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是一位光彩熠熠的小说大师,诗人。用任何夸赞之词形容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大概都不为过。
“作家们的作家”是人们对博尔赫斯的至高评价,受他影响的作家不计其数。每个作家在走上文学写作这条路后,回头审视自己过来的路,总会看到一盏属于博尔赫斯的明灯。
他晚年因眼疾失明,但给这个世界投下了太多的光亮,开启了一个个神奇的想象空间。
今天,我们整理了十位作家关于博尔赫斯的文字,以致敬这个伟大的灵魂。
余华:“他写过的现实比任何一个作家都要多。”
博尔赫斯洞察现实的能力超凡脱俗,他外表温和的思维里隐藏着尖锐,只要进入一个事物,并且深入进去,对博尔赫斯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正是博尔赫斯叙述中最为坚实的部份,也是一切优秀作品得以存在的支点,无论这些作品是写实的,还是荒诞的或者是神秘的。
与其他作家不同,博尔赫斯通过叙述让读者远离了他的现实,而不是接近。他似乎真的认为自己创造了叙述的迷宫,认为他的读者找不到出口,同时又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在《秘密奇迹》的最后这样写:“行刑队用四倍的子弹,将他打倒。”
这是一个奇妙的句子,博尔赫斯告诉了我们“四倍的子弹”,却不说这四倍的基数是多少。类似的叙述充满了他的故事,博尔赫斯似乎在暗示我们,他写到过的现实比任何一个作家都要多。他写了四倍的现实,可他又极其聪明地将这四倍的基数秘而不宣。在这不可知里,他似乎希望我们认为他的现实是无法计算的,认为他的现实不仅内部极其丰富,而且疆域无限辽阔。
他曾经写到过有个王子一心想娶一个世界之外的女子为妻,于是巫师“借助魔法和想像,用栎树花和金雀花,还有合欢叶子创造了这个女人”。博尔赫斯是否也想使自己成为文学之外的作家?
选自余华《博尔赫斯的现实》
余华: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活着》《兄弟》等。
苏童:“我不能理解博尔赫斯,但我感觉到了博尔赫斯。”
现在说一说博尔赫斯。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我在北师大图书馆的新书卡片盒里翻到这部书名,我借到了博尔赫斯的小说集,从而深深陷入博尔赫斯的迷宫和陷阱里——一种特殊的立体几何般的小说思维,一种简单而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种黑洞式的深邃无际的艺术魅力。坦率地说,我不能理解博尔赫斯,但我感觉到了博尔赫斯。
我为此迷惑。我无法忘记博尔赫斯对我的冲击。几年以后我在编辑部收到一位陌生的四川诗人开愚的一篇散文,题名叫《博尔赫斯的光明》。散文记叙了一个博尔赫斯迷为他的朋友买书寄书的小故事,并描述了博尔赫斯的死给他们带来的哀伤。
我非常喜欢那篇散文,也许它替我寄托了对博尔赫斯的一片深情。虽然我没能够把那篇文章发表出来,但我同开愚一样相信博尔赫斯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开拓的文学空间,启发了一批心有灵犀的青年作家,使他们得以一显身手。
选自苏童《我的读书生涯》
苏童: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妻妾成群》《河岸》等。
格非:“他是一个可无争议的比喻收藏家。”
世界上有多少博尔赫斯的读者,就会出现多少种对博尔赫斯的误解。我知道,这句话说了也等于没有说。因为,从广义的阅读过程来看,这句话适用于任何一位作家。我这里要强调的是博尔赫斯的别具一格的写作的方法。
尽管有许多国外的学者在评价博尔赫斯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他的风格和创作方法是前无古人的,但我仍然认为,博尔赫斯属于一个时断时续却相对稳定的文学和哲学传统。在哲学上有叔本华、休谟、卢克莱修和帕斯卡尔,而文学上则有威尔斯、霍桑和卡夫卡。
我说博尔赫斯易遭误解,首先一个理由是,他试图表达的内容,在常人看来本来说是虚幻的。其次,他用的手法是隐喻性的,他是一个可无争议的比喻收藏家。《玫瑰色街角的人》时的作者与《一件无可奈何的奇迹的人》的作者似乎并不能算是同一个人(博尔赫斯本人也有类似的描述);而写作抒情诗、哲理随笔、叙事诗小说、文学论文的博尔赫斯分别具有不同的面孔。
所有这些面孔揉合、叠映出一个完整的形象,这就是我要在这里谈论的博尔赫斯。一个阿根廷人,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一个家禽市场检验员,一个图书馆的馆长,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身份:一位冥想者。
选自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
格非: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望春风》《春尽江南》等
西川:“他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宇宙。”
博尔赫斯没法有别的选择,博尔赫斯的世界,实际上是玛利亚•儿玉,或者他身边的一些朋友给他选择的世界。
这样一来,博尔赫斯在现实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比较小的世界,当他的现实世界比较小的时候,他的另外一个世界就变得非常大,这就是宇宙。
一个人不需要一天到晚关心鸡毛蒜皮小事的时候,他就开始关心宇宙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才在小说里写一个东西叫做阿莱夫——阿莱夫也是希伯来语的第一个字母。
当然博尔赫斯也很有意思,在《博尔赫斯谈话录》里也谈到,别人问他,听说他最后找到了阿莱夫,问他阿莱夫究竟是什么?博尔赫斯说,我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博尔赫斯说“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但是他一直在思考这种问题,比如说他在思考巴别图书馆,宇宙就是一座图书馆,宇宙这个图书馆是什么样的?那就是巴别塔的样子,巴别图书馆里面有多少书架,每个书架有多少层,每层放多少本书,每本书有多少行,每一行有多少字,这全是博尔赫斯的想象,这就是博尔赫斯的宇宙。我们两眼能看到的人基本不走这条道,基本不朝这边走,而博尔赫斯作为一个瞎子,他就能够构成这样一个宇宙。
这个宇宙有一部分色彩跟拉丁美洲有关系,因为他早年有关于拉丁美洲的记忆,有一部分是他生活在一个幽暗的世界里,因为现实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大,所以他的宇宙变得非常大。作为一个瞎子,这也塑造了博尔赫斯。
选自西川《博尔赫斯借给我们一个眼光》
西川:著名诗人,译者,代表作《虚构的家谱》《大意如此》等,译有《博尔赫斯八十忆旧》等。
麦家:“他是我心中的英雄。”
我第一次读博尔赫斯小说的时间是1987年春天,在南京鲁羊家里。当时鲁羊还不叫鲁羊,也不像现在的鲁羊,可以尽管呆在家里,除了少有的几堂课的时光。那时候他在出版社谋生,单位像根绳子一样拴着他。
这天,单位又把他牵走了。也许怕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出门前,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 世界文学 》( 不是当月的 ),建议我看看福特的两篇小说。我看了,但福特的僧尼一般冷静又干净的语言没有叫我喜欢,于是就顺便看了另外几个栏目,其中有个“拉美文学”专栏,是王央乐先生翻译的一组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有《 交叉小径的花园 》《 马别图书馆 》《 沙之书 》和《 另一个我 》等四个短篇。
当时我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所以开初的阅读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只是想往目中塞点什么,以打发独自客居他屋的无聊。但没看完一页,我就感到了震惊,感到了它的珍贵和神奇,心血像漂泊者刚眺见陆岸一样激动起来。
哈哈,天晓得那天下午我有多么辛苦又兴奋!我很快就得出结论,捧在我手上的不是一个作品或作家,而是一个神秘又精致、遥远又真切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水做的,但又是火做的,因而也是无限的、复杂的,它由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事物交织而成,而我仿佛就是交织的网中的一个点、一根线、一眼孔。
阅读中,我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到,我被这个框在黑框框里的陌生人扯进了一个无限神秘怪诞的、充满虚幻又不乏真实的、既像地狱又像天堂的迷宫中。奇怪的是,出现了那么多我心灵之外的东西,它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可我却并不感到应有的慌乱和害怕,而是感觉像回到了一个宝贵的记忆里,回到了我久久寻觅的一个朋友身边。
什么叫难忘的经历?这个下午就是我阅读人生中的一次难忘的经历,它全然改变了我对文学的认识,甚至改变了我人生的道路。
选自麦家《博尔赫斯和我》
麦家:著名小说家、编剧,代表作《暗算》《风声》等。
帕斯:“他的作品是罕见的完美作品,是文字和精神物件。”
博尔赫斯通过繁多的变奏和固执的重复,不停地探讨那一个主题:人迷失在由不断重复的变化所构成的时间的迷宫里,人在不会破碎的永恒的镜子前精心打扮,人发现不朽又征服死亡却无法征服时间和老年。
在他的随笔中,这个主题变成悖论和二律背反;在他的诗和小说中,则变成既有数学定理的优美又有活人的风趣的文字构造。
玄学与怀疑论者之间的不协调是不可解决的,但是诗人把它变成用互相交织的文字构成的透明大厦:时间及其映像对着我闪直接的意识的镜子起舞。
这些作品是罕见的完美作品,是文字和精神物件,根据一种既严厉又充满幻想、既理性又任性、既坚固又晶亮的几何形成。这些在一个主题上所作的变奏告诉我们一件事:人的作品,以及人自己,都只是转瞬即逝的时间的外形。
他用难忘的清晰性说:“时间是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带走我的河流,但我即是河流;时间是烧掉我的火,但我即是火。”诗歌的任务即是照亮匿藏在时间褶缝里的事物。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提醒我们:我们同时是射手、弓箭和目标。
选自帕斯《在时间的迷宫中》
帕斯:墨西哥诗人、散文家,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太阳石》《孤独的迷宫》等。
约翰·厄普代克:“他在文学本身之内提出了某种本质的改变。”
博尔赫斯的叙述创新萌生于一种对技巧危机的清醒意识。就他在调子上的那些质朴的节制而论,他在文学本身之内提出了某种本质的改变。
他风格的简洁和他涉猎的广泛(在写作诗歌、散文、短篇故事之外,他还曾与人合写侦探小说,翻译各种语言的著作,编辑,教书,甚至制作电影剧本)造成了一种奇怪的结束印象:他似乎成了那样一个人,对于他来说文学没有未来。我心头总萦绕着这位永无厌倦的读者如今已近乎失明的消息。
一种持久不断的书卷气赋予了博尔赫斯各式各样的著作一种不寻常的一致性。他的小说具有论辩的紧密质地;他的批评论文则有虚构作品的悬念和强度。
选自约翰·厄普代克《博尔赫斯:作为图书馆员的作家》
约翰·厄普代克:美国诗人、作家,代表作《兔子四部曲》,两夺普利策奖。
格雷厄姆·格林:“每一个作家都会感到和他很亲近。”
在我看来,博尔赫斯为所有作家说话。在他的书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一些名言,这些名言正是我作为一个作家所体验到的。
他称写作是“一个有人引导的梦”,有一次他写道:
我不为精选出来的少数人写作,他们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也不为那些溜须拍马的人所谓的纯理论实体"群众"写作。
这二者都是抽象的,对于蛊惑人心的煽动家它价值万贯,我都根本不信。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好打发时间。
我想,这会使每一个作家感到和他很亲近。
选自格雷厄姆·格林《纪念博尔赫斯》,(作者1984年在伦敦的英阿协会上的一次讲话)
格雷厄姆·格林:英国著名作家、编剧,代表作《恋情的终结》《命运的内核》等。
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是一位简洁大师。”
博尔赫斯是一位简洁大师。他能够把极其丰富的意念和诗歌魅力浓缩在通常只有几页长的篇幅里:叙述或仅仅暗示的事件、对无限的令人目眩的瞥视,还有理念、理念、理念。这种密度如何以他那玲珑剔透、不事雕琢和开放自由的句子传达出来且不让人感到拥挤;这种短小、可触摸的叙述如何造就他的语言的精确和具体(他的语言的独创性反映于节奏的多样化、句法运动的多样化和总是出人意表和令人吃惊的形容词的多样化);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风格上的奇迹,在西班牙语中无可匹敌,且只有博尔赫斯才知道其秘方。
每次读博尔赫斯,我总忍不住想提出简洁写作的诗学,宣称它比冗赘优越,并对照两种心态,这两种心态反映于偏爱某一倾向而排斥另一倾向,这些倾向涉及性情、对形式的看法和内容的可触摸性。但此刻我只想说,意大利文学的真正素质,就像任何珍视字字不可替代的诗意传统的文学一样,更明显的优点是简明而非冗赘。
选自卡尔维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收入《为什么读经典》一书)
卡尔维诺:意大利当代作家,代表作《看不见的城市》《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等。
苏珊·桑塔格:“你是最透明的也是最有艺术性的作家。”
由于你的文学总是被贴上永恒的标签。所以给你写信这件事并不能算太出格。如果有哪一位同时代人在文学上称得起不朽,那个人必定是你。
你是你那个时代和文化的产物,然而你却以一种神奇的方式知道该如何超越你的时代和文化。这与你所关注事物的开放性和豁达性有关。你最少考虑自己的利益,是最透明的也是最有艺术性的作家。与之相关的还在于你灵魂的天然纯洁性。
虽然你长时间地生活在我们中间,但是你使咬文嚼字和洁身自好的做法臻于完美,同时也使你成为一个前往其他时代的精神旅行专家。你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时间感。有关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普通观念在你看来是那么的陈腐。
你喜欢说,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包括过去和未来,引述诗人勃朗宁的话来说,好像“现在是一个瞬间,未来在其中回溯到了过去”。这当然足你谦逊的一部分即你喜欢在其他作家的观点中寻找自己观点的那种情趣。
你的谦逊是你存在明证的一部分。你是时新快乐的发现者。像你那样深奥而宁静的悲观主义是不需要感到愤怒的,相反,它必须具有创造力——而你是最善于创新的。
选自苏珊·桑塔格《给博尔赫斯的一封信》,(收入《重点所在》一书)
苏珊·桑塔格:美国作家、艺术评论家,著有《反对阐释》《论摄影》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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