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知王朔,还是由于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语句,什么“我是流氓我怕谁”,什么“无知者无畏”,什么“过把瘾就死”之类。那时我对王朔知之甚少,只觉得他是一个风趣幽默有角有棱直言不讳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他的这些狂飙突进的句子,在文人圈子里甚至在市井民间广为流传,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口头禅。循着王朔火山喷发一般膨胀奔突的名气,我拜读了他的几部小说,但除了对《我是你爸爸》印象较深以外,其余的感到并不见佳。对他的杂谈散论之类,我倒是很感兴趣,比如《我看王朔》《我看鲁迅》《我看老舍》《我看金庸》这“四个我看”所激起的强大而且经久不息的冲击波,几乎抵得上作为我党和我国人民行为准则的“四项基本原则”。那恃才傲物狂放不羁顾盼自雄的个性,那随手拈来生动有趣灵气飞扬的语言,使我忍俊不禁击节赞叹!我一厢情愿地为本家骄傲着激动着兴奋着,甚至偷偷模仿着他“痞子”语言的风格。
沉寂了好久好久的王朔,最近又磨亮了刀枪重整旗鼓杀将出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文艺界诸多名人雅士和“八零后”,引起了文坛新一轮的波澜。王朔论别人,引发别人论王朔,相同的相近的相异的相悖的观点互相撞击,犹如战场厮杀,剑戟参差,烽烟弥漫,阵阵马蹄,声声呐喊,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那么,王朔,究竟何许人也?
浓眉大眼简洁精干的王朔。我无缘见到本家王朔,仅从书籍杂志封面和google搜得的照片上见得他的一副尊容:短短的头发,几乎没有胡须,似乎无论什么时候见到都刚刚理过发修过面,和我想象中的长头发小胡子“流氓”根本不沾边儿;胖乎乎的红润脸蛋,让人一见就不由不觉得当前的中国是一个富足的社会;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可以洞察一切的大眼睛。他面带笑容的机会极少,我所见到的他大多是一副肃然的颜容,头歪着,脸也偏着,双目圆睁,似看人又似没看人,习惯用手顶住下巴,不知他是在沉思还是对谁不满。那副大中华“国”字脸里似乎藏满了无数的勇武、机智和愤世嫉俗。规规矩矩的平头发型倒显出他的简洁精干,看样子他不大像作家文人,倒像一名使枪弄棒的武术教练。
智慧充盈才气横溢的王朔。本家出生于大跃进时期的一九五八年,一九七六年高中毕业。身体发育时适逢饿殍遍野的三年自然灾害;受教育时又赶上风起云涌的十年“文革”,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跟王朔打了个擦边球。自谓身无一技之长,只粗识三五千字,属志大才疏之辈,理当庸碌一生,做他人脚下之石;然为谋立世于一锥之地,故而舞文弄墨起来。他没上过大学,靠自学修道成仙,所以他一直不被传统保守的意识形态所承认,一直不被高居象牙之塔的学院派教授和评论家们看好,他的作品被蔑称为“痞子文学”,他本人亦被指为“文学流氓”或“流氓作家”。因此王朔本能地看不起那些卖弄文凭故作高深妄自尊大的学院派文人。本家王朔虽然学历低微,但他却是一个充满机智才情飞扬的受读者广泛喜爱的作家,他的鲜活的极富感染力的文字能让我们目瞪口呆继而心悦诚服,他谩骂也好,颂扬也罢,那种泼辣尖锐狂放不羁的豪放性格,那份调侃诙谐插科打诨的喜剧效果,决不是那些高高在上自诩为精英的所谓“大师”们所能企及的。他以“我是流氓我怕谁”的顽主姿态纵横驰骋文坛,独树一帜,成为九十年代中华民族标新立异的文化现象。不管学院派们承认与否,王朔确确实实在把一座崭新而生动的丰碑戳在中国当代文坛上,纵然算不得丰碑,起码也是一半截子铁塔。
貌似谦卑傲视群雄的王朔。这在《我看王朔》里看得很清楚。这篇洋洋近万言的拿自己开涮的文章,对自己来了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否定”。他开篇即说,“王朔和他的同时代作家比起来,起点不算高。” 《空中小姐》“是什么东西?通俗言情故事而已,无论是立意、结构和贯穿其中的情调,都是对西格尔那风靡七十年代的流行小说《爱情故事》的模仿。王朔那时的趣味相当于今天一个刚失恋的18岁女孩……”对《浮出海面》《过把瘾就死》等等小说也极尽自我挖苦之能事,仿佛那不是一名作家的小说,而是一初学写作的小学生狗屁不通的作文。就连他那我最欣赏之赞叹之模仿之学习之的充满个性的语言,王朔也谦卑到几乎头挨着地了。他说,“语言不是数学公式,发明权不在个人而在已经在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群,这是不可以颠倒的。说哪个作家发明了一种语言那是胡扯……”。“当代北京话,城市流行语,这种种所谓以调佩冠之的语言风格和态度,是全北京公共汽车售票员,街头瞎混的小痞子,打麻将打扑克的赌棍,饭馆里喝酒聊天的侃爷们集体创造的。王朔仅仅是因为身在其中,听到了,记住了,学会了,并因为没有书面语表达能力,不得已用在自己的小说中,本来是讨巧,不留神倒让他成了事儿。”而且列举多部小说,坦承就连故事情节也是别人酝酿成熟或集体讨论成型而被他掠夺了去。你看,这是何等的谦虚!然而且慢,常言道谦虚过度,就不能不让人考虑它的反面,他如下的自嘲,明显带有反语的特征。“他确实是没念过几年书,至今看罗素还在打磕睡,要他做知识分子那就是赶着黄花鱼登陆猴子尾巴立刻露出来,一天也混不下去。”如果这勉强也可算作“谦虚”的话,那么下面这些自嘲则明显流露了他对看他不起的“学院派”的不满和嘲讽:“王朔作为一个作家的缺陷”,“很多人也看得比较清楚,一说他没上过大学,学养先天不足,这是认为好作家应当是学者型那一派的意见,我还可以给这一派补充一些材料,他不但没上过中国大学,也没留过洋,不会外语,不能直接阅读原著。这一派的逻辑是文学要先讲传承,没上过学,就不可能充分了解前人已经有的成就,因而注定是井底之蛙。” “从这一派的观点讲,我们可以断定王朔是没希望的。”激愤之情溢于言表。聪明的王朔,在“大敌”当前、似乎难以招架的严峻形式下,来了一个自辱自残,迂回作战,弄得“敌人”无话可说。然而这其中的深刻意义,恐怕稍有文字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出来。
荷戟彷徨惯于挑战的王朔。在现实中国文坛,本家王朔难以称得上“大师”“泰斗”,他照大了说也就一“著名作家”的头衔。但他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在众人始料不及的情况下,突然出手,以“调侃”为武器,把锋利的矛头直指一向被政坛文坛顶礼膜拜凛然不可侵犯的鲁迅。他在看好鲁迅一些作品的同时,以揶揄的口吻指出了鲁迅另一些作品语言的夹生晦涩和情节的平庸单调,《阿Q正传》的概念化、《故事新编》的游戏化也受到了他毫不客气的指责。本家王朔最为大胆的论断是,“鲁迅光靠一堆杂文几个短篇是立不住的,没听说有世界文豪只写过这点东西的。” 并且“坚持认为,一个正经作家,光写短篇总是可疑,说起来不心虚还要有戳得住的长篇小说……”王朔还从文学以外的角度对鲁迅提出质疑,比如,他引用林语堂的“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的话讥讽鲁迅,殊不知他王朔本人正以更加刻薄更加恶毒的语言,在重复鲁迅先生所走过的道路。对于“人民艺术家”老舍,王朔一点也不宽恕,但他懂得辩证法,懂得一分为二,既肯定了老舍一些作品人物对话语言技巧的过人之处,也善意地嘲讽了他的几部被中国文学史被无数文学评论家被千千万万人云亦云的读者捧到天上的著作,如《骆驼祥子》。大文豪鲁迅、老舍如此受到挑战,那仅仅靠一大摞通俗加庸俗的武打小说起家的金庸老先生就更不能幸免了。“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王朔上去只一斧头,就把正如众星拱月一般自我感觉良好的金庸老先生砍到在地,把他气得浑身颤栗牙疼半天;而且一棍子打八家。我真为本家先生树敌过多担心:弱不禁风的年迈文人尚不可怕,我只怕哪一天他被成龙撞见打个落花流水!他从骨子里藐视金庸和他的专事描写打架骂人的作品,成见颇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得不顾一切地喷发出来。除了鲁迅、老舍、金庸,王朔似乎还捎带过郭沫若、茅盾等人,他究竟骂过多少人,我没有做过确切统计。总之,颠覆传统、消解权威似乎是本家王朔的崇高使命;在这个崇高使命的驱使下,他言他人未敢言,四方出击,八面树敌,堂堂襟怀,冰雪肝胆,和中国现实文坛一些唯唯诺诺从不敢说真话的人相比,实在是难能可贵的。这个不服鲁迅又偏偏近于鲁迅骂人性格的王朔,在销声匿迹了许多年之后,近日刚刚重出江湖,就马上显露出惯常的好斗本性,把当下雄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余秋雨、贾平凹、余华等等众多风流人物骂了个一塌糊涂,把郭敬明等一帮“只知有港台”的“八零后孙子”们骂了个狗血喷头!声言八零后群体“基本不构成力量,基本是泡沫。他们基本上没有形成战斗力,我们‘五、六、七’一出动就打垮他们。”他还骂央视春节晚会“那帮女的都跟姨太太似的”,骂《满城尽带黄金甲》“土鳖”……向传统挑战,向名家挑战,同时也不忘向他所厌恶的“小字辈”横扫一枪,这就是我的本家王朔的性格。
有人说,目前是一个缺乏真正的大师却生产大量名人的时代。我以为用这句话描述当下文坛亦无不妥。大量成名作家用心浮躁,伪作家伪诗人触目皆是,不求质硬但贪量多的风气日盛,表面繁荣的泱泱大国文坛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的东西在世界文坛亮相。在此种形势下,可以说,本家王朔的存在为现实中国疲惫的文坛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有了王朔,文坛才不寂寞。
2007年2月4日于栗城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