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帅淇
全文刊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4年第1辑,第5-13页,注释从略。
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之后登上帝位,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唐太宗。身为秦王的九年间,李世民的秦府位于何处,其位置与李世民政治地位的变动有何联系,论者寥寥,所据史料舛误颇多,仍有进一步探析的必要。
陈寅恪以玄武门之变发凡起例,指出唐宫北门禁军在唐前期宫廷革命中的关键地位,但对李世民的经营活动和玄武门之变的具体细节并未申说,仅点出常何等人之功绩。黄永年钩稽史料,详考事变经过,认为玄武门的重要性不在禁军,而在当日高祖所在之处与玄武门较近,他也提及了李世民的准备工作,认为李世民召集私党、占卜吉凶必在秦府,而不在李世民原居的大内承乾殿,但又说秦府的位置“自宋敏求《长安志》以下有关唐长安城坊的图志均失记”,未能解决这一问题。刘蓬春考证玄武门之变中秦王伏兵数量及位置,提到《旧唐书·薛万彻传》中东宫将领薛万彻欲攻之秦府为大安宫,又提到《旧唐书·尉迟敬德传》中八百勇士预备变乱时所入之宫为大安宫,但都没有提及大安宫的具体方位。孙英刚考察唐前期宫廷革命中的“一君两储三方”格局,明确提及李世民先后居住在太极殿以西的承庆殿和北内苑的弘义宫,但其结论却受到了徐松《唐两京城坊考》的误导。徐苹芳辨析所谓《永乐大典》本大安宫图之伪,提及“唐长安大安宫,据吕大防石刻唐长安城图所示,在西内苑之西”,但并未附图详述,也未介绍所见吕图的信息。胡海帆、妹尾达彦分别复原和转录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吕大防《长安图》拓本残片,其中承庆(乾)殿、大安宫的位置清晰可见,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线索和方向。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尝试上溯《唐两京城坊考》的史源,利用吕大防《长安图》碑拓残片和《阁本太极宫图》传本等文献,厘清秦王府的真实地理信息和前后变化,并对由此衍生出的“西宫”和“西府”概念略作探讨。
大业十三年(617)五月,李渊自太原起兵,西进关中。六月癸巳,李世民获封敦煌公,“为右领军大都督,右三统军等隶焉”。自此以后,直到武德元年(618)五月甲子李渊即位为帝,李世民先后晋封秦公、赵国公,但因戎马倥偬,不遑启居,史籍未见有关其居所的记载。李渊称帝,改隋宫“大兴殿为太极殿”后,李世民便有了固定的居所。《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载:
自武德初,高祖令太宗居西宫之承乾殿,元吉居武德殿后院,与上台、东宫昼夜并通,更无限隔。皇太子及二王出入上台,皆乘马携弓刀杂用之物,相遇则如家人之礼。
这里明确提到,李世民居住的地点为“西宫之承乾殿”(西宫即西内太极宫,是与南内兴庆宫、东内大明宫对举之说法),只不过“自武德初”这一时间断限尚不清楚,“西宫之承乾殿”的位置也不够具体,需要参考如下记载才能厘清。《旧唐书·恒山王承乾传》曰:
恒山王承乾,太宗长子也,生于承乾殿,因以名焉。武德三年,封恒山王。七年,徙封中山。太宗即位,为皇太子,时年八岁,性聪敏,太宗甚爱之。
据《旧唐书·太宗纪上》,李承乾立为皇太子在武德九年十月癸亥,由其“时年八岁”推算,李承乾当生于武德二年(619)。如此,则至晚在武德二年,李世民及长孙氏等亲眷已经入居承乾殿。
有关承乾殿位置,《资治通鉴》转录了《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的记载,未作进一步说明,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则分别在“承乾殿”“武德殿”下加了注解。其一曰:
《阁本太极宫图》:月华门内有承庆殿,无承乾殿。按《新书》,承乾殿在西宫。又按王溥《会要》,承乾殿在宫中。盖皆指太极宫。
其二曰:
武德殿在东宫西。按《阁本太极宫图》,武德殿在虔化门东,入门过内仓廪、立政殿、万春殿,即东上閤门。
两条注解都提到的《阁本太极宫图》,出自吕大防元丰三年(1080)知永兴军时所绘的《长安图》,“其称《阁图》者,即绍兴秘书省本也”。除了基本亡佚的唐人韦述《两京新记》外,今天能见到的有关唐代长安城坊宫市的最原始资料,便是宋人宋敏求的《长安志》和吕大防的《长安图》了,但前者付梓后流传至今,后者原碑不存,拓片亦支离破碎,所幸今天仍能见到部分传本和佚文。辛德勇归纳阁本《长安图》向下流传的三个系统,分别为《永乐大典》、程大昌《雍录》转绘之图,以及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所引佚文,三者虽然因传抄而略有差别,但大体可以对照。胡三省用文字描述的承乾殿、武德殿位置,便与《雍录》中的《太极宫图》如出一辙(见图1)。
说明:据《雍录》(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吴琯刻本)卷3《唐西内太极宫图》标绘,图中为上南下北。此本亦为黄永年点校本的底本。
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和程大昌《雍录》引据的《阁本太极宫图》都只有承庆殿,而无承乾殿,但胡三省亦列出了支持“承乾殿”的史料依据:“按《新书》,承乾殿在西宫。又按王溥《会要》,承乾殿在宫中。盖皆指太极宫。”《新书》指的是《新唐书·隐太子建成传》,文字与《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略同,此处不赘。王溥《会要》指的则是《唐会要·弘义宫》之注文:“初,秦王居宫中承乾殿。”其实,从《阁本太极宫图》上承庆殿与齐王所居武德殿的对称关系来看,这个承庆殿应该就是李世民所居之承乾殿。除了李承乾因武德二年出生于承乾殿而得名这一条明证外,尚有如下几条证据:
《册府元龟》卷14《帝王部·都邑第二》:“初,秦王居宫中承乾殿。”
《长安志》卷6“大安宫”条:“太宗初居承乾殿。”
这两条都是在叙述李世民后来迁居弘义宫时的追述之语,似与《唐会要》同源。《贞观政要》的记载则从另一个角度证成其事:
贞观八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我所居殿,即是隋文帝所造,已经四十余年,损坏处少。唯承乾殿是炀帝造,工匠多觅新奇,斗拱至小。年月虽近,破坏处多。今为改更,欲别作意见,亦恐似此屋耳。”
据太宗之语可知,承乾殿为隋炀帝所建。晁载之《续谈助》摘录的隋末唐初人杜宝所著《大业杂记》,正好记录了此事原委:
(大业)三年,帝御崇德殿,不怡,曰:“先朝不甚御此殿,宜于此馆之西别为一殿。”因乃造承乾殿,后改为毓德殿。
《大业杂记》之语并非向壁虚造,《隋书·炀帝纪上》亦有相关内容:“(大业五年二月)己未,上御崇德殿之西院,怃然不悦,顾谓左右曰:‘此先帝之所居,实用增感,情所未安,宜于此院之西别营一殿。’”两书记载系年有异,但《隋书》并未叙述“别营一殿”的后续,《大业杂记》则可补全之。倘若其所言不误,则承乾殿之名还有过反复,可能曾经改为毓德殿,后又改回。无论如何,武德初年李世民入居时,此殿名为承乾殿应无疑问,至于为何《阁本太极宫图》中承乾殿改为承庆殿,应是李承乾被立为太子后,殿名避讳所致。唐初避太子讳而更改地名,不乏其例,岑仲勉《唐书余渖》卷1《高祖·地名避建成讳改》已有罗列。
然而,孙英刚《唐前期宫廷革命研究》在介绍李世民居所时说:“太极殿以西是承庆殿(《旧唐书》作承乾殿,误),李世民居住在这里,后来他迁出了太极宫,住在长安城西的弘义宫。”这一说法很可能是受到了清人徐松《唐两京城坊考》的影响。前述诸多文献,仅有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点出了承庆殿与承乾殿的矛盾,但他两存其说,未作出主观判断。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却在描述太极宫诸殿时说:“又西曰承庆殿,前有承庆门,即太宗所居,《旧书》作‘承乾’者误。”这一表述又承自《唐六典》“百福之西曰承庆门,内曰承庆殿”,及《长安志》“承庆门[内曰承庆殿,立政门内曰]立政殿”之文。孙英刚的判断,恐怕是从徐松《唐两京城坊考》的文字得来。
李世民居于承乾殿,与齐王武德殿和太子东宫遥遥对峙的局面,至武德五年(622)七月被打破。武德初年以来,李世民便是唐王朝对外征战的主要统帅,他于武德元年十一月破薛仁杲,陇右底定;武德三年(620)四月击溃刘武周,收复河东故地;武德四年(621)五月一举消灭王世充、窦建德这两个最主要的割据对手,奠定唐朝统一局面。一系列的战功让李世民地位不断提升,终于在武德四年冬十月己丑“加秦王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之上”。武德五年三月,李世民又将继承窦建德势力的刘黑闼击败,使其亡入突厥。地位的提升使得原来的承乾偏殿与其不相匹配。于是在武德五年七月甲申,高祖为李世民营建了一座弘义宫。这一具体的时间记载不见于《旧唐书》,而是在《新唐书·高祖纪》《资治通鉴》有所记载,应是欧阳修、司马光等据唐代实录所补。上文提及的《唐会要》和《册府元龟》也有相应的时间记载,似乎都与《新唐书》《资治通鉴》同源。
对于弘义宫的位置,宋敏求《长安志》有所记载:“大安宫,此宫在城之西。垂拱前殿、戢武殿、文殿、翠华殿、祭酒台。”可知秦府的位置并非“自宋敏求《长安志》以下有关唐长安城坊的图志均失记”。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也在“(武德五年)秋,七月,甲申,为秦王世民营弘义宫”下注曰:“弘义宫,后改为大安宫,在宫城外西偏。”
据此可知,弘义宫相对于西内太极宫,位于宫城外更偏西的地方。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继承帝位,太上皇李渊便迁出太极宫,入居此宫,弘义宫也改名为大安宫(或太安宫,有时通用),父子在地理空间上完成了易位。因为弘义宫(大安宫)的政治意义仍在延续,史籍中对它的记载也不乏其例。《唐会要·弘义宫》载:
武德五年七月五日,营弘义宫。(原注:初,秦王居宫中承乾殿,高祖以秦王有克定天下功,特降殊礼,别建此宫以居之)至九年七月,高祖以弘义宫有山林胜景,雅好之,至贞观三年四月,乃徙居之,改为太安宫。六年二月三日,太宗正位于太极殿。监察御史马周上疏曰:“臣伏见太安宫在城之西,其墙宇门阙之制,方之紫极,尚为卑小。臣伏以皇太子之宅,犹处城中,太安宫乃至尊所居,更在城外。虽太上皇游心道素,志存清俭,陛下重违慈旨,爱惜人力,而番夷朝见,及四方观者,有不足瞻仰焉。臣愿营筑雉堞,修起门楼,务从高敞,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矣。”
《册府元龟》卷14《帝王部·都邑第二》与之略同,马周上疏另见于《旧唐书·马周传》,此处不赘。这段记载提供的信息非常丰富。首先,马周之语再次强调了弘义宫(大安宫)位于太极宫城之西,而且是彻底独立于西内,不似太子东宫一样附于太极宫东侧,“犹处城中”;其次,弘义宫的生活条件并不理想,尽管高祖给秦王“别建此宫”是“特降殊礼”,成为太上皇后他临幸此处,还认为弘义宫“有山林胜景,雅好之”,但等到他真正迁居此处时,御史马周却因“其墙宇门阙之制,方之紫极,尚为卑小”而向太宗上谏,认为应该加以扩建。这似乎反映出,武德五年李世民迁居此处,得到的更多是疏远冷落而非尊崇,究其原因,似乎与其功高盖主、同太子的储位之争日趋白热化不无干系。黄永年认为,武德五年后李世民再无独自统领大军出征之机会,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却更多地被委以重任,反映出高祖有意打压秦王、扶持太子,而这与李世民迁居弘义宫的时间正好相符。
那么,弘义宫(大安宫)的具体位置在何处?前文所列史料都提到此宫在太极宫之西,但仍有笼统之嫌,要确认具体的地理方位,地图仍是最直观、准确的资料。上文提到,吕大防《长安图》以南宋阁本的形态向下流传,但《雍录》和《永乐大典》转绘的地图都没有留下弘义宫(大安宫)的踪迹。幸运的是,吕大防《长安图》并未彻底亡佚,有不少碑拓残片流传至今,胡海帆缀连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吕大防《长安图》的两部残石拓本,将目前此图所能复原的最完整形态公诸于世,其中正好有大安宫的确切位置(见图2)。
图2 吕大防《长安图》残片复原图所见大安宫
说明:据[日]妹尾达彦《隋唐长安与东亚比较都城史》(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图82标绘。
图中清晰可见,大安宫在太仓以北、西内苑以西,正好位于太极宫的西北角。无独有偶,尽管阁本《长安图》流传至今的各种传本都没有弘义宫(大安宫)的存在,但元人李好文据吕大防《长安图》摹本改绘的《长安志图》中,却可见大安宫的踪迹(见图3)。不过,李好文之图对吕图的改绘幅度较大,不少地方已经严重走样,大安宫在图中紧挨着西内苑,两者仅有一墙之隔。
图3 《长安志图·唐禁苑图》所见大安宫
说明:据《长安志图》(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毕沅刻本)卷上《唐禁苑图》标绘。此本亦为辛德勇点校本的底本。
在《长安志图·图志杂说》中,李好文也对大安宫有所提及:“唐大安宫,高祖所以处秦王也。《志》曰‘在宫城之西’,今乃在其西北,坏堞宛然,今人犹曰秦王府,《图》本所载是也。”本条意在指出宋敏求《长安志》与吕大防《长安图》的矛盾,“《志》曰‘在宫城之西’”已见上文《长安志》所引,而根据李好文所见的《长安图》和他实地考察所见,大安宫相对于太极宫的准确方位却是“今乃在其西北”。实际上,这正是笼统与详细之别,并无根本矛盾,大安宫与太仓、掖庭宫、内侍省等连成一线,都位于太极宫的西侧。
然而,清人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却对大安宫的位置作出了误判。他在讲述西京长安的西内苑时,如此描述各建筑的相对位置:
西内苑在西内之北,亦曰北苑,南北一里,东西与宫城齐。外垣门东为日营门,西为月营门,北为重玄门,其南门即宫城之定武门也。定武门北迤东为观德殿、□光殿,迤西为广达楼。又西为永庆殿,其北东为冰井台,西为通过楼。又西出西云龙门而北,则为大安宫,又西出苑,入夹城。
按照他的描述,大安宫在西云龙门西侧,但仍在西内苑之中,过了大安宫,才能“西出苑,入夹城”。根据这段文字末尾的自注来看,徐松的依据正是李好文《长安志图》,但从《长安志图》上根本看不出大安宫在西内苑之中,两者尚有一墙之隔,徐松可能是误以为此墙仍为内苑内墙,作出了错误解读。吕大防《长安图》(见图2)中,大安宫不在云龙门以西,而是在月营门以西,它完全独立于内苑。而且,倘若大安宫位于内苑之中,便是在太极宫之北,传世史料又怎会异口同声地说大安宫在宫城之西?此外,根据前引宋敏求《长安志》的记载,大安宫中尚有“垂拱前殿、戢武殿、文殿、翠华殿、祭酒台”等建筑,贞观九年(635)太上皇李渊“崩于太安宫之垂拱前殿”,亦可证《长安志》所言不虚,说明这是一座建置独立、规模不小的宫殿,倘若大安宫身处附属于太极宫的内苑之中,岂不是出现了宫中有宫、宫中又有殿的局面?这是在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都不曾出现的格局。
徐松因误读李好文《长安志图》而作出了错误描述,但因《唐两京城坊考》的巨大影响力,后世学者多遵从其说,例如赵振华、孙红飞说太安宫“是唐高祖李渊晚年赋闲退居之地,位于长安城宫城北的西苑内西偏”。上文提及的孙英刚《唐前期宫廷革命研究》更是明显的案例,他在文中两次提及弘义宫(大安宫)的位置,其一曰:
太极殿以西是承庆殿(《旧唐书》作承乾殿,误),李世民居住在这里,后来他迁出了太极宫,住在长安城西的弘义宫。
承庆殿的问题,上节已经讲过。孙英刚说弘义宫在“长安城西”,似乎是未作深究的笼统之辞,因为太极宫西有太仓、掖庭宫等,掖庭宫之西还有外郭城诸坊,“长安城西”莫非指的是长安城外的西郊地区?其二曰:
而李世民之所以率军从玄武门入宫,一则礼仪使然,二是因为他此时住在北内苑的弘义宫,有地理之便。
此处又有注解曰:
李世民原来在太极宫承庆殿居住,武德五年七月,唐高祖李渊为他在北内苑修建弘义宫。高祖的借口是李世民有大功,但是,显然是因为李世民实力膨胀以后对其产生了猜忌,而且,此时东宫、上台、承庆殿、武德殿之间昼夜相通,安全的考虑肯定是有的。弘义宫条件并不好,李世民上台后,把他的父亲安置在弘义宫,就有大臣上书批评。
看来,孙英刚认为弘义宫位于北(西)内苑,是不必怀疑的史实,几处文字都没有说明引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但两者观点却是一致的,可以看出承袭关系。由于将弘义宫的位置认定于西内苑之中,其与玄武门之变的联系似乎更加紧密了,毕竟玄武门就是内苑南门,左右屯营也驻扎在内苑之中,无论收买将领还是布置伏兵,都有“地理之便”,但这样的叙述可能与历史事实有一定的差距。西内苑既是屯营驻扎之所,若再将李世民安顿于此处,如果不是为了利用禁军对其进行软禁,便是将禁军的指挥权拱手让于李世民,这当然不会是高祖愿意看到的结果,从这个角度出发,弘义宫也不可能位于西内苑之中。
那么,迁居太极宫西北方向的弘义宫,对秦王李世民和武德末年的政治斗争来说,究竟有何影响?这要从两方面来思考。首先,据前引黄永年之语可知,迁居事件是李渊对李世民加以疏远的产物,而移居弘义宫又对李世民的夺嫡事业造成了消极影响,这主要体现在秦王一方在后宫中的失利。高祖晚年多内宠,“晚生诸王,诸母擅宠,椒房亲戚并分事宫府,竞求恩惠。太宗每总戎律,惟以抚接才贤为务,至于参请妃媛,素所不行”。其实李世民并非对后宫问题毫不上心,也曾命其妻长孙氏“孝事高祖,恭顺妃嫔,尽力弥缝,以存内助”,但由于长期在外统兵,李世民与妃嫔的关系不如太子、齐王,屡屡因与妃嫔亲属的矛盾陷入被动,《旧唐书》甚至将妃嫔的枕边风视作高祖下定决心疏远李世民的直接原因:
妃嫔等因奏言:“至尊万岁后,秦王得志,母子定无孑遗。”因悲泣哽咽。又云:“东宫慈厚,必能养育妾母子。”高祖恻怆久之。自是于太宗恩礼渐薄,废立之心亦以此定,建成、元吉转蒙恩宠。
迁居弘义宫后,李世民与太极宫更为有形之墙所区隔,其在后宫的影响力再打折扣。武德七年(624)太子心腹、庆州都督杨文幹谋反,史载高祖有废立之意,但因“元吉及四妃更为建成内请,封伦又外为游说”而作罢;武德九年突厥犯边之前,太子也是“日夜阴与元吉连结后宫,谮诉愈切,高祖惑之。太宗惧,不知所为”。尽管这些都是后世史家从太宗角度出发的记述,不一定全然可信,但还是可以从中看出何方在后宫占有优势。后来李世民谋划先下手为强,靠的也是在“六月三日,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使得高祖下令于第二天当面勘问诸子,才有了玄武门之变的历史转折。“淫乱后宫”难求其实,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太子、齐王与后宫的紧密联系,这是李世民在迁居弘义宫后无法具备的条件。
另一方面,弘义宫作为独立的宫殿,也为秦王府提供了一个策划密谋和招兵买马的场所。秦王和太子矛盾趋白热化后,便不能通过争功来调整关系和地位,兵戎相见难以避免。迁居弘义宫虽是一种疏远,但相比太极宫中的承乾殿,相对独立的弘义宫方便了李世民的“地下工作”。秦王与太子宴饮、中毒而归后,“府中震骇,计无所出”,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开始谋划“周公之事”,便是在“西宫”——弘义宫中完成的(详见下文考辨)。起事之前,房、杜二人已被高祖下令驱逐,于是“太宗令长孙无忌召玄龄及如晦,令衣道士服,潜引入閤计事”;尉迟敬德劝李世民定计,也说“在外勇士八百余人,今悉入宫,控弦被甲,事势已就”。无论是假扮道士还是率领八百勇士潜入皇帝所在的西内太极宫,都是十分困难的,不过,若将“入閤”“入宫”理解为进入秦王独占的弘义宫,问题便可迎刃而解。获得独立的府邸,一定程度上方便了秦王的这些筹划,而弘义宫与内苑屯营的关系,也不排除因地理位置较近而方便往来和拉拢的可能,尽管两者尚有一墙之隔。
作为秦王府的弘义宫,自玄武门之变后便结束了其使命。政变成功的李世民先是被立为太子、入居东宫,于武德九年八月辛亥,即位于东宫显德殿;贞观三年(629)夏四月,太上皇徙居大安宫后,李世民“始于太极殿听政”,不再需要原先的府邸了。上文虽已究明曾作为秦王府的两座宫、殿具体所在,但还有一些用于指代秦王府的习惯用语,需要略作申说。
首先是“西宫”指称弘义宫。上文曾提到,“自武德初,高祖令太宗居西宫之承乾殿”,但是这一“西宫”指的是西内太极宫,是与南内兴庆宫、东内大明宫对举的说法,上文也引述过胡三省的看法。后来李世民登基后,也曾在贞观二年(628)八月“以军国无事,每日视膳于西宫”,侍奉尚未搬出太极宫的太上皇。不过,由于李世民搬出太极宫后入居的弘义宫正好位于太极宫的西北方,有时“西宫”也可指代李世民的弘义宫。《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载:
(建成)后又与元吉谋行鸩毒,引太宗入宫夜宴,既而太宗心中暴痛,吐血数升,淮安王神通狼狈扶还西宫。高祖幸第问疾,因敕建成:“秦王素不能饮,更勿夜聚。”
《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将谋行鸩毒之事系于武德七年杨文幹谋反后;《资治通鉴》亦载此事,并系之于玄武门事变之前,是对太子、秦王双方即将兵戎相见的背景补充。从时间判断,此时李世民的居所已经转移到了弘义宫,所以“淮安王神通狼狈扶还西宫”中的“西宫”也是指弘义宫。由于太极宫也可称为西宫,两者很容易混淆,胡三省为此事作注时便说:“西宫,盖即弘义宫。《新书》曰:秦王居西宫之承乾殿。”将弘义宫和承乾殿所属太极宫两个“西宫”混为一谈了。后世学者如清人顾祖禹也犯了这一错误,他的《读史方舆纪要》在讲述唐代太极宫时言:“《西京记》:‘太极宫城西有弘义宫。’武德五年以秦王有克定天下之功,别建此宫居之。亦谓之西宫,承乾殿在焉。”《西京记》应是《长安志》之误;而原属“西宫”太极宫的承乾殿,也被顾祖禹视作“西宫”弘义宫中的宫殿了。
“西宫”之外,又有笼统指代秦王府的“西府”。无论是太极宫中的承乾殿还是宫城之外的弘义宫,恰巧全部位于西侧,所以,与“东宫”相对的“西府”概念便应运而生。《新唐书·高宗纪》曰:
(总章元年四月)庚申,以太原元从、西府功臣为二等:第一功后官无五品者,授其子若孙一人,有至四品五品者加二阶,有三品以上加爵三等;第二功后官无五品者,授其子若孙从六品一人,有至五品者加一阶,六品者二阶,三品以上爵一等。
“太原元从、西府功臣”之间原无点断,似乎点校者已不能区分这两个群体,误认为“太原元从西府功臣”仅指跟随李渊起兵太原的功臣。实际上在总章元年(668)三月六日,唐廷已为这次功臣表彰下达诏命,以实现“太原元从、西府旧臣,今亲详览,具为等级”,诏文中列有功臣名单,一等功臣便有30余位,其中不仅有武士彟、殷开山等跟随李渊起兵的太原元从,也包含房玄龄、杜如晦等佐命李世民上位的秦王府僚属,可证“西府旧臣”指的就是秦王府旧臣。
除了官方的诏令,较为私人的墓志文本中也有“西府”这一用法的痕迹。卒于贞观二十年(646)的元仁师,“武德年中,释褐西府库真、长史、长上别将”,贞观元年(627)便“授左卫郎将,俄转右亲卫中郎将”,担任“警徼丹极,顾问周密”的重要任务,显然是李世民身边的亲信,他在武德年间出仕的“西府”应该就是秦王府。严耀中考述“库真”在唐初作为王府属官的具体情况,亦举出了墓志中“唐秦王府库真”之类的用例,说明“秦府”和“西府”可以通用。安葬于武周革命前夕、永昌元年(689)五月的韦,其墓志追述父祖业绩,提到其父韦元整曾任“皇朝西府东阁祭酒、天策上将府铠曹参军事、通曹二州刺史、上柱国”,东阁祭酒在唐代是亲王府官,“天策上将府铠曹参军事”的职位更证明他是秦王李世民的僚属无疑,这里“西府”亦是对秦王府的指代。
随着“东宫”“西府”对峙格局的结束,“西府” 这一说法也逐渐淡出了唐代文献,用例寥寥,给后人的解读造成了困难。秦王李世民获得玄武门之变的最终胜利,又以唐太宗的身份作出了一番丰功伟绩,但一些与他有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却难逃被遗忘的命运,需要千载之后的今人努力探索钩稽。
编辑 | 毛楷淳 张欣源
审校 | 李 鹏 王国睿
审核 | 张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