解决了一个问题,同时制造了一个问题,那肯定不是个好设计。
蕲春天主教堂 © 以靠建筑
邵:我特别喜欢你的工作方式,就是用彩绘画草图,然后运用颜色和线条重构空间,你的不少手绘草图都像油画一样。
李:以前我身边有什么笔就画什么,画得比较多的是水彩,大学期间就喜欢水彩画。有段时间已经不把画草图当作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了,只要精准向同事传达思想就可以了,画画与设计其实没有本质关系,画得好不一定设计好,设计还是需要思想的深度。但是有了ipad后,没有了纸、笔、颜料的烦恼,我发现我还是喜欢画画,心想既然工作与画图脱离不了关系,不如就结合一下吧。看完场地之后,就以画的方式记录那些是能让我记住的,也就是项目的“触点”,在思考设计的过程中,也经常把脑子里想的东西画出来。铅笔或者黑白表达的草稿,更多是线性思维,是意向的传达,但彩绘可以让人直观感受到的是情绪,告诉别人我怎么思考的,我作为设计师给予这块土地的种种态度或触点是什么,我触发的情绪是什么,等等。
潮州有熊酒店 手绘草图 ©李以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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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提出,解决
围绕“问题”展开的建筑三部曲
发现问题,说难也不难。对于建筑而言,风格和内核是两个主要侧写。
邵:你在设计策略里提到三个关键词,第一个是发现问题,第二个是系统化的方案,第三个有创造性地解决问题。具体在案例中,可以讲述一下设计过程吗?
李:以西塘良壤酒店为例,首先是要发现问题:一来酒店所在地没有什么好的景观,二来还要满足一定容积率,三来政府要求是江南风格。
西塘næra良壤酒店 实景图、手绘立面 © 章勇、以靠建筑
邵:江南风格是什么?这也是个问题。
李:“江南风格”是当地政府规定的,必须要这么做,也是我第一次做风格化的设计。为了和环境相契合,我们团队选择从西塘古镇中提取元素,再转化融入建筑语言之中。江南风格是什么?对我们而言,这其实是一个很艰难的问题。比如马头墙元素很多地方都有,但怎样才是更江南的?江南建筑的风格是素且雅的,所以整个建筑基调最终选用黑白灰色调,灰瓦白墙,但又不能只做简单的白盒子,整个内部空间要呈现出高端酒店应有的细节和状态。
邵:所以第二个问题,要解决酒店功能和空间问题。
李:酒店的形态围合成了大合院。既然缺乏自然风景资源,那就自己造景。从入口进来的位置,我们用非常当代的方式再造了一个游园体验空间。此外,我们还要解决一个问题,怎么让大体量上的坡屋顶不那么突兀,用轻质化的手法消解建筑顶部的重量,使其扑面而来的气息既有历史的厚重感也有当代的轻盈,从而把一个充满时间积淀的传统风格转译成充满活力的状态。
西塘næra良壤酒店 © 章勇、业主
邵:你如何定义酒店?
李:现在的好酒店已经打破了其早期定义的边界,它既有居住属性,也是园林、美术馆、展览馆、生活方式的文化综合体。我第一次做酒店设计过后就喜欢上设计酒店了,尽管单纯的美术馆和博物馆更能让建筑师被大众关注,但设计高品质的酒店更难。因为一旦建筑功能越复杂,尤其是有了很高的居住品质要求后,建筑师就要牺牲更多发挥的空间,但是它吸引我的这一点恰恰是在被各种苛刻的限制之后,还能设计出高品质的空间和体验,这对建筑师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传统园林主张曲折回环、移步异景,但我们就是做当代的,做直线条的,做真的,把老气变元气,把传统变成当代,呈现出一种洗练的当代气象。
西塘næra良壤酒店 © 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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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触点出发
延伸出建筑的整条脉络
建筑作为联结世界的窗口,首先要找到自己的触点,延伸出贯穿始终的线索,然后以另一种形式展现出其美学。触点,就在重重叠叠的表象与线索般的交叉间呼之欲出,如同逼近高潮的鼓点,一触即发。
李:其实“酒店”是一个非常系统的问题。有熊酒店这个项目在潮州,它体量不大,主要是在老房子之间的空腔里做园林。
潮州古城有熊酒店东南鸟瞰 © 章勇
邵:有熊酒店是一个怎样的“系统”?
李:北有季羡林,南有饶宗颐。在潮州有熊酒店旁边,有国学大师饶宗颐故居,故居里有一个小而美的园林叫莼园,莼园上有座方亭。这个项目的基地本身并不具备特别好的景观,都是一些没有保护价值的破败老房子,唯独方亭亭亭玉立,超凡脱俗。所以当时我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让客人都能够感受潮州有熊酒店到与饶宗颐故居的亲密关系,方亭成为有熊酒店游园的精神中心;万科有熊品牌的口号叫“让世界感受江南梦”,饶宗颐父亲饶鄂在上海读书时常逛苏州园林,毕业回到家乡潮州后,他按照印象中的苏州园林建造了莼园,其风格与有熊理念也是很契合的。游园是潮州有熊的组织系统,也是有熊酒店与生俱来的基因。
自在楼成为方亭的背景 © 金海
饶宗颐故居修复的主入口墙面,挂有黄秋权制作的灯笼 © 章勇
邵:整个饶宗颐故居的最核心的地方就在于这个亭子。亭子能聚气,在酒店周围形成了一个场。
李:是的。起初我们希望借用饶宗颐故居做为酒店一部分,后来了解到它是保护文物便作罢。接下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座看得见摸不着的亭子,为了让人们的视野里一直有这座亭子和这样一段故事,整个游览过程就如同行走在画中一般。
在设计时,我们还保留了故居后面的伙巷和月洞门。调研走访时,有户人家说记得小时候他们家后院是有个亭子的,因此我们复原了一个亭子。坐在这个亭子里,也能看到莼园方亭。游览路线直到客房乘电梯的时候还能看到一点点亭子。在走廊上,虽然看不到亭子,但还能看到亭子外延的老房子的古树,以及古城的风景。事实上,酒店和亭子都在古城里,我们最终的意图还是要时时刻刻让客人跟古城产生联系。
萍婆树与自在楼 © 以靠建筑
火巷八角门与铺地 © 金海
邵:亭子是一个触点,所有其他的线索以及形成的系统全部由此建立。
李:亭子虽是“域外”之物,且时隐时现,但是确实是整个潮州有熊游园的支点,游园是核心和灵魂。而一系列的功能性建筑成为了游园的背景,成为潮州古城的一部分。作为建筑师我彻底放下了建筑的身段,用简洁的形和经济的材料去建造建筑,当预算紧张时,我就牺牲建筑保证游园的景观和室内品质。
邵:先有一个触点,可以触达到这里的人和状态。围绕触点展开物理空间的构建,从而通过建筑来触达到人与场所的联系。这个触点,就是所有的房子存在的理由和状态,再层层剥离,从而形成你的“系统”整体。有熊酒店就是与老城、与饶宗颐故居、与古树、与存在于人们记忆中的建筑、与留下的一堵墙等种种触点之间产生的关系。
李:形成这样一个围绕触点产生的一系列线索的延展的体系后,这个房子就成立了。在二楼和在三楼,你看到的亭子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在小巷子、在茶室里、在新亭里、在电梯厅里,看亭子的状态也各有不同。
自在楼二层电梯厅看方亭 © 金海
邵:你重构了一个视野,以及人与古城的关系。如果抛开关系和来处,这个房子存在的必要性就无从谈起了。
李:对,我设计的时候重构并梳理了整个体系。找到触点后,最重要的还是通过什么方式到达。
邵:通达之后,其实人们就不会过分关注形式语言了。
李:在建筑本体里“炫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已经放下建筑,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把建筑“藏”起来。比起建筑的技术或者形式,我们更关注建筑与城市周边的关系,更关注人使用的体验感。我们所有做的一切其实都在关注美,但我们关注美的方式不一样。很多人关注建筑形式的美,而我们在寻找更多种美的可能。
邵:建筑像是你跟这个世界联结的窗口。亭子本身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在跟饶宗颐的这段故事或者跟这个城市的关系中,因为这样一个具体的人,我们好像也跟潮州这座的城市和文化产生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共鸣。看似是实体关系的建立,其实勾连了很多情感与历史的文化联动。
餐饮楼与古城 © 章勇
邵:在潮州大街小巷串来串去,和在园林中漫步的体验非常相似。
李:江南园林也是一个触点,饶宗颐故居和有熊酒店向往的都是江南园林。因此,有熊酒店、饶宗颐故居,还有莼园方亭,三个触点都在这儿了,一触即发。
建筑的系统性不是来自于手法或过程,而在于所有个体在建筑空间中跟建筑周遭发生的关系,这是我们设计的前提。之后我们所做的每个动作和细节都是为了解决对应的具体问题。比如潮州有熊酒店的走廊。潮州多雨,但是我们不希望在走廊上加装玻璃,所以做了飘板让雨不要直接落下来。有一些地方因为相隔太近,要做防火玻璃才加上了玻璃。包括浴缸这边开一个小小的窗,是为了沐浴时能够同时欣赏到园子里的景观。我们把房子做得简单,是希望外观上房子是低调的,成为景观和游园体验的背景,但走进室内,还能体会到设计上花的功夫很足。因为在古城里对历史要很尊重。所以我更要把自己往后退,然后再把古城呈现出来,而不是让人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建筑。
与方亭的关系 © 以靠建筑、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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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在建筑之外
用空间讲述动人的故事
创造,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建筑师除了给活人盖房子,也可以给神,给死人,给动物盖房子。当然,创新某些时候意味着不能大规模投入生产或者不具备高效的普适性,它能够解决某一样东西,但也许是定制化的。现代社会需要多些这样的创造性,来改变墨守成规的建筑现状。
邵:桐乡华腾猪舍里展厅这个项目载体还挺有意思的,咱们可以就这件事聊聊创新。
李:这个项目是在华腾养猪场里的一个小展厅,在现场踏勘时我发现这个项目是养猪场的改造,简洁明了,也很有挑战性。你看这个水的庭院其实致敬了杰弗里·巴瓦的设计,但是我用的水是他们洗养猪场之后的循环净化水,我把它变成叠水。叠水到了一定高度能够跌落下来,最后流到缸里,再流到另一处,最后又被收回去。我将循环水做为一种建筑材料,用其完成了一个很有仪式感的场所。我以一种景观的方式去完成了一次关于水科技的阐述。
左:原巴瓦工作室,科伦坡,杰弗里·巴瓦;右:华腾猪舍里展厅 © 以靠建筑
华腾猪舍里展厅 © 以靠建筑
事实上,他们使用的生态养猪技术非常智慧且清洁。用水洗养猪场,洗完后把粪便、尿液提取出来拿去卖,剩下的水中仍含大量的氨、氮元素,最后流经植物区后过滤流出来的水,甚至比黄浦江的水质还要好。然后将这些水再回收,用来清洗养猪场。此外,用于滤水的植物长出来也是可以出售的,提取出的猪粪、猪尿也都是可以作为肥料出售的,出售所得的钱又可以给猪买饲料。如此形成了一种可持续的生态模式和一个完整的生态产业闭环。
邵:所以水是这个项目里的核心?
李:水不是建筑里最核心地方,只是一部分功能。这个项目里最核心的是叙事逻辑和讲述方式:我要讲什么?怎么来表达?怎么让其呈现出养猪场本身的态度?所有的人来了之后都要穿过这个“缸阵”,你会听到循环水的声音,在讲解中明白这是很生态、很环保的养猪场。
循环水流 © 以靠建筑
李:这个项目其实是我们创新中很小的一个方面。目前我们做的所谓的创新,更多是在建筑之外。我们不再追求形式或者结构的创新,而是在建筑之外讲述一些动人的故事,我在努力跳出建筑师的集体审美和喜好去做建筑。
邵:建筑师要具备对现场条件的捕捉能力,这一点和摄影师拍照的过程有些类似。就像拍婚纱照一样,如何捕捉到最幸福的瞬间,这并不拘泥于画面的唯美或者照片的调色,而是基于摄影师对外物的理解。
李:是的,我们希望抓住项目的“灵魂”。所谓的“灵魂”其实并不是建筑本身,要解决什么样的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华腾猪舍里展厅 © 以靠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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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无不为
不必预设一个永远正确的答案
不跟风,也不要害怕和迷茫,遵从自己的本心和所长,真正的建筑师还是要做纯粹的建筑。
邵:你无意中选择的不同项目的不同触点。西塘良壤酒店,是通过院子触达了人;潮州有熊酒店,是通过亭子触达了一段具体的时间;桐乡华腾猪场展厅,是通过循环水触达了一种可持续的方式。你通过建筑或非建筑的方式来回应这些触点。那么哪些触点是你认为特别重要的呢?
李:这其间会有很多偶发情况,因此触点并不确定。但找到触点,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突破口。摸索其中,跌跌撞撞,有了触点设计就通了。设计不会很顺利,反正咱们是要解决问题,所以你不必拘泥于什么,更不必跟风。年轻时我跟过扎哈风,不过不适合我。现在很流行用素混凝土材质,我也没有再跟风,我基本上就用涂料。怎么用便宜的材料做出好的房子来?这也是一种需要探索的可能性。我宁可做得费力一点,但至少我在寻找自己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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