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红|从讨饭娃到空军团政委——纪念父亲

文摘   2024-11-09 10:47   北京  
 
                           纪念父亲    

                         文/张继红


  上面这张照片是我在山西陵川王莽岭拍的。站在高高的山巅,环顾四周,这就是陵川?!父亲当年逃荒至此参军的地方。他当年住在哪个村子?哪个土屋?我一无所知。望着巍巍太行,听着松涛阵阵,多想再亲耳聆听父亲讲自己的故事,可我又去哪寻找我敬爱的父亲?只能把心中的思念用下面的这些小碎片连接起来。

                         
 参 军

      父亲出生在河南沁阳,年月日不详,亲戚们有说1930年有说1931年。那年月父亲经历了“水旱蝗汤”,亲人离散,天天在生死线上挣扎。三岁没妈,爸爸被日本人抓走做劳工,哥哥偷跑上山当了八路(后来才知道是靳钟伯伯带走的)。
8岁的他独自在家靠给别人干活,要饭,捡大雁屎吃,自己养活自己。


      1938年的某一天,来了一队八路军,待人和气,还给他东西吃,他就非要跟人家走,八路军劝不了他,只好把他放在马背上带他行军,走着走着碰到了被放回来的爷爷。爷俩抱头痛哭,爷爷不想让他走,他一见爷爷也不想走了,八路军本来就嫌他太小不想要他,这一次参军只有几天就回来了。


      第二次是伯伯托人带话“当八路了,在山西陵川”,爷爷觉得在家也活不下去了,不如去山西找伯伯吧,等他们逃到山西陵川,伯伯的部队又开拔了。没见着伯伯,但是做为军属的他们得到了安置,有房住,有小米吃。这时父亲第二次要求当兵,部队还是嫌他小不要他,后来让他在太行四分区司令部吹号。他说:“硬是又让我等了二年,1946年年底才对我说,过了年就带你走”。


      这一走就走过了黄河,走过了长江,走到了朝鲜,再也没见过爷爷。爷爷在1951年因患痢疾去世了,那时候缺医少药,那时候他两个儿子都在远方“保家卫国”。



  这是爷爷留下的唯一的一张照片。爸爸刚当兵的时候也有一张照片,穿着八路军服,打着绑腿,扛着长抢,一脸懵懂,就是个小土孩儿。土的呀!都不是土包子是土坷垃,用现在的话说可傻了。当时我一笑,爸爸也不好意思的笑了,随手就把照片撕了。现在我后悔死了!不过也就是通过这张照片,我才理解了为什么日本鬼子管八路军叫“土八路”。

                      一张立功证

      这是父亲在淮海战役的立功证书。证书上的名字是“张小五”,对的,没错,是他。



       父亲出身贫苦,小时候一天学也没上过,不认字也不会写字。张学武的“学"被有口音的首长读成xiao(二声),他年龄又小,就成了“张小五”了。所以在渡江战役之前,大家都以为他叫“张小五”,立功证书上当然也是“张小五”了。

        淮海战役异常艰苦残酷,伤亡巨大,攻打小张庄一战父亲所在的九纵二十七旅七十九团三营九连担任突击队,战斗结束只剩连他在内四人,其余全部牺牲。这一时期部队开小差逃跑的人很多,有个首长曾悄悄对他说:“小五,你也走吧,给你家留条根”。父亲说我不走,回家饿死,在这战死,还光荣呢。

  颁发证书的政委田耕在1949年11月广西战役中胸部中弹牺牲。

     团长任应伯伯(解放后任贵州军区司令)1985年因病去逝。


      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父亲负伤后回国养伤,伤好后正要二次入朝时碰到了当时已是四十五师参谋长的任应伯伯。不知是老领导心疼老部下,还是真的工作需要,他说“小五文化水平低,别去朝鲜了,去上学吧!”


      就这样父亲于1951年8月在十五军政治部做了四个月的干事,于1952年元月去长春成了“空军第一予科总队”的学员。从此离开了他的老部队,离开了他多年生死与共的首长和战友……


      我常想如果当年没碰到任应伯伯,父亲可能在后来的上甘岭战役中也血洒彊场了。

                       一首打油诗


      这首打油诗是父亲写的,根据纸张、印刷、内容、参考四十五师师史记载的相关活动,我判断应该写于1949.10.1号前后。此时,开国大典的礼炮隆隆作响,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广东战役打响,新闻电影制片厂摄影组和记者随行。



      父亲太了不起了!一天学没上过,居然写出了这样的打油诗。他学文化是在行军打仗的间隙,一有空就让别人给他写个字,他就拿个树枝在地上画。后来自己做本子,他发现新战士入伍佩戴过的红花,经露水打湿后就变白了,他把这些纸做的红花抚平凉干做成本子。


      日积月累,渡江战役之前,1949.1.15一一3.5号部队在河南周口地区整训。他亲手给家乡的爷爷写了信,而且还收到了爷爷的回信。


      战友们一看沸腾了!“小五认字了”!“小五会写信了”!“你帮我也写一封呗”!。他曾笑着跟我说过一个囧事,有一次他跟一个叫铁蛋的战友在地上玩石子,首长看见了就吼:“小五,看你写的字跟鳖爬的一样,还玩呢”!他说他羞的呀!地上有个缝都想钻进去,哈哈。看了这个打油诗,难怪部队后来给他的文化评语是“相当于高小毕业”。后来父亲分别上了二年航校,1952.1——1952.9.空军第一予科总队。1952.9——1953.12空军第九航校。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坐在教室读书吧!


父亲(前排左一)和航校同学的合影。


这张照片没有日期和文字说明,不知是入朝前还是入朝后。


父亲的毕业证。

                         一本书


        这本书是1951年7月中国抗美援朝黑龙江省分会印制的,书名《在祖国的怀抱中》,书中记录的是回国养伤的志愿军在黑龙江各地做报告的盛况,里边有我的父亲张学武。



     十五军四十五师入朝后参加了第五次战役(1951.4.22——6.7),父亲就是在这次战役的某次战斗中负了伤。听他说伤在头部,血顺着脖子、衣服留到胶鞋里,一走路一叽咕。天黑卫生员摸黑包扎,伤在左边包在右边。坐炮车回国治疗,路上翻车又压了他的腿,一条腿肿的像木头一样,困在山洞里,没有食物,每天每人靠六片香肠维持。伤好后受邀参加休养员宣传团赴黑龙江各地做报告,宣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及前方战士的英勇事迹。


前排右边第五个是我父亲。


团员第五行第二个是我父亲的名字。


当地中学生写给父亲的信。

这个笔记本满满的记录了做报告时群众的热情。

                         一封信
         

      这封信距今已经六十六年了,父亲在世时曾说过它的来历:


      这是他一个战友入朝时写给他的信,后来战友牺牲了,部队在整理遗物时将这封未寄出的信另加一封公函一并寄给了父亲。公函是问父亲知道不知道这位战友的藉贯,父亲说他也不知道。战争年代的减员、补充和流动是非常大的,来不及熟悉就分开了。从此这封战友的遗书就一直跟在父亲的身边,部队的转场换防是家常便饭,父亲从未丟弃,保存了四十年,直至离世。


       原信封和部队的问询函已丢失。


     “远隔百里……只能给你去信,不易接到你的回信”。1952.1——1952.9,我父亲在长春、空军第一予科总队学习,所以地址相对固定。


      “内丘”,河北邢台市。十五军四十五师在解放战争中,完成川黔滇剿匪任务后于1951.1月在河北沙河地区整训,3.19号出发丹东,29号东渡鸭绿江入朝作战。


      “安东”,即今天的丹东。


   “我这次回前线,不一定回原来单位一三三团……”。“回前线”说明是二次入朝。四十五师下辖一三三团,一三四团,一三五团。著名的战斗英雄黄继光就是一三五团的。

  “……三反学习,思想建设”。“三反运动”在全国展开是1951年年底,部队根据军党委指示,从1952.1——3月底开展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群众运动。

     “8.11”。落款日期没写年,我根据信的内容,查看了父亲的履历和十五军四十五师的师史,判断此信写于1952年。


  四十五师师史,战争年代的残酷可见一斑,有些烈士连名字都没有,别说藉贯了。该表按竖行的顺序是:部别,职别,姓名,年龄,籍贯,入伍,何时何地牺牲。

                          奖  章

      奖章记录了父亲的足迹,双脚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解放华北》,《淮海战役》,《渡江胜利》,《解放华中南》,《解放西南》,《抗美援朝纪念》。


      从太行山上下来,黄河北打到长江南,先后转战豫西,两克洛阳,解放郑州,血战淮海,渡江作战,千里追击,征战两广,进军大西南,剿匪滇黔川,抗美援朝。不是行军就是打仗,历尽千辛万苦,饱尝战火硝烟。写到这泪湿,这一代人太不容易了!听父亲说冬天涉水过河,谁都害怕冷,指导员先下,走到河中心时连长大喊:“同志们!指导员把水给我们暖热了,我们下去吧”!大家就呼咚呼咚的下河了。一天一百多里的行军是家常便饭,能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有一次冲锋他埋伏在墙根底下,冲锋号一响他跳墙就跑,没想到土墙那边是个茅坑……



      奖章记录了父亲从一字不识的农家子弟到空军独立第一团政委的历程。

                        哥俩重逢

     伯伯和爸爸分别于1938年,重逢于1968年。解放后他们俩都往家乡写信这才联系上。伯伯抗美援朝后转海军在南海一带,爸爸是空军经常换防。工作,学习,任务,形势,运动,他们身不由己一直没有见面,但保持通迅联系。


      1968年毛主席接见海陆空三军团以上干部代表,他们都去北京了。这种事当时是保密的,还有纪律:开会前不许跟外界联系,不许串兵种,不许打电话……大会一结束,爸爸往空军总机跑,伯伯往海军总机跑。爸爸找海军的张学文,伯伯找空军的张学武,就听两边接线员的声音:“海军的张学文找空军的张学武……对对对!就是空军的张学武找海军的张学文……”



       哥俩终于见面了,这件事被记者写成了“大会花絮”登在当时的大会简报上,还破例给他俩安排了一个房间住。俩人一夜未眠,述说着自伯伯走后家里的状况及各自的生活经历,说说哭哭。伯伯比爸爸大六、七岁,像个父亲一样疼他,领着他吃好吃的,吃没吃过的。爸爸说伯伯吃着吃着就忘了,桌底下把鞋踢掉……服务员过来说:“首长,请把鞋穿好”。

      我的伯伯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伯伯,没有第二。

  翻看父亲的遗物常常泪流满面,想着他生前的音容笑貌有时竟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担心等我们百年之后这些遗物会不会被当成破烂被人遗忘丢弃,所以我把它们拍下来写出来保存下来,至少让我们的后代知道这些东西的来龙去脉,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位爷爷。



  这张照片是写完《纪念父亲》之后发现的。我想把家里的老照片都扫描进电脑,就把装着爸爸妈妈结婚照的大相框给打开了,打开后发现结婚照的背面还藏着一张照片,一看是毛主席的。我就奇怪了毛主席的照片藏这儿干吗呢?看了底下的字“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我明白了,爸爸见过毛主席,这是他最光荣最幸福的时刻。但1971年“9.13”以后这张照片就不能示人了,他肯定是舍不得销毁就藏这了,藏着藏着自己也忘了,再也没拿出来过,现在居然被我发现了。



     张继红,女,河南沁阳人,退休前从事卫生行业工作,爱好写作、旅游、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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