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荆欣雨
这是一个年轻的、总是想要变得更好的中国女孩,和一位66岁的法国流浪女性成为朋友的故事。2023年9月,23岁的中国女孩“江酱”来到法国留学,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接受了一位法国老奶奶的帮助。理所当然地,她以为眼前这位看起来与他人并无二致的老奶奶只是一位热心肠的本地居民。第二次相遇时,江酱却惊讶地发现,老奶奶居无定所,常年过着流浪生活。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态,她决心帮助老奶奶重建起“正常人”的生活。令江酱意外的是,老奶奶一再拒绝她提供的帮助:从食物、钱到空闲的房间。唯一没有拒绝的,是两人每周一次的相见约定。长达一年时间里,每个周五,老奶奶会来到江酱的公寓一起吃晚饭,她们像朋友一样聊天、看书、看电影,从细微处一点点窥见彼此的过往。慢慢的,一个流浪者从江酱的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66岁的法国女性的别样人生。她看见对方尽力维持的体面、自尊,看见她困苦的生活也无法磨去的善意,也看到她身上的不配得感,看到她在面对安稳时抱有的渴望与恐惧。
法国奶奶。(图/江酱)
电话里,江酱讲述着老奶奶充斥着暴力与创伤的过往,以及她身上那些从没得到过外界认可的宝贵品质。“活到现在,她可能把存在的意义转化成了去帮助别人、去付出。她习惯随身携带猫粮或是狗粮,在路上看到流浪猫狗,给她们喂粮。她还会帮助比她更弱势的人。对于女性、小孩子或是看着面善的男人,她都会散发出友好的信号。”这种发现,来自一位女性对另一位女性温柔细致的观察注视。来到法国几个月后,江酱发现自己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一场精神危机。在这之前,她的人生是一场漫长的逃离。从小时起,她就发现自己有绘画天赋,随之而来的是学习艺术的梦想。顶着家人的不赞成,成年后的她离开被规划好的人生,来到法国艺术院校求学。当梦想照进现实,她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快乐,如同一个高考结束后全身力气泄尽的考生,她被目标达成后漫无边际的虚无感淹没,甚至想到死亡。然而,在奶奶眼里,江酱是“发光的一种存在”,老奶奶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也会想到死,“你这么年轻,20来岁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国家生活、赚钱,去过那么多国家,会说那么多种语言……”老奶奶对江酱说。这是江酱的父母不曾给予过她的认可和肯定。最后,把江酱从黑暗中捞起的,是两人的一次外出。走在路上,一家人种的玫瑰从栅栏里钻了出来,老奶奶被玫瑰香味吸引得凑了过去,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呼吸着玫瑰的花香,“感谢玫瑰的存在”,老奶奶说。那一刻,江酱的内心发生了巨震。她开始学着松弛,感受当下,接受“不努力”时的自己。在这场以“帮助”为开头的关系中,两位女性的身份不断调换,最后,已分不清谁是帮助者,谁是被帮助者。最近,在一整年的拒绝后,老奶奶终于接受了江酱的邀请,每周会来到她的公寓里住上三四天。当人与人的关系拉近,一些全新的发现和矛盾也随之涌现出来,她们的关系也在继续流动着,未来,江酱也许会离开现在的城市,她们还会面临分别。但无论如何,她们已经在彼此的人生里留下足够多的印记。
(图/江酱)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健步如飞,穿着得体,我完全不知道她其实一无所有。2023年9月,我刚到法国的时候,坐公交车弄反了方向。公交把我带到了一条我完全不熟悉的街道,我赶紧在那一站下车了。和我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位老太太,头发花白挽成丸子头,看起来干净利落。她发现我在看公交站牌,就问我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我说没什么,我坐反了方向,去马路对面坐回去就可以了。我来到马路对面,却发现老太太跟了过来,和我一起看站牌。看了几秒,她就叫了出来,“你坐的那个方向,刚刚末班车已经开走了。”我住的这个小地方打不了车,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那条街道比较偏僻,我很慌张,尤其是刚去了趟家乐福超市,手里提着很重的东西。老太太让我在原地等她,她马上回来。她穿过马路,把她的小推车推了过来,二话不说拎起我的袋子,提到她的小推车上,就开始往前走,我跟着她走到前面的一条街道,一辆车正好开过来停下。一位女士从车里下车,老太太非常自然地走过去,和女士打了个招呼,问她愿不愿意把我送回家,女士说,没问题。奶奶把江酱的袋子提到她的小推车上。(图/江酱)
上车之后,我问那位女士,你们两个人认识吗?她说,不认识。我啊了一声,但是她请你把我送回家。女士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她刚刚下班回家。最终,她把我送到了家。上车前,我和老太太互留了电话号码,还告诉她,之后如果她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我以为她肯定不需要我一个傻老外的帮助,只想着日后请她出来喝杯咖啡,当面道个谢。那之后的一阵,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学习、实习,还有各种各样跟房子有关的事。10月的一个下午,我在我的公寓里看完一部电影,起身活动了一下。走到窗户边,我看到对面的公交站台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看起来很眼熟。定睛一看,是她!我特别激动地喊,“哎,你还记得我吗?”我问她住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她说,她居无定所。我完全惊呆了,她收拾得很得体,头发不油,脸部皮肤也很干净,走路健步如飞,如果我不说她是一个流浪者,没人会知道。她说自己穿的衣服都是别人给的不要的,吃饭靠领救助餐或者翻垃圾桶。我邀请她进屋,问出她还没吃晚饭,提出给她做面条吃。那天,我公寓里的热水器不知怎么又坏了,她一进门就帮我检查了热水器,又把窗户关上。她告诉我,你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天黑之后要把窗户封起来,不只是第一道窗户,外面的百叶窗也要关。她说,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坏人。奶奶帮江酱把窗户关上。(图/江酱)
面条做好后,她特别可爱地拿着锅,和我“干杯”。吃完面条,我又去剥了个柿子给她,当时她就哭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说自己上一次吃这种热的食物,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了。她不喝我倒的热水,因为水喝多了需要尿尿,但厕所很难找,角落哪里都有人,被年轻人看到了还会被用手机拍下来。告别前,我拿了很多冰箱里的食物给她,她都拒绝了。她问我有没有镊子,因为她的下巴那里有好几根毛,想拔掉。我告诉她,之后她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从今往后,我就是她的救济站。她看着我的眼睛,握着我的手,亲了我的手一下说,“尽情享受您的生活吧。”
“请不要为我做任何事”
当时,我很担心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没有钱也没有吃住的地方,能不让人担心吗?第二天她没有联系我,电话打过去,她没有接。隔天早晨,我又给她留言,“您今晚有时间来我家吃饭吗?”我有点忐忑,怕她是不想打扰到我而不再联系。中午,我收到了回复,她让我别担心,自己会再来的。她还提醒我,“关窗!我经过了你家,光照下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昨晚没关窗。”我给她回了一段留言。我说我家需要有人打扫卫生,再加上我现在一个人住在这个大房子里,觉得不太安全,需要一个人来陪我,你愿不愿意住到我家里来?在此期间,我会为你申请法国政府的一个补助。如果申请下来了,可能每个月有五百多欧。她回复,“请不要为我做任何事,什么都不要做,我没有任何请求,好吗?拜托了,真的,什么都别做。请你给你的中介发消息,因为你的热水器供暖不正常。”说实话,我想象过很多种结局,但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我问一位法国朋友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朋友建议我尊重她的请求。我能感觉到,她是很有自尊心的人,不想过多获得别人的怜悯。如果说之前我更多是同情、心疼,这一次,我的心态转变了。我不希望她觉得我们是施舍者和被施舍者的关系,只想和她成为朋友,以平等的姿态相处。我邀请她每周五来我家吃晚餐,她接受了。担心她不好意思,每周我会提前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提醒她。周五下午6点多她过来,我做晚饭,大部分时间是中餐,米饭、西红柿炒蛋、糖醋排骨,有时是烤鸡。她有时会帮忙,不需要帮忙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坐着。她每次来都带着小推车,或者带个背包。有一天,我提了提她的背包,发现非常重,里面好多本书。她说在外面乞讨的时候会看那些书。奶奶随身带着很多本书。(图/江酱)
吃饭之余,我们聊天、一起看书或是电影,我给她看我的画和写的电影剧本,或是给她放网络视频看。晚上,她会赶8点04的公交末班车离开。最早来法国留学时,我最想去的是电影学院,但顶尖的非常难申请。我对艺术也感兴趣,就去了相对好申请的艺术学院。过程中,我尝试自己写剧本,目前已经写了三个。其中一个我翻译成法语后,请她帮我修改。剧情是关于青春和死亡的。奶奶看江酱的剧本。(图/江酱)
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哭得涕泗横流,反复说,天哪,这完全就是我的想法。读完之后她看着我说,这都是你写的吗?你为什么能有这样的思想?这可以发表成书,不然太可惜了,你一定要发表,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的。我发现她特别喜欢小物件,每次送她小玩意儿,她都特别开心。圣诞节我送了她一个香薰,还有从成都带来的一个熊猫包包。有一天她问我可不可以在包上给她签个名,她说她是我的粉丝。每周五晚一起吃饭。(图/江酱)
我对她说想把我和她的故事拍成电影,她笑了,说这是个很棒的主意。今年2月份,我把完成的剧本拿给她看,她一边哭一边笑,说这不就是我们吗?去年圣诞节,我男友搬了进来,那之后都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刚开始我很担心,突然多了一个男人在,她会不会不适应。可能因为男友也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她能感受到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会邀请她一起画画,“你画我我画你”。一天晚上,她走后给我们发了条短信,大意是,“我爱你们,我的孩子们”。我当时想,她可能真的把我和男友当成她的孩子了。
进入2024年,我的情绪大部分时间都很低落,甚至产生了轻生的欲望。小时候,爸妈因为工作,没有多少精力给到我,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家。他们对我没有太高的要求,我的学习基本没有让他们操心过。小学时,我画画很出名,很多女生从学校追到后山坡,要我给她们画张画。上初中后,我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负责做黑板报,很多时候从画到写都由我一个人搞定。爸妈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到了高中文理分科时,我想走学艺术的路,有个艺术集训,需要立马交几万块钱。我妈态度非常坚决地不同意,觉得怎么还要交那么多钱?还要浪费学习时间干些有的没的。学艺术以后出来能干什么,不就是没有正经工作吗?我从小性格要强、有主见,自己认定的事就要去做。小时候我要学吉他,我妈不干,我软磨硬泡让她同意了,因为买一把吉他没那么贵,成本不算高。但这次不一样,我沉默了,没有继续坚持,很多事情是由经济能力决定的,自己一分钱都没赚,谁听我的呢?我的力量太渺小了。13岁的江酱。(图/江酱)
他们对我的期望是当个老师,稳定且每年有假期,再找个好男人嫁了。这很安全,他们不在乎你要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只希望你安全就好。我能理解他们是出于爱,但爱是一回事,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另一回事。当时我看似妥协,其实没有真的放弃。我知道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今后靠我自己的经济能力实现。2023年是我人生中最特殊的一年,我人生第一个比较宏大的目标——靠自己出国留学学艺术,实现了。那是我迄今为止人生中的一个高峰。所有事都在顺利地往上走,我遇到了现在的男友,即将去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一刻,你觉得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掌控,对未来很有多期望。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来到法国的第一个月。刺激兴奋的感觉过去了,我又回到了相对平淡的生活。我陷入了一种恐慌之中,人生最宏大的一个目标,达成了又怎样?我要有更深远的目标吗?每天有很多事情,但心里却并不满足充实,而是感到困惑迷茫。看过那么多书、行动力那么强、那么多网友羡慕崇拜我,又有什么用?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快乐了。突然间,过去、现在、未来,任何东西都抓不住我了。当下很糟糕,对未来我却不再期待。我感受不到存在的意义,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一次(和老奶奶)吃饭时,我用随意的口吻提起,活着没有意思。她放下刀叉,一脸严肃地问我,你在开玩笑吗?我摇了摇头。她非常诧异,说我在她眼里是发光的一种存在,为什么也不想活?我说感到活着没有意义。我看着她的眼睛问:那您呢?为什么您还想活着?她回答:我们的生命,还没有被收走不是吗?那就继续活下去呗。从小到大,她也感到不想活,没有意思。9岁时她就有了轻生的念头,但她现在快70岁了。今年是她在街头流浪的第14个年头。她6岁时,妈妈意外被车撞而去世。从那之后,爸爸打她和她的哥哥,还喜欢喝酒。因为挨打,她不敢回家,10岁之前她就住过街头的地下室。她说从小到大,自己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夸奖,无论家人还是朋友,所有人都说她丑、坏。她给我看过一张她25岁时候的照片,非常非常漂亮,画着小烟熏妆。那时她怀孕四个月,当时的对象对她拳打脚踢,导致她流产了。他们分开后,过了几年,她又遇到了另外一个男人,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但没有三四年,那个男人就去世了。江酱画的25岁时的奶奶。(图/江酱)
她的一生感受到了许多暴力。这种暴力来自父亲、哥哥、同居的前男友们,还有马路上碰到的小混混。有次我、男朋友和她三个人一起吃饭,我开玩笑式地锤男友一下,她一脸惊恐,认真严肃地看着我说,不要那样做、不要,这是暴力。她曾经有一个男朋友,搬到其他城市却没告诉她,她也没有去问。她说,因为她喜欢他,比他喜欢她要多一点。不久前,她在街上又碰到那个男人,对方迎面走过来,她的第一反应是把帽子再往下压一点,不想被他认出来。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那个男人看到她。她没有上过大学。年轻时她在服装厂里工作,直到十三四年前,她还有着自己的公寓。但之后岁数大了,她没了工作,没钱再交房租,开始了流浪生活。我问过她,为什么没有尝试申请政府救助?她说她试过,在她失去公寓、要流浪的那段时间,她把所有的文件都递交到政府了,但政府那边总是说,你的文件我们没有收到,或者说我们丢了,反复如此。可能他们并不上心,所以才找这样的借口。到后面她没了固定居所,法国这边信息化不是很普及,还是依靠发信件,她没有信箱,只会越来越难。在我们听来,这些困难可能不大,为什么不再坚持坚持呢?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她每次尝试都带着很高的期望,反复期望、反复落空,会给人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她可能不想再承受那样的期望落空,对政府或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失望了。现在她的身份证、护照、出生证明都没有了,自己也不再想尝试了。再是找工作,首先,法国这边找工作很难,对年轻人来说都很难,更别说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了。她之前遇到过一个机会,是个门房的工作,这边门房就是一楼,一天到晚24小时都住在里边,可以免费住,但不能去任何地方,要把门守好。但她拒绝了。我当时听到都惊呆了,我说这不是很好吗?你有一个免费的地方,不用再流浪,还有工资。她说,但那个工作要求我一天到晚都待在那儿,我不愿意,我要自由。这符合了我对法国人的刻板印象:宁愿流浪,也要自由。我说你也可以自由啊,你在房子里看书、写字不是挺好的吗?她说但是万一我要出去呢?它就禁锢了我,而且还没有休息时间。我说会不会一周会给一天假期呢?她说那天假期不够。她宁愿过这种,可能在我们看来不可理喻的生活,但她就是偏向于那样的生活。她乞讨的牌子上写着:我只需要一点面包和粥,活着就行,我不在乎钱。有一天,有个好心人给了她50欧元,但她却没有收,她说太多了,有没有零钱?那个好心人说没有,她说,那算了吧,您别给我钱了。她就是这样,有很多自己的小原则。活到现在,她可能把存在的意义转化成了去帮助别人、去付出。她习惯随身携带猫粮或是狗粮,在路上看到流浪猫狗,给她们喂粮。她还会帮助比她更弱势的人。对于女性、小孩子或是看着面善的男人,她都会散发出友好的信号。她不吝啬对我的夸奖。她对我说,“你真的很了不起,你这么年轻,20来岁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国家生活、赚钱,去过那么多国家,会说那么多种语言。我的天,我说法语都说得够呛。”她看着我的眼神是很纯粹的欣赏和惊艳。从小到大,我的父母教导我不要骄傲自满,要谦虚,几乎从来没有夸奖过我,我也羞于认为自己很优秀,总觉得自己不够好,还能再好、再提升。其实真要说的话,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但在她眼里,我好像是这个世界的公主、女王一样。她让我意识到,原来我这么好,原来我做到了这么多事,原来欣赏自己不是一种罪。很奇怪,在她眼里我的存在很有意义,在我眼里她的存在很有意义,我们都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有意义,看得到对方的闪光点却看不到自己的。
她是一个奇迹
那之后,奶奶开始约我出去。她害怕我死了,担心这孩子真犯傻。聊完存在意义的次日,我收到了她约我出门的短信:“下午有空吗?你想和我一起去看展吗?就在你家附近。”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约我。看到信息我愣了好几秒,我答应了她。展览上,她认真地观看每一件艺术作品,而我忍不住分了很多心来观看她。我看着她在一件作品前驻足了很久,背影佝偻着,她不像其他老太太那样,留着一头精心打扮的短发,穿着柔软的羊毛衫,她齐腰的头发全白了,身上套着她东捡西凑的衣服,毫不精致,粗犷得很,但干干净净的,为了这点干净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去看展。(图/江酱)
看完展览后,她兴奋地问我,想去看猫吗?她知道有一条街道,有好几只流浪猫,她爱猫爱得死去活来,在猫面前她时完全没有戒备心。一家人种的玫瑰从栅栏里钻了出来,她被玫瑰香味吸引得凑了过去,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呼吸着玫瑰的花香,脸上看着是那么幸福。我也跟着闻了闻,的确好香。她说:感谢玫瑰的存在。与此同时,我仿佛能看到过去的自己,随意地闻一两秒便离开——我已经习惯了花都是香的,它的香不是应该的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看着她,甚至连一阵微风拂来的时候,她都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感受风的拥抱。我的内心感受到了震撼。今年我才意识到,我没办法从一种平淡的生活中获得满足。夏天回国期间,我做了几次心理咨询,咨询师让我发现,我一直在设想未来,不停给自己设置目标。咨询师对我说,你很厉害,这些目标要么被你实现了,要么正在实现的路上。但你有没有可能也形成了一种逃离当下的习惯?我一下子有种幡然醒悟的感觉。后来咨询师让我明白,拼尽全力实现目标的副作用是忽视当下,没办法享受平淡的生活。所以当我看到,原来一个人还能因为一朵花而幸福,你能想象我受到的冲击吗?那是读再多的书、学再多的哲学都带给不了你的。我是个自媒体创作者,我自己的视频也没有带给过我那样的震撼。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闻到一朵花就会开心,她在活她自己,在过她的生活。那时我尚且不清楚震撼背后的原因,但这已经帮了我很多。她让我发现,人不一定非要站在高峰。我开始享受生活里平淡的部分。以前我出去散个步、一天没做事,我就会觉得,天啊,我今天浪费时间了。现在,我会花一整天在外骑自行车,骑上几十公里,晚上天黑回来,一天下来依然什么都没做,但我好开心啊。我觉得她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这不是因为我把她神化了,也不是说她是一个完美的人,她有很多缺点,我也有很多缺点,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她身上,我看到一种稀缺。生活中也没有其他事可以让她快乐了,她没有钱,也没有舒服的家,有的只是大自然的花花草草、流浪的小猫小狗。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最原始、最简单的快乐。我也不再去想活着是否有意义了。当一个人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说明他认为没有意义;当他不去想的时候,说明他在生活。我没有答案,只是不去想它了,因为我在做我自己的事情。说不定她哪天就从我生命中消失了
从去年圣诞开始,我就和老奶奶说,2024年的暑假我要回国两个月,这期间她可以住在我的公寓里,因为房租也是照给。我邀请了她很多次,临走之前,我说公寓空着不太放心,需要有人帮我看房子,钥匙给你我安心一点。我态度蛮坚决,她才同意搬进来。回国前,奶奶来到江酱的公寓次卧,同住了一晚。(图/江酱)
我告诉她,公寓怎么使用看她自己,屋里一切她都可以使用,热水、厨房,任何东西。我说我希望她能够享受这个公寓。回国期间,她会用老人机时不时给我发短信,像记流水账一样,说最近很开心,去看了什么电影,遇到了什么小猫小狗,每天都对着我的照片和我说话。奶奶发的短信。(图/江酱)
两个多月后,我和男友回到法国,她开门迎接我们,穿着一身漂亮的碎花裙。她喜欢穿好看的衣服,哪怕那可能是她从垃圾桶里捡的。让我很感动的是,她当时在打扫卫生。走之前我说,不用她打扫,我们自己回来打扫。但她还是在帮忙清理。她把床上用品全部洗了,我们的床上三件套比较复杂,下面有很厚一层褥子,洗衣机完全塞不进去,她就带到干净的河边去洗。她买了个相框,把我的照片裱了起来。冰箱里被她塞满了食物,她想让我们到家有东西吃,不用再去超市。我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钱,也许是省的,也许是乞讨的。她身体还到处都很疼痛,可能因为她要一直提着小拖车,每天颠簸,又或者是在路上被一些小混混殴打。她说最近12天她躺在我家的床上,哪也没去,一直在休息。得知我要回来,她强撑着起来打扫了卫生。回来时,我的行李箱里一半东西都是给她带的。我妈不再用的旧手机、新的戴在头上用的头顶灯、12只小猫模型、夏天冬天的衣服……她喜欢猫,T恤给她全部选了有小猫图案的。她开心得哭了。我告诉她,你不用搬出去,我们可以一起住下去。我和男友说了很多次,让她跟我们一起住,她反复说no、no、no,不说原因。但我男友比我要有耐心,他们两人都是基督教徒,他感觉自己有义务去帮助她。他会去耐心了解,问她为什么不在这住。像我问一两次,她不说,我就放弃了,觉得人家不想说。但我男友很坚持,他会去挖老太太的话,哪怕他法语不是很好,“你不想说,为什么?为什么?”直到她说,“好吧好吧,我跟你说。”她说其实自己也蛮想住在这,但怕影响我们两个,因为情侣需要自己的空间,她一个第三人插在这里算什么?她觉得很尴尬。她说的问题确实存在,但我们愿意舍弃一些东西。后面她感到我们确实没有在客套吧,就同意了。也不是正式同意,她没有主动来说,“我就住在你们这儿了”之类的。现在她一周在这儿住三四天,周六下午走,周二晚上回来,中间周末两天去做其他事。她是一个需要反复确认的人。我们回去当天晚上,她留下来住,第三天白天走了,说要去照看一个她每周都会去的、没办法自理的老年人。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她也不知道,可能周一、周二。后面周二她没有回来,我打电话问,她说,你没有让我回去。我说你不是说了周二回来吗?她需要你主动去叫她。第一次留宿时,她第二天下午2点多才下楼。我去给她热午饭,以为她睡到这个点一定是很累。她说她早上很早就醒了。我问她为什么不下来,她说,我是个局外人,在楼下怕你们不自在,你们不叫我,我就不下楼。我说不不不,你随时随地下楼,没有任何问题,不会打扰我们。她当时点头,结果下次还是这样。中午接近十二点,我午饭要做好了,她还没有下楼,我让男友去看她。男友叫我,我上楼看到她蜷缩着在哭。我说,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你可以自己下来,或是使用这个公寓任何空间,你可不可以相信我?直到现在,每一次吃饭还是需要我们主动叫她。我能看出来,她的配得感非常非常低。她认为其他所有人值得最好的,但自己不值得一星半点的好。有时候,我会有种很沮丧、气馁的感觉。但另一方面,你又很理解她。我跟男友经常一起骑自行车,去附近森林、山里。前几天,我们邀请她一起去,她说你们两个去,我不去。我男友又不放弃,继续拉她说,不要这样,加入我们吧,真的很好玩。她当时又哭了,说天哪你们太好了,说带我去骑自行车,就真的是带我去骑自行车,不是客套。那一刻你又能懂,她不是故意“为难”别人。这也是为什么老太太没有从其他人身上获得从我们这里获得的温暖。法国社会需要你很主动,如果不主动的话,那不好意思,他们就不会管你,在你身上花时间是不可能的,这是你的人生。她太难给别人信任了,一般人早就没有耐心了。那天我让她来骑我的车,她说自己有45年没骑过了,不敢骑。我请她试试,好几次她才同意,结果上了自行车后,她骑得可开心了,笑了一路,十里外都能听到。看到她开心的瞬间,你又会觉得,真美好啊。现在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看着很诡异,但又很融洽。刚开始遇到她时,我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态。现在,我发现这种怜悯很荒诞。她就是一个普通人、正常人,一个在正常生活的法国人,只是没有钱、居无定所而已。除此之外,她活得比我们都要正常。有时候我也需要其他人的帮助,或者别人需要我的帮助,她需要的就是那样一种很简单的帮助而已。我们相处的过程中,确实有非常非常多的感动。我们一起去电影院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她也会哭,她说她不敢想象,有生之年还能和一个女性朋友一起看电影;她的老人机内存不够,她要收一条删一条才能用,她会把短信抄写在纸上,满满当当,其中很多都是我的,好像是很珍贵的东西一样。我发现让她开心的那些事情都是如此渺小。每个这样的瞬间都会让我感觉很感动。我觉得人不应该太贪心。这样的瞬间发生了,你珍藏它就够了,不必再希望更多这样的瞬间。她带给我的最好的一刻,就是让我意识到人不要太贪婪。明年2月,我可能要去其他国家交换三个月。回来很快到6月份左右毕业,我计划申请巴黎的硕士,到时就要搬到巴黎去。她不可能跟着我一起搬到巴黎。私心来说,我肯定不想这段关系戛然而止,但是我们都控制不了。维持一段关系需要很多很多精力。生活中有太多事需要处理,学业、经济、未来发展,人注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死死维护一段关系,都是顺其自然,看缘分。即使搬到巴黎后不能频繁见面,我可能会一两个月回来和她见一次。我知道童话般的结局是,们一直保持联系,直到她去世。我之前在脑子里也想过,哇,这该多美好啊。但那是自我感动,或者说试图感动别人的想法。真实的结局就是,随缘吧,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有很多成长中的创伤,我也有很多创伤。我和她很相像,我们对彼此非常友好、温暖,带给对方很多感动和美好,这样就够了。说不定她哪天就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我会偶尔想她,但我不会试图寻找她,或者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