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诗人刘康;诗集《骑鲸记》
赵汗青:
巡航与自证
刘康在《钟山》发表的这三组诗标志着他的创作走入成熟的风格化阶段。刘康总能引领我们走入他在夜间的文学航行,潜入他的精神船舱。巡夜人既是他,也是他的梦伴。他提及的诗歌“气息”,从艺术形式的角度而言,需要具体落实到一行诗句中的停顿、空格、换行等细节处理。文本形式是作品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需要作者精微的技艺。想知道一个诗人熟悉什么,就要看诗人在回避什么。他一直回避诗歌创作中的抽象,“抽象”可以造假,可以让作品显得很厉害。可“显得很厉害”与“厉害”之间有天壤之别,如同“橱柜戏剧”和莎剧的区别,或是“玄言诗”与五柳先生之间的鸿沟。当青年作者和世界没有某种真切的联系时,他可以通过抽象内容来伪造。青年容易被“显得厉害”这种虚荣蛊惑。好的作品并非张牙舞爪的,而是安静得像大象。2018年之后,他的诗告别悬空,走向更为具体的虚构。当作者踏实落地的时候,好作品便接连到来。读者能够在钟山的《骑鲸记》《大夜记》《巡夜人手记》三组作品中看到凝练、克制的叙事,它们看似娓娓道来实则需要作者对诗歌文本的强大掌控力:“它让我失焦,让我意识到/那根我想象中的绳索早已消散,在城堡/崩塌后,还在原地做着攀爬的动作(《解构》)。”
刘康拒绝过于玄奥的哲学表达,同时回避晦涩的象征主义。他的作品擅长对素材进行克制的筛选,让显现的虚构和隐去的记忆产生纠葛,打动读者。“她浇灌着我,日复一日/拔去我体内的突刺。在每一个佯装/熟睡的间隙,我都想剥开我自己,给她/看一看,那些蜷伏在胸膛,尚未/弯曲的肋骨”(《我的妻子》)。他的“隐”是东方性的,是审美层面的,是超现实的,是先锋的。刘康在诗歌中建构出现代性强烈的小说情境,并找到了自身的平衡,这源自作者的叙事学视野和小说创作经历。如同在众多小说改编的悬疑剧中,《平原上的摩西》隐去的东西更多,形式上更先锋,更克制,更具创新性,隐秘而哀伤。《巡夜人手记》等作品展现出的不确定性,可称为先锋姿态的东方性,是来自年轻的东方诗人笔下“隐”的妙意。这是没有被翻译体影响的原初的写作之路。
船,航海,冰川,星空,巡夜人,作者反复回到的意象,组成了作者的第一个梦,也是最后一个梦。“诡谲而弥散的星云/正在缓缓汇聚,一个故事以外的人类/正手持画笔,试图在一张单薄的纸上画下/道德、宽恕,以及它们的禁制(《人马座往事》)”。荷尔德林、弗罗斯特、希尼都给过他超验的启示;他以虚构现实来摆脱象征主义的玄奥。作者不怕在梦中迷路,因为他有司南。他的“肋骨”,父亲头上的“角”,是读者反复回到的物象,是读者与作者共享的精神路标。作者隐去了直接的创伤而为读者留下梦呓的隐忧。显隐叙事本是中国功夫,这些作者孤独耕耘的文字搭建出一整座漂浮如冰川的“看不见的城市”。好的文学形式就是这样,我们读多了,很容易坠入梦中,写的时候就得尽力摆脱其引力。这三组诗中每一首诗的标题和诗内容之间的关系,和文本一样微妙,也有某种神秘的呼应:“我在这里照顾他的起居,并以不同方式/向他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每当夜幕降临,黎明再现,他那刚刚隆起的额顶又会平复如初。(《独角兽》)。”
每个野心勃勃的写作者都会有此焦虑,在形成稳定的创作风格后,又会出现一定的封闭性。如何突围,更进一步,这是我们对刘康创作共同的期待。刘康认为他的写作在用诗歌“自证”、质疑和追问。不错,这提醒我们,当写作者离去,没有什么能为我们证明,既不是众人对作者的回忆,也不是理论研究和批评文本。只有诗歌本身能为我们证明,证明我们过往对待文字如何虔诚和忧虑,这是诗人的自证。造假的东西,永远没法自证。
余冰燕:
抵达未竟之地
非常感谢《钟山》编辑部和刘康老师的邀请,让我有机会坐在这儿和大家一起探讨诗歌。印象中,第一次读到刘康老师的诗歌,是在2021年,就在《钟山》杂志上。那会儿我刚开始学写诗,对诗歌所知甚少,但当时就感觉刘康老师的《骑鲸记》写得非常开阔。我还在心里偷偷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刘船长”。
现在,我再次阅读刘康老师的诗歌,依然能够读到他多样化的语言与风格,在细致与耐心的表象下,他所呈现出的稳定、克制与智性的内核,并构筑了一个丰富的、立体的、多面的诗歌城堡。我要感谢伟大的“刘船长”,让我们足不出户就能领略到世界上这么多的风景。但我依然要诚恳地说,由于他在诗歌里的一些设置,我只能慢慢地、慢慢地走近他具有颗粒感和内省性的语言风格中,用他喜欢的语言矩阵去作剖析。
这些剖析中,有对城市文明的怀疑,其中最明显的就是《骑鲸记》。我看了刘康老师《骑鲸记》的创作手记,他尝试着去消除一种“边界感”,来获得真正的自由。而在我看来,城市文明的特征就是一堵厚厚的、时而看得见,时而又看不见的围墙。诚如钱钟书所言,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为什么他们进不去又出不来?就是因为有这堵厚厚的围墙存在。《乌有乡即事》中,这堵墙就是那张被标记出来的纸,《自由史》中,这堵墙就是骰子上固定的六种可能和其他无数种可能。《骑鲸记》中的那堵墙,就是那道海峡和它湛蓝色的幽光,等等。因为诗人充满怀疑,所以他要一再求证、努力去寻找答案,于是有了《城市之光》《村庄简史》。在这其中,他给出了答案,像是一条河流一样,它理应如此。百年前,人声鼎沸的村庄如今又怎么样了呢,还不是辉煌消失殆尽了。城市文明它只是存在、发生,我们只是一只刚出山林的小兽,只有记录的功能,而无改写的能力。所以说,在我看来,《骑鲸记》就是诗人一场工业文明浪漫的奇幻旅程,大胆、想象、又囿于梦境醒来的危险感和紧张感。
驶入《大夜记》,诗人那种审慎思辨的自我纠缠气息便扑面而来,他担心读者跟不上他活跃的思维,他一步步引导着对话,将自己的思想线路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且,整组《大夜记》选取的意象都十分典型,诸如马、哀歌、星相、巨鲸等等,那种关于命运的神秘的辽远的气息又充斥了文本。也确实如此,《大夜记》更像是在探讨个人的命运。如刘康老师的创作谈所说,《大夜记》这一系列的诗歌是与父亲有关的作品,是一次多年来对父子关系的梳理。在这里,我有一个个人的,算不上成熟或正确的观点:在文学里面,或者说在诗歌创作中,写父亲就是在写未来的自己。与其说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寄托,不如说这是一种当下的反思与迷茫。他也想像父亲一样,在老的时候,能成为一个被月光加冕过的王。
再走进近期的《巡夜人手记》,我再一次感慨刘康老师的诗歌技艺确实是愈发纯熟。《巡夜人手记》这组诗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输出,就像夜晚的镭射灯一样,嗖地一下,射得四面八方都是。我们先来看“巡夜人”这三个字,我们不妨思考一下,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去巡夜?我认为,首先要胆子大,胆小如鼠的人是不敢走夜路的;其次是忧虑且会失眠的人,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早已进入梦乡了;但这其中还有一个,是被诗人隐藏起来的,那就是灯笼。提着灯笼有亮光的人,才会去巡夜。这是诗人最匠心独运的地方,无穷的黑暗之下,有灯光,有灯光就意味着有希望。老实说,我在读《巡夜人手记》这组诗歌时,鲜明地感受到一种下坠与低沉。如《逐浪者号》《细雨滂沱》等等,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阅读,相反,我们恰恰需要这样独特而又具有生命力的体验。因为生活就像是这夜幕笼罩下的事物,只能看个大概,始终无法真正看清楚。或许,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是最迷人且永恒存在的。
如果把这三部曲看作是一次航海的旅程的话,《骑鲸记》是摩拳擦掌、扬帆准备的过程,《大夜记》是刚刚下水、充满神秘与未知的航行,《巡夜人手记》就是在缓缓、缓缓驶向港口的过程中。但至于什么时候靠岸,我笃信,“刘船长”的船永远不会靠岸,他会一直在诗歌的大海里恣肆、浪漫、勇敢、自在地遨游。
共读人系南京某出版社编辑,青年诗人
张瑞洪:
“巡夜人”身份的认领
“巡夜人”是刘康自己认领的一种身份/职业,正如他在创作谈中所说,“因作息原因,我的写作大多都发生在夜晚或者深夜”,“夜晚”给刘康的写作带来了保障,而“巡夜”的行为则可以理解为他对自我写作形象的一种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巡夜人手记”为题的这组作品,本身就是对“写作行为”的诗化,而刘康以此为立足点,竭力展开并呈现了诗人生命经验的方方面面,在我看来,这样的写作行为显得十分可贵。
作为青年诗人,刘康在处理作为题材的日常生活和作为语言的诗歌文体时,并没有表现出对意象的过度沉迷,在《巡夜人手记》里,他续写了《骑鲸记》《大夜记》中尚未完成的命题:父子关系、夫妻生活、自我对话,并在及物性和叙事性两个向度上为自己的诗歌添入了新质。可以说,从刘康的诗作中,我们可以读出一种生活的诗学、生命的诗学,而非意象的诗学。正如汗青兄所言,刘康有一种很明确的写作思路,我将其理解为一种“面向写实的努力”。刘康的“写实”不同于口语诗中常见的那种对生活场景的速写和还原,我认为他在对日常场景进行聚焦的时候,是在将现实当作一个个横截面来写,在这些横截面上,人、事、物处于一个单独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有一套相对自足的逻辑(也就是诗人想象的逻辑),这个“世界”是他在深夜写作时诞生的“世界”。
刘康善于在相悖的事物中观察自我,我觉得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写作风格。神秘的自我和神秘的生活彼此对照,从而使诗作无限接近于生活中那些不可言说的本质。《细雨滂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手持雨具的“我”试图给妻子带去庇护,但当细雨同时被吹落到“我们”身上时,两人的边界仿佛开始显现,于是“我”收起雨伞,在细雨中向妻子走去。这首诗在叙事上有很强的画面感和线条感,围绕“雨”和“雨具”、“避雨”和“淋雨”,刘康在此诗中写出了情感关系中的失衡与平衡,写出了藏在危险中的温情。他并没有将诗歌写成自我宣言,而是坚持以“我”为视角,去观察生命中的常与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神秘化也意味着一种审视自我的写作策略。
针对刘康诗歌的叙事性,我还想说,他在《巡夜人手记》中的多篇作品,已经开始展现一种新的叙事美学。我们今天读到的很多叙事诗或是小说诗,都在完成——将人物、对话、情节放入到诗歌的结构和审美当中——这样一种实践,诚然,从《骑鲸记》开始,刘康的诗歌中便始终呈现着一种叙事自觉。但值得关注的是,在阅读组诗《巡夜人手记》时,我不仅读到了恰当的对话和充满想象力的情节,我还读到了诗人对节奏、速度的重视,甚至还从中读出了反转、延伸、互文、互补。在《谛听》一诗中,刘康先写“我”听到父亲在门外折返的脚步声,接着便以我为视角,来讨论父子间是否还有“更为有效的沟通方式”,而到了诗歌结尾处,刘康则将主客关系进行了反转,将我心中响起的声音,转换为父亲所听到的那种“我”身上的寂静。而《独角兽》和《曲速》两首诗则构成一种互补,在《独角兽》中给父亲带来发呆、健忘的那只犄角,在《曲速》中回到了“我”的额顶。正是这种互补,使得“额顶”在刘康探讨父子关系的诗作中有了新的含义。
刚才刘康谈到自己的诗观,对我来说很有启发性的是,他说到一首诗应该追求内在的气息,而不能一味地由华丽的句子拼凑。的确,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说,面对文学作品,首先应该考虑的就是它的完成度,一首诗只有在具备完成度的前提下,那些华丽的句子才能变得有效。特别是在那些叙事性较强的诗歌中,如何使叙事思路清晰、叙事过程完整,这是特别重要的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就容易变得有句无篇。
共读人系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青年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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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李祥、貟淑红
制作:席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