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在高质量发展的浪潮中，文化如何领航前行？在城市风貌日益趋同的今天，如何理解和建构一个城区的城设，让城市品牌形象成为城市高质量发展的灵魂与标识。本期节目，我们邀请到李凤亮教授作为访谈嘉宾。

作为华南农业大学党委书记，深圳龙岗区鹤湖智库专家委员，李凤亮教授深耕深圳二十多年，深度见证这座城市的发展与变迁，也引领了深圳文化产业的探索与革新。 

李：我第一次来大芬村大概是1997年，那一年香港回归，广州开了一场世界华人作家的研讨会。当时非常震撼，第一次看到这种业态，非常欣欣向荣。2008年我来到深圳大学担任副校长，成立文化产业研究院，跟大芬村结下更深厚的缘分，来大芬村调研开会，甚至为它做了几个规划。大芬村怎么从一个油画的，变成一个国际的艺术产业，当时的规划做得非常大胆。龙岗是有这样的潜质的，是有很大的潜力可挖的，就是大家怎么推动它的高质量发展。

周：在我看来，大芬村好像是野生的，就是突然一点一点长起来的，这个好像跟深圳很多业态也差不多，它市场的力量一点点长起来，长成这么大的一个生态。就像您说的，它遇到一个重要的转型期，接下来可能还碰到了人工智能时代，可能对这个业态发生很大的变化。您觉得未来它会应该朝哪个方向走？ 

李：我觉得大芬村有几个方向，一个是跨界，从传统的油画产业，向着大视觉产业去发展，扩大它的能量，扩大它的这种容量；第二就是能够将这种原创的元素加进来，把很多一些时尚的元素、文旅消费的元素也能够加进来，让它从一个油画简单的复制、销售，向着一个真正的艺术、艺术家集聚的一个街区去升华。 

今天深圳建设城市文明典范，需要依托一个非常鲜明的城设，大家知道我们经常讲城设，城设是跟人设相对的。每个人都有人设，你希望别人怎么看待你，这就是你的人设。你希望别人看待你的时候，你的着装、你的出场方式、你的语态、你的思想，都会沿着这样一个人设。这个人设我觉得是非常好，是一种自我建构，也是通过一个互相的认定，一种肯定。城市其实也是这样，它可以激发、引发我们对城市的一种浪漫的想象，讲好独特的城市故事，表达城市的文化价值。 

周：我一直关注您，您一直在讲城设，城设的品牌、人设和城设。如果讲人设或者城设，其实大芬村在我看来，很多人还会认为它比较山寨，您会有这种感觉吗？ 

李：所以它要改变自己。

周：那么现在就是您刚才谋划它的前景，或者说给它一些路径，要实现这种人设，或者城设的这种转变，您觉得它应该做些什么工作？ 

李：首先它要自己想清楚自己是什么，无论是跟深圳这个城市的传播营销，它的定位、原创、国际化、前沿性、时尚、先锋、艺术相比，还是大芬村自身的提升相要求，它都应该必须做出改变。 深圳很多也是从山寨开始的，但山寨到了一定程度，它通过集成创新、原始创新或者再创新，哪怕是微改造，它也是走了一个创新的道路。 

所以大芬村作为一个艺术街区，作为深圳为数不多的大型的、艺术的一个聚落，它也需要考虑自己的品牌再升级的问题。那么这样一个比较原生态的状态，可以给它保留。大视觉艺术，甚至是新的文旅，一些很多的因素，可以在那个里面装进去，形成一种新旧结合。油画产业跟新的视觉产业，相交融的状态，在品牌的打造和提升方面，它应该形成合力。 

周：那您对大芬村的未来有信心吗？

李：我是非常有信心的，因为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政府的支持，从中央、从文旅部，到地方行业的关注都不缺，它缺的是一个明确的定位和外部资源的导入。那么，深圳是非常缺这种国际的艺术街区，像北京798一样的艺术家社区，（汇聚）国际的、国内的一批大艺术家。深圳的气候这么好，让大家在这里创作，在这里生活，变成新深圳人，需要这样新的国际化的艺术社区。包括把国外的艺术家，你想要深圳能够有几百个艺术家，甚至比较高水平的艺术家，常年的或者阶段性的在你这里搞创作，传播深圳，然后再有像大芬村这样，从本土几十年生长起来的，再加上这个像华侨城的LOF、南头古城……这样的城市才丰富，才前沿，才艺术，才审美。 

周：明白，蛮有意思的。一方面就说深圳，它这块是怎么长出来的，包括您作为建设者、见证者、推动者，你们又是怎么转型，其实我认为有点双向奔赴的这种感觉，能不能跟我们讲讲这整个历程。 

李：40多年的时间，我能够有幸在这个过程当中，用十五六年的时间，参与城市的文化建设和教育发展，甚至起到一定的推动助力作用，我觉得很有意思。首先想说深圳这个城市，虽然是一个工业化、产业化的城市，叫深圳经济特区。但其实从深圳立市开始，建特区开始，历届的市委、市政府（领导），其实就很有这个文化意识，有这个文化建设的意识。比如说（上世纪）80年代，刚开始建特区的时候，是八大文化设施。我觉得已经正在逐步形成一种很好的城市文化研究和推动文化发展的氛围。 

周：李老师您刚才提到一个，说没过多久，深圳文化产业成了深圳第四支柱产业。 

李：对，因为很多文化资源非常丰厚的地区，它的文化产业没有发展，越是文化底蕴厚重的地区，有时候它的文化产业发展会更加缓慢。江浙地区对它的人文经济的发展，其实就是让我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怎么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但更多时候，我们很多地方还是没有发展起来，我有时候想想，跟美国在20世纪发展文化产业所走的路径其实非常相似。美国就是要颠覆欧洲的文化霸权，在20世纪上半叶搞现代派艺术，到20世纪下半叶，它发展影音科技、娱乐产业，它在全世界去引导这个，这个背后是科技，所以深圳就走了一条路，就是跨界融合，一个文化跨界融合的发展道路。它是通过文化与科技、文化与创意、文化与金融等，包括文化与旅游的结合来推动的，让文化的附加值为这些产业赋能。同时让这些产业，科技也好，金融也好，这些要素为文化来赋能，达到一种跨界融合。 

所以深圳去年3万多亿元的GDP当中，文化创意产业达到了2000多亿元，接近3000亿元。这在全国都是罕见的，这里面就是高附加值的，这个文化产业的发展，特别是新兴的科技，快速地进入到文化产业的各个领域、各个门类。还有一个是金融支持，无论是从政府的扶持政策，还是给予的资金投入，文化产业的专项发展资金，各个区的文化产业发展资金，这个很多区是比外地的地级市的政府的投入都要大的。包括市场氛围的培育，比如说主题公园，华侨城最早搞主题公园，那是借鉴了国外。所以华侨城主题公园一代，民俗文化城、世界之窗，二代这个欢乐谷，到了三代东部华侨城，到了第四代欢乐海岸，城市街区、艺术街区、文化街区这种方式。但是现在它还在做升级，它就是捕捉到了这个主题公园是一个价值洼地，因为深圳没有多少旅游资源，那你产业那么发展，人流量也很大，用什么去填补大家周末的时间。 

周：地缘优势是不是起到很大的作用？

李：跟香港毗邻，这种国际的元素，国际化介入到深圳的文化产业。为什么中国的服装设计、平面设计很大份额在深圳，深圳能成为中国第一个设计之都，跟它的开放、国际化有很大关系。 

周：尤其是龙岗这几年，它的工业化产业化做得很好，传统的工业大区。 

李：它的文化底蕴也是非常深厚的。

周：对。我觉得，它在整个经济特区发展的历史上，它是移民文化的建构中，处在很大的一个容量上，那人口基数也很大。 

李：所以我最近看到龙岗的这个发展，我也在想，龙岗未来文化和文化产业的发展，包括在城市的传播方面，它能够在哪些方面发力。 

我觉得至少是未来可以去深耕的。它怎么去充分地发挥传统文化比较积淀、比较厚重的这个优势，来在传统文化的双创方面去升华，去激发它的这种能量。 

第二个就是在文化产业的形态方面，它怎么去激发文化+科技的潜能，去催生数字创意产业的新兴业态，形成更大的积聚的能量，这个方面，龙岗做了一个很好的规划，也成为数字创业产业走廊，成为国家级的一个示范的园区。 

周：它们有个爆款，比如高巨无人机表演，其实这是一个很典范的。

李：是的。我说它应该面对的不只是深圳，应该辐射整个大湾区，因为它的产业制造能力强，实际上数字创意产业可以带动相关上下游产业的（发展），力量是比较大的。深圳现在特别强调城市的传播，其实现在的城市都很卷的。淄博要通过烧烤来营销，产生很多的爆款产品。很多的文旅局长换上古装，骑上白马，出面去营销。流量焦虑说明大家开始重视城市的软实力，那么其实龙岗，也可以利用自己城区的一些优势。关键就是要去设计，所以为什么我讲城设，讲区设。

我给龙岗提出了一个区设，叫漫想之城，或者叫漫创之城，在这里既可以去创新创造，同时又很休闲很浪漫，能够很浪漫，是浪漫的漫，不是慢生活的慢。 我觉得“漫创之城”，或者“漫想之城”，应该成为龙岗未来很好的城设的一个方向，只有很温暖、很柔软、很浪漫的一个地方，你才有持续的吸引力和增长力。

周：刚才探讨了很大一段文化创意科技方面，这个背景之下，其实从全国的范围、湾区，包括深圳，大家都很重视。那么我们也看到学界，或者说这个实务界也提到，一个词汇叫新文科，那您在这个领域深耕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您怎么理解新文科这个词汇？

李：对，这个新文科跟新工科、新农科、新医科一起称为四新，那新在哪？是教育部为了因应这个现代社会，未来社会对人才的需求，对学科建设新的需求，所提出来的一个规划，目前正在全国的高校当中快速推进。 

我在这方面确实还做了一些思考，像深圳大学，我当时分管文科，它是一所综合性大学。南方科技大学是一所年轻的科技类的大学。华南农业大学有100个专业，它实际上是以农业科学、生命科学为特色的综合性大学。所以在不同的学校里面去思考新文科，或者探索它实践的时候，走的路径是不一样的。 

你像在深圳大学，它走的新文科道路，我们觉得就发挥它综合性的优势，走跨界。当时在深圳大学，针对文化创意类人才的培养，我提出“四跨”的问题，首先要跨越专业，跨专业，你是完全学分制，你对学生不能说学服装设计的就学设计，他有没有哲学的底蕴，有没有历史的厚度，能不能从非遗当中，去寻找到今天的灵感。

所以我们提出来，要跨越（学院），大家完全学分制，鼓励学生到其他院系去选课，当然你核心课程要完成。 

第二“跨”是跨越校门，要走向社会。 要到企业里面多去实习实践，要接受新鲜的时尚的信息。我们要把企业家请到我们的教学指导委员会里面，每年的走秀，最后会变成现场的人才招聘会，因为市场的信息是最敏感的。包括现在到华农，我一直主张，我说我们这些实践类的学科，学院的教职委三分之一，应该是来自业界的。

第三个“跨”就是跨越院校，就是鼓励学生到其他学校。像深大跟杭州师大，跟其它的15个副省级城市有个联盟，互相交换学生，这个Exchange Student（交换生）到香港澳门、到国外，深圳大学当时也派了很多，每年有上千的学生到国境外去交流，开拓他们的视野。我们当时总结深圳大学有七大艺术部落，不同的艺术部落，不管是传媒、设计、演艺、舞蹈、建筑，这个创意，还有其它的部落，它形成一种相互的激荡，实际上艺术人文，要给大家一种清醒的认知。 而且，我们在这个里面也特别地强调城市文明的研究，来做城市文明智库的研究，这也是新文科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要提供新思想，提供新担当文化文科能不能为社会的发展提供思想的力量，这是很重要的。 

过去人们讲，科技不强，一打就倒。文科不强，文化不强，不打自倒。

所以，我觉得深圳是一个新兴的城市，包括广东也是一个先进发达的地区，应该解放思想。在教学内容的改革、方式的改革，包括培养模式的改革，最后还有一个模式创新。今天坦率地讲，如果你还按照传统的模式去培养，大学根本不需要存在，因为你讲的课，学生在网上都能找得到。

周：都可以自学。 

李：慕课，一个学校的定位，或者对它专业的定位，培养模式的发展特色到底是什么，你自己要想清楚。

周：就是现在再来看，广深高校的发展和高等教育的发展，跟城市的关系，可能会有些不同的感受。那大家都知道，一流大学跟一流城市的互动，它之间可能会产生非常多传奇也好，能量也好。 

李：我特别欣赏托马斯邦德在《大学与城市》这本书里面讲过一句话：没有一所顶尖大学的城市，是一个不完美的城市。大伦敦地区有6所世界一流大学，香港8所大学中有3所在全世界前100位的。相比之下，广东作为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连续30年左右领跑中国。但是它的教育，包括过去的科技，原创力跟这个经济发展是不太成比例的。但是，广东高等教育过去讲叫大而不强，这种情况现在在改变，特别是高水平的大学。因为大学很多，它不在乎数量多，也不在乎你学生的总量多，当然这有一定的体量也很重要。高水平的大学，有国际影响力的大学，能够赋能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大学，我们还不是很多。所以在这个方面，这些年有些变化，还在努力的途中，我感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周：深圳龙岗的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通过10年发展成这样，我认为也是奇迹。就是现在，目前高校面临什么样的挑战更多？

李：大学跟城市跟区域，它相互成就。其实社会对大学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你能不能成为人才的蓄水池，你能不能成为科技创新的策源地。当然我们说对大学来讲要有耐心，不要着急，要涵养大学的一个长远的发展，不能急功近利。但是实际上，从大学对区域创新的这个支撑力来讲，它是可以的，全世界都有很好的先例。首先是思想之大，你能不能引领激发社会思想，如果你大学不能够产生原创性的思想，大家在一起碰撞，那大家要学习掌握技术，掌握知识，完全可以通过互联网去获得很多东西，不一定要通过你大学的课堂。

第二，大学能不能为原创提供动能，无非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创新的原动力，原始创新，你能不能解决基本原理，包括你看到一些突破性的技术，其实很多不在大学，但是突破性技术的底层逻辑在大学，所以为什么华为需要很多数学家，这就是基础研究的重要性。 

特别像我们农业大学，前段时间有校友回来给我们提了建议，我觉得非常有价值。他提出来农业大学的老师，要多到乡村振兴的一线，农业这个技术怎么突破，怎么发展。农业大学的学生要多下基层，我们有同学在下面当村官当猪倌，他养猪提供技术服务，生活条件非常好，也体验一种慢生活，非常诗意，待遇收入也很高。 

所以说现在就业难，我觉得有的时候也是个伪命题，就看你选择什么样的就业，你愿意下去，天地非常广阔。

周：米兰昆德拉其中有一个重要的母题，我认为是困境，现在这个困境，这个事情，可能在这种非常不确定的年代之下，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处在困境中。 

那您觉得您是高校的教育者、一位老师，又是这方面的研究者，这个米兰昆德拉，从文学也好，从他的这个精神世界也好，我们可以汲取什么营养？ 

李：他给我们今天阅读也好，创作也好，我觉得有几个启发是很重要的。 

第一个就是他的这种独特性，去开辟一条新的小说的这种路径；第二个就是这种思想性，你能不能给大家一种思想的激发，一种国际化的视野，他是打开视野看世界。看塞万提斯、看拉伯雷、看今天的布洛赫等小说家，他看到他们的长处，他开辟了自己的道路。

所以我想在发展文化产业，或者创意的时候，包括作家，在写自己的作品、小说的时候，要有自己的定位，要解决思想的问题、技术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