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2023
公共艺术家
深造工作室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SINCERITY
SKEPTICISM
SEARCHING FOR MEANING
观念来自于环境,又重塑了环境。出于惯性,在船上的人会永远想要维护这条船,而对其他船上和水里自由游泳的人们视而不见。
>起点比过程更重要。你思考的起点和实践的脉络分别是什么?
刘:我思考的起点是现代主义,学的都是现代设计,但进入实践,慢慢找了一些比较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实践的脉络则是乡土和地域性。这里面,德意志制造联盟的两条线,两位老先生给了很多思想源泉。一位是彼得·贝伦斯(Peter Behrens),他是现代主义设计的重要奠基人之一,早期的德意志制造联盟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密斯·凡·德·罗、沃尔特·格罗皮乌斯和勒·柯布西耶共同的老师。在工业化、机器化的大生产时代,他能够把问题拆解到元素和步骤,从元素上进行表达。当然,这种拆解的表达实际上跟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有关。持续至今,现代主义仍然在整个设计领域拥有绝对统治权,我们无可争议地处在一个现代社会,物质基础是工业化。另一位是西奥多·费舍尔(Theodor Fischer),1907年,德意志制造联盟在慕尼黑成立,费舍尔先生当选主席,他影响了海因茨・宾纳菲尔德(Heinz Bienefeld)、多米尼克 · 伯姆(Dominikus Böhm)等一批建筑师,他们在乡土、地域和地方性的工作上有着相当的代表性意义。
我推测,这两条线索上的建筑师,或许都认为自己的工作呈现了跟世界的关系。所以柯布会很“反动”地说他希望他的业主是奥斯曼或拿破仑三世,因为他有一个新世界的想法,只有独裁者才会支持。这也是很多人在青春年代刚建立自己跟世界关系时很容易出现的想法。但像海因茨・宾纳菲尔德(Heinz Bienefeld)一开始就不会这么想,他在他的那条具体的街上长大,中途出去读书、工作,回来后在这条街上开事务所、建房子。他怎么会想把整个镇全部拆掉盖成高楼和大花园呢?不同的背景下,具体或者抽象的时间和空间,自然会产生不同的观念,一个是基于现代主义时期下认为工业化可以重新覆盖世界,另外一个是从自己的认知出发来修补这个世界,这二者分别可以称为“高瞻远瞩”和“鼠目寸光”。
>这两种状态在不同的情况下都有其价值和意义,但“高瞻远瞩”曾经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都占据主流,我们在高速发展的40年里把空间和生活全部再造了一遍。
刘:我最早跟着张永和老师学习的时候,一开始不太理解为什么他经常会把想法回归到北京四合院,当然现在会觉得因为四合院是构成他个人具体时间和空间最基本的因素之一。我看见王澍老师演讲时候站在一张中国大城市的鸟瞰照片下说:“为什么它们长得一样?我们喜欢的小小个体的平和安稳的生活在哪里?”他指的可能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江南,和那种江南小街巷尺度里的建筑。在什么环境下长大,什么构成了你最核心的那个具体,无论走到哪里,这都可能才是你。
>当人知道不做什么,才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刘:2022年重庆城市记录者拍摄期间,我们一起拜访过军哥和他的书屋。他身上有我很喜欢的黄桷坪艺术家那个范儿,虽然他不被认为是艺术家。赶上时代开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跟这个世界碰撞时充满了各种可能。那个年代艺术家的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紧密捆绑在一起,真实的生活状态、处境、经历会刺激他们要创造什么,他们往往不会倒回去思考什么是“更容易”或者“更适合”的。军哥喜欢户外骑行,也有收集地方志的习惯,他在黄桷坪的垃圾堆里收吧收吧搞了 “军哥书屋”。军哥书屋周围环境有很多事情是无法预期和不可控的,在这种状态下,军哥不去担心这些不可控,他像一条鱼游在这个混乱的环境里,收集,整理,创造一个能够让他“做自己”的缓冲地带。办法不多的时候,选择做什么比怎么做更重要,自己对于自己的选择大于环境对自己的选择。
军哥书屋
>军哥可能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所以他不在意不做什么。你认为自己在做什么,是在做建筑还是在关注人的行为和生活?
刘:我没有军哥那么幸运,我还是在做建筑。在四十年塑造空间和生活过程中,我被反复重塑过。离开成长环境后,又进入了一个又一个“塑造房间”。在这种背景下成长起来,第一个似乎正确的乌托邦梦想,实际上就是一系列基于现代主义背景的房间修补。当然我读书时和刚开始工作时也学习过后现代,但放到个人真实处境里,起作用的还是现代主义的那套逻辑和表达。
军哥书屋
我和大多数我们这代建筑师,都曾经在自己不了解状况的情形下,一股脑被推到了一艘船上,这艘船非常大、非常快,跟着船稀里糊涂地在海面上飘来飘去。虽然我也能看到其它的船,也能看到在海里游泳的人,但怎么让这艘船变得更好、开得更快、变得漂亮,已经形成了第一惯性与思考方式。在船上的惯性与现代社会跨越空间、时间的大分工、大配合相关联,人与空间之间的纽带是被切断的,所以才会出现房地产空间价值观:小户型、大户型,别墅、大别墅。而军哥这样的人会稀里糊涂地在水里游泳、甚至洗澡,他没有受到这种惯性的拘束。
军哥书屋
法国学者列斐伏尔说过,空间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区别于过去天然异质的具体空间,资本主义的空间是相对抽象的空间,和个人、社会群体会产生了种种割裂。他还曾提到,后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更倾向依托一个空间反复进行生产。列斐伏尔最早做学问就是从乡下开始做起的,乡土社会和现代社会有着不同的社会关系,比如他说过法国的乡下和古罗马时代区别不太大。地方社会,家庭和社会关系都和地方关联,人群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修房子、种地、生活,他们对空间反复进行生产,不但生产了功能,生产了伦理、意义、符号跟表征,还生产了离开这个环境的人的原乡。这个空间呈现的不再是房地产式的空间价值观,而是在一个空间、时间、身体、痕迹、文化、符号、表征一体化生产状态下的描述。这种描述在社会大发展时期大概率很艰难,因为它显得落后、不重要,在社会发展日趋完善的阶段,可能在回看个体寻找脉络的时候会显得重要。如果把真实的人、时间、事件和一个确定的空间捆绑在一起,是不可能日新月异的。有人喜欢前几十年的高速发展期,也会有人始终对其保持怀疑。
军哥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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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条虚构的隐形脉络
串联起自我
>你成长的院子对你的影响应该是巨大的,包括家里的一些琐事、大院的成长环境、祖祖辈辈的关系等等。后来有没有特别的契机让你认定自己真的要走向某个方向?
刘:实际上没有。我小时候的生活空间和现在工作的空间不同,这是一种“先天不利”。我的家乡在河南,从小的生活状态比较普通,就希望努力在所处环境的基本认知状态下做得好一点,因此成长路上不太存在自我意识的觉醒,就是单纯地读书和工作。我对绝大多数事物都比较迟钝、怀疑,实际上是比较“鼠目寸光”的。不过我很爱学习,收集了多年的《建筑学报》《时代建筑》《世界建筑》,当时我对世界建立起的模糊的印象主要来自于这些大量的建筑杂志,但那时候出国去看建筑不太容易,我在假期都会到全国各地去看建筑,认为是好的就会去实地观摩学习。那时候骑着自行车一天看两个建筑,从城市这头骑到那头,把国内能看的建筑基本都看遍了。当时对张永和老师的席殊书屋印象深刻,所以我在毕业后就去他那里工作了。
席殊书屋是一个关于自行车道的故事,我记得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建成作品。那个胡同里原本停满了自行车,他把书店以书车的形式放置在里面。每个书车围着一根柱子转,顶起中间夹层。张老师当时也是年轻人,简单、真实、直率的想法和建造状态呈现的刷新感很吸引人。我对席殊书屋感兴趣的不是关于自行车的叙事,我当时对这种叙事脉络还反应不过来,我反应得过来用简单的自行车轮加钢结构和玻璃,不用技术含量搭建出一个直率空间的那股劲儿。
北京车公庄席殊书屋
>在社交方面,好像你通常都在兼顾大家的情绪和状态,于是很多时候都是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出现。小时候你是一个腼腆的孩子吗?
刘:我不腼腆,皮的时候是一样的皮,讨厌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讨厌。不过我认识的绝大多数做建筑设计的朋友都有个共识,就是自己看到和最终呈现的状态,跟自己的“城池”之间是有距离的。之所以说自己社恐,也是因为在很多社交场合下,我总觉得那个环境状态下的“我”不是我。
不晚酒店
>在不兼顾他人状态的情况下,你更愿意做什么?比如如果突然出现一个新事物,你会不会比较容易接受?
刘:我会努力学习,意图快速融入。当然努力学习应该是基本素质。所以说到更愿意做的事情,还是要跟这个时代和大环境有关。在这个大环境里面,我还是希望能做关于隐形脉络和虚构脉络的事情。看得见的脉络有很多人在做,不一定要我去做。当今我们身处于一个复杂且割裂的时代,还说保持怀疑,可能会显得很幼稚。但尽管如此,还是要保持怀疑。
漫桃李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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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如写作
必须对自己真诚
>莲花穴艺术村落之后,当项目面临的是村子或城市,你每次的切入点是否有既定的习惯?
刘:盖房子的技术是永远学不完的,其中有个基本的技术内容,叫建构美学或构造诗学。这是一条珍贵的底线,但对我来说还是想把事情看的宽一点。
莲花穴河边浴室
做建筑和写作有相通之处。比如莫言《红高粱》里行刑的状态没有办法直接刻画,他几乎是用狂欢的口吻在描述。余华的作品中很多故事写得像古代史诗和歌谣,每一句话背后都是一个小世界。
建筑师和作家都需要手感。余华有一段时间写的很多东西,是我刚开始当建筑师时候的法宝。那些作品的中心思想是“我怎么看其他的作家是怎么写作的?我是怎么写作的?”他这一时期的随笔,又敏感又细腻,对于一个自己想做创作的人来说,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创作指导书,好过任何建筑师的图集、叙事集、自述集。他会去挖掘某一个作家研究事情的状态、前一段时间写了什么、这一段被憋在什么状态里、接下来写了什么、怎么写的、这些人是怎么出现在他写作的虚构世界里、他写完后自己是什么状态、作品又是什么状态……余华直面创作者的真实处境,但他后来不再写这样的内容了。
莲花穴刘家老屋
我一直关心建筑的本体,我会觉得如果对方真的感兴趣,那我们可以聊一聊这件事,否则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手感。以前我也曾一厢情愿地和别人讲过我是如何造物的,我又如何思考造物中的美学,刚健、物哀、阴霾等。我比较喜欢哥特时代狂野幽暗的状态,还喜欢中国文化种种状态之间断档和尴尬时期的状态。但人和人的兴趣大多数时候都并不相通,如果我们坐在一起谈事或闲聊时,我们会希望和周围的环境维持良好的互动,在这个互动里,能做出一点对自己和周围环境真诚的事。
莲花穴石屋
>在我眼中,你是两面的,一面在尽力把事情在要求之内做好,另外一面是持续抱有思考和怀疑的。你做房地产项目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刘:刚开始做房地产相关的事情,我以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虽然最终做出来有些还可以,不过有一些被关系很好的朋友、同事以及业主都批评过,让我不要过多找事。我当时不理解,还反过来批评他们说项目就应该认真做。但后来我才知道是真的不用,因为它就是资本增值中加工流水线上的一环,有效加工就是“锤三下”,再锤剩下的东西就跟我没有关系了。不过你锤不准那三下或者锤不好也不行。
>地产项目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烙印?
刘:留下了一系列对现代社会生产的反思,对于建筑学本体幽暗的思考,以及对现实稍正常的一点反应。地产项目的公共性没那么强,当它需要被反复翻译、转化为公共性画面的时候,它已经类似于“锤三下”了。
>思想在这个场面前会显得很无力。我们这个时代突然建了这么多房子和公共建筑,建立一种自我跟场所、建筑之间最真切的关系仿佛成为了奢望。
刘:如今的建筑大多属于金融生产,但重复生产至今,金融依托的实体实在不能再支持金融生产了。
蝴蝶里产业社区
>前两天我经过了老旧而普通的重庆高楼,顺着破楼梯上去,墙上是油腻腻的,好像很多年没有打理过。但这里的人很习惯它,住在这里的人似乎也习惯了在这里的邻里关系、家长里短。我迷恋人在某地留下的生活痕迹,建筑不就是为了和人发生互动吗?
刘:你说的就是列斐伏尔经典空间理论的过程态。而现在多数建筑的设想都是起点态,也就是在起点时营造的干净简洁的美好画面。那种设计就是用华丽假像糊出来的画面。
毋庸置疑,大量现代建筑是产品。但产品也可以兼顾实用和想象力。有很多科技极客最怀念的是数码手机刚刚出现、老式手机还没有完全被消灭时的“华强北状态”,那时同一个价位有20台奇形怪状的手机可以选。因为那时还有无数的小型工厂和专注数码产品的科技工作者,他们在拼模块和最终呈现跟人互动界面的时候,展示出了无尽的想象力。
漂流瓶,原美术馆,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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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思考和怀疑
至少,对自己真诚
>AI的到来和广泛应用,是否会使我们持续面临科技生产或者科技迭代所带来的冲击?
刘:如果AI觉醒后摆脱被人类工具化的命运是一个大概率事件,那么AI到来对世界必然会产生结构性的冲击。如果AI觉醒了,它从物理到精神都比我们强大太多,我们甚至无法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AI对建筑师的冲击可以先忽略不计,真正的冲击面向所有人存在。
>你会怀疑建筑存在的意义吗?
刘:我有时间时会了解一点宏观世界,比如天文学,也会对微观世界感兴趣,比如量子力学,还会学一点物理学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基本设定。传统语境下看到的世界就是唯一世界,而了解到在这个小小空间里,短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它与巨大的天文学尺度的空间和时间相比,与微小的无处不在的空间和时间相比……在那样默认的世界观下建立的一系列观念就显得十分荒诞了。每个人建立世界观和意义评价体系的维度都不同,不过作为社会性动物,绝大多数人的意义在于如何跟社会及更大的环境相处。如果能力小一点,就维持一个相对友善的关系,如果能力大一点,就对周围环境起到一点支撑帮助作用,如果能力再大一点,就会产生重建整个世界的欲望。
龙兴福音堂
>你认为建筑师能在多大程度上解决社会问题?
刘:作为建筑师,我现在秉持两个观念,宏观上要保持怀疑,微观上马上行动。从我们自己做事来讲,还是从有形、无形的脉络研究出发,看看我们能为这里做点什么。建筑学的内容和手段,有时候是本体,但更多时候是工具。
>在未来,建筑的意义会不会消失?
刘:在我们面临的真实世界里面,空间生产是很重要的部分。无论如何,大规模空间生产和个体建筑师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微小的,它受社会大趋势所裹挟。现在已经不是曾经奥斯曼和拿破仑三世的时代,可以一口气拆掉半个巴黎。但作为每一个建筑师和空间生产的本体来说,保持怀疑的潜台词是至少对自己真诚。有人试图寻找意义,但这个问题可能无解。或许意义永远都不会被找到,但寻找这件事,就是意义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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