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红兵 | 民国“国都论争”与北京城政治形象的衍化

学术   历史   2024-02-05 14:26   陕西  




民国“国都论争”与北京城政治形象的衍化

作者简介

高红兵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提要
在民国时期三次“国都论争”中,古都北京的政治形象成为首都选址的重要影响因素。在帝制刚被推翻的民国初年,北京虽在政治强力下被定为首都,却被时论普遍定性为“专制巢穴”。20世纪20年代,基于新的政治与社会局势,主张定都南京与北京的双方围绕北京“专制巢穴”形象的建构与消解展开激烈博弈,结果首都南移。抗战胜利前后,北京虽未迎回首都身份,但论争中曾经的建都劣势却被转化为优势,“历史名都”的正面形象基本取代了“专制巢穴”的负面定位。北京形象的衍化是政局、社会环境、个人思想诸要素叠加影响、演变的结果,是其作为千年古都的独特境遇。
关键词    
  民国北京;国都论争;“专制巢穴”;“历史名都”;城市形象

全文刊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4年第1辑,第14-22+35页,注释从略。

民国时期首都因时局动荡而更替频繁。在民国初年、北伐战争前后、抗战胜利前后等政治、社会环境变更的关键节点,首都选址问题均受到时人广泛关注,形成政、学各界均涉其中的三次颇具规模的“国都论争”。孙中山早在民初就如此形容首都之重要地位:“都城者,木之根本,而人之头目也。根本不固,枝叶焉依?头目未安,手足无措”,因此“于存亡利害有最急最切之关系者,则尤在首都问题”。目前学界对“国都论争”的众多研究大体遵循以下几种路径:一是分别对各次论争的具体过程、各方主张及其理论依据、意义影响进行一般性的史实梳理和分析;二是从中国古都学、思想史、政治与社会的互动关系等特定领域或角度对某一次论争(集中在第三次论争)展开研究;三是有极少数学者以现代交通、建都传统、列强影响几个选址要素为线索对三次建都论争进行贯通研究。既有研究已不同程度分析了时人对历史、文化、气候、地形、经济、安全、交通、国策等多种选址因素的考量,呈现出时人思想、政治、学术互动的基本状况。

城市形象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社会公众对某一城市的自然地理环境、经济与交通发展程度、历史文化底蕴、社会安全状况、市民价值观念等多种要素的认知,或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该城市的综合印象和总体评价。城市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孙冬虎、王均所称的“城市意象”,即人们“通过有效的信息组织和形象表达”形成的心目中的主观城市形态,“某些意象接近城市的真实,同时又存在着误导后人、偏离现实的幻象”。其中,政治形象指该城市在全国或区域范围形成的具有身份标识意义的政治定位。

辛亥革命推翻了传统帝制,这不同于过去的改朝换代,而是一次深刻的政治和社会变革,在此背景下,具有千年古都、清朝国都身份的北京城在民国建都论争中的政治形象经历了从“专制巢穴”到“历史名都”的衍化,这一过程尚未得到学界关注和研究,而这便是本文之关旨所在。

   民初北京“专制巢穴”形象的初步言说
千年古都北京的城市形象不同于一般城市。在清末,皇权威严和宫殿宏伟是时人对帝都最大的印象。近代北京因内忧外患的时局而安全时常受到威胁,特别是庚子年间的动乱,又使得人们的帝都记忆中映射出若干历史屈辱。在对北京和“摩登”上海的对比中,也有人对帝都的“保守”与“落后”表达强烈不满,甚至直指官僚阶层的“封闭迂腐”。但清末尚不涉及帝制终结带来的迫切的首都选址问题。

辛亥革命造成晚清与民国、皇权与民主的急遽转换,1912年元旦孙中山郑重宣告,“革命时代之政府”必须“尽扫专制之流毒”。与此相应,人们也要求民国首都的政治环境与一切帝制因素彻底切割,从而与民国政体相适应。在民初主要围绕南京和北京而展开的建都之争中,北京城因其千年古都尤其是二百多年的清朝国都之特殊身份,被赋予了“专制巢穴”的政治形象。

清廷于1912年2月12日颁布退位诏书后,孙中山按照南北议和的协定旋即于13日向临时参议院请辞,同时提出临时政府地点设于南京、新总统必须到南京就职等附加条件。按照章太炎的说法,这是因为“孙、黄以袁氏难制,欲令迁都江宁以困之”。此举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孙中山等人对北京城政治环境的强烈不信任感。大量依附于袁世凯的王公贵族和立宪派盘踞北京,政治势力盘根错节。孙中山于15日给袁世凯的电函已经视北京为前朝“腐败官僚”云集之地:“勿任天下怀庙宫未改之嫌,而使官僚有城设尚存之感”,“凡南北主张共和疾首于旧日腐败官僚政治之群公”,都应主张“燕京暂置为闲邑,宁府首建为新都”。

不久南方革命军队在首都问题上也积极表态,领导湘桂联军的将领赵恒惕、覃振(均为同盟会成员)等人以全军八千人的名义致电孙中山、黄兴、伍廷芳等南京临时政府要人,称:“袁果赞成共和,则请速推诚布公,毅然南来,······若犹眷恋于专制巢穴,负隅思逞,不惜人言,不顾天命,内讧外患,民国危矣。则某等誓必提兵北上,拼一死战,不血洗二百余年之秽污地,不为黄汉子孙。”“专制巢穴”一词相当程度上凝练了时人对北京政治形象的认知和描绘,即是指北京的政治和社会环境受帝制时代影响深刻,处处充斥着与新生民国“民主”政治绝不相合的旧势力、习俗和观念。

在时论中,“腐败”“恶劣”“龌龊”“疲靡”“腐化”“积习”“恶习气”“旧习气”“旧染之污”“官吏政治”等形容北京政治和社会环境的词汇均与“专制巢穴”的表意相契合。例如临时政府副总统黎元洪主张弃置北京的理由之一即在于“涤三百年旧染之污”“辟亿万世奠安之局”。1912年8月孙中山北上晤袁时对北京不宜为都的政治环境再次清晰阐释:“北京乃前清旧都,一般腐败人物,如社鼠城狐,业已根深蒂固,于改良政治颇多掣肘。”

反对定都北京者在孙中山的有力带动下均对北京之环境予以鞭挞,中国同盟会所办《民主报》即多有反映。有论者指出:“都此旧习气积重之地,人人思想未经洗刷,每每颠倒是非,措置失当······习气足以消灭人才,北京非将恶习气扫除尽绝,然后未可以有人才也。”亦有文章察“吾国历史沿革”而论:“北京者,为辽、金、元、明、清五代所窟宅,而千年之上都也,吾国作都之久未有其比。······都下名区,皆为藏垢纳污之所”,首都选择“必去此不良之地而后可”;定都于此则易致“宗社党之死灰复燃”。还有论者以外国建都问题为鉴,“俄之变法,则迁圣彼得堡,日之维新,则迁东京,是无论新建之邦,亦不论改造之国,未尝不于首都之地,三致意焉”。这批论者坚决认为,首善之区迁离北京是彻底摆脱“帝制遗毒”的唯一可靠措施。当时即有人对这种认知总结道:“主张都南者,则谓······北京建都□久,民国新造,非迁地重营不足以扫除积年腐败之气也。”

其实,就连主都北京者也不得不承认北京政治环境的确不尽如人意,如1913年地理学者白眉初就公开表示,新建之民国本应“新天下之人心”,可是北京旧都“人情腐败,风俗疲靡,决无新之可言”,相反,“革命起于武昌,最新政府托寄南京”,若在深受革命洗礼的南京、武昌“建新都而行新政”,确有“一新而无不新”之鲜明效果。白眉初与革命家白雅雨、李大钊等是好友,自己亦怀深厚的爱国热情和对革命的深切同情,故有此与革命家相近的认识不足为奇。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一个学者的立场,以自身丰富的知识经验为基础,从地形、建都历史经验、世界地理等各种角度推论出应建都北京的观点。论者“天随”也明确承认“北人狃于专制之积习”,然正因为此,“一旦脱专制而入于共和,北人危疑未定;一旦失中权之拥护,恐难免土解瓦崩之势”,故“迁都则不能统一”。

上述内容显示,主北者尽管承认北京的“腐败”环境,但反对迁都以避之,而是主张直面北京形象的改造。即便是激进的民主革命家章太炎,也批判主都南京的革命党人“不悟政纪修明”而幻想“旧污自化”,强调只有定都北京才能真正“涤瑕荡垢”,因为“清帝尚处颐和园,不逞之徒,思拥旧君以倡乱者,非止一宗社党也,政府在彼,则威灵不远,足以镇制,若徙处南方,是纵虎兕于无人之地”。事实上,革命党内的建都意见确实不统一,除了一些学理性的认知差异外,还由于不少革命党人将迁延日久、争执不下的建都问题视为尽快稳固民国政权的主要障碍,试图向袁世凯妥协以实现政权统一。英国驻南京领事伟晋颂从旁观者的视角对此有过细致观察:“参议院的大多数议员急于实现和平,所以他们投票支持北京为临时首都,目的在于清除那个使成立联合政府的谈判获得胜利结果的唯一障碍,即首都所在问题。”由此看来,北京“专制巢穴”的形象与其他影响择都的迫切现实因素相较,也不得不被置于次要的位置。

章氏建都主张虽然与孙中山等人截然不同,却同样是出于“革命”的政治视角,建都北京不仅是重塑北京形象的手段,也是维护整个国家共和政体的保证。类似言论也见于革命党人控制之外的其他报纸。《申报》“评论”指出,今后政治维新关键在于“谋治者组织之如何,防维之如何耳”,与国都地点并无过多关涉。《大公报》上有论者指出:若因定都北京而“恐宿根或致再萌,即新权难于滋植”,则必是“改革变局之思想未达于宏廓,建造政局之势力未几于雄厚”,迁都实为与革命意图相背驰的“避难就易之下策”。可见,不管是主南者还是主北者,都难以避免将首都地点和北京形象问题置于“革命”这一流行话语当中加以叙述,只是具体观点言人人殊。

在一些主北者看来,当时严重的边疆危机也是与北京政治形象的转换相勾连的。清末民初时人已经深刻意识到“内外蒙古有日俄之纷扰,西藏一带有英俄之垂涎”,国家应“急图挽救之策”。在这一背景下,主北者特别强调只有通过建都靠近北部边疆的北京以强化对边圉的政治辐射力,才能确保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进而建立真正容纳五族的统一的中华民国。就此而言,建都北京具有符合民主共和意蕴的深刻政治内涵,与民国国体相适应。

例如,《申报》“评论”指出既“合汉满蒙回藏五大民族为一中华民国”,则国都“宜乎集汉满蒙回藏之宅中,而始能收统一之效果”。薛宝辰(宣统时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和咸安宫总裁)等70余名清末陕西籍职官联名向袁世凯力陈建都北京之理由:“此次合五大民族组织共和政体,首都地点仍以北京最为适宜,盖海陆交通形势既属便利,满蒙一气,声势较易联络。”前述章太炎主张建都北京的原因之一也正在于“以全邦计”,“燕京则适居中点”。当时在政治上支持袁世凯的少数民族王公群体,在得知孙中山专派蔡元培等人赴北京促袁南下后,迅即致函袁世凯,声称国都南移意味着“合五大民族而成”的民国“捐弃”蒙族而“不顾”,蒙古甚至会有“解体之虞”。

此类论说看似重塑出北京与“五族共和”相合的新形象,但实际上并未解决所谓北京旧式官僚云集、社会风气“腐化”的问题。迁都南方破坏“五族共和”之局的论述,也不难被主南者反驳。《民主报》上即有论者以交通变迁回应之,交通不便之“闭关时代”“为控制漠北计,不得以北京为根据地,集全国之势力以坐镇北方”,如今“交通时代”“全国脉络一气”,即便“建都之地偏处一隅,而不患其鞭长莫及”,并不影响五族一统。此种看法自有敏锐之处,此后各次论争中,交通在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方面的作用愈益得到重视。南京临时政府外交次长魏宸组还反驳说:“控制西北,亦视兵力与政治若何,决不因京城为转移。”报端更有作者直接“揭露”主北者保全满蒙的言论乃在“恐吓小民”,“实为依恋北京计也”。

双方固然各执一词,但其共性在于舆论层面均承认民国首都应与民主共和政体相适应,即便是主北者也不得不承认北京的“腐朽”环境,只能着力于步入民国后政治环境的改造。帝都史没有成为北京的闪耀光环,反而在人们对民主共和政体的追求中成为建都此地的包袱。北京和南京亦在建都之争中开始处于形象对立状态。不过,民初北京并未因此失去首都地位,拥有强大北洋军事力量的袁世凯得到清朝旧官僚、满蒙王公、立宪派、各省都督、享有北京东交民巷特权的西方列强等各势力支持,不愿按照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条件南下就职,以避免失去对政权的有效控制;革命党内很多人也对袁世凯稳固民主共和心存“幻想”,不惜向袁妥协。这一情况严重悖于孙中山曾作出的“全国大概皆赞成设于南京”的乐观判断。因此当蔡元培一行到北京迎袁南下无果后,孙中山不得不在对民国前途的深深忧虑中致电蔡元培说:“此时若再争之,必致强拂众论,······故文欲于十日内办到解职,昭示天下。”孙中山此后仍多次主张迁都,却终归失败。

   20世纪20年代南北二京对立形象的建构与消解

20世纪20年代的国都论争中,人们基于对民国建立以来南北局势的细致观察和北伐战争后的新形势,对首都选址重新思考。主张定都南京者进一步强化北京“专制巢穴”的定位,并将南北二京的形象严重对立;主张定都北京者则极力消解北京的负面政治形象。

民初建都北京之后,在北洋军阀的统治下,政府内旧朝遗臣较多,革命党人屡被排挤。北京政府刚成立半年余,便有人指责“最足使人致疑者”乃“在用人之私”:“专制政府之遗臣,固非不可采取者,而彼惟私己是者是用,龌龊之徒,乃复麇集。”还有人进一步意识到,革命党人难以作为,“新人物亦为旧习气所染,与之同化,而国事且日坏”。“国事日坏”的判断在20世纪20年代主南者当中得以强化,唐绍仪便持此论。唐氏虽是清朝遗臣,但自幼赴美留学,受西方思想影响明显,曾积极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1922年他回望民初政治时,失望地指出“民国之不能举其实”乃因首都“处于专制遗物帝王旧风之中”,“政治家多系旧时人物,······自大总统以迄文武百官,多系旧朝之遗臣”。

国民革命期间唐绍仪更是强烈呼吁革命后应建都他处:“今日建一新政府以重新振作精神,实为必要,盖北京帝皇之都,积习过重,凡至北京者,鲜有不被其同化。”张其昀(20世纪30年代初入国民政府中央部门任职)声明支持唐绍仪的主张,称“北京为官僚渊薮,自满清中叶以来,官僚政治之腐败,达于极点,习俗移人,积重难返”,“人心尘浊,共和政体难以发长”。在号称表达“国民公共之意见”的《中国公论》杂志上,亦有论者直截了当指斥“民国十余年来军事的纷乱和政治的腐败,就是因为定都北京的关系”。

当时的精英人士察觉到,除官僚系统外,民初以来北京民众的政治思想和社会生活依然深受数千年帝制的戕害。1921年中共一大北京代表张国焘在提交的报告中如此描述:“当中国存在着君主政体时,人们把政治看作是帝王个人的事情。革命以后,则把政治看作是军人个人的事情,即高级将领和普通军官个人的事情,看作是那些在争夺各种特权的斗争中只追求个人目的的各种政客的事情”,其原因在于“几千年来,他们处于暴政压制之下,俯首听命和从属依附的情感深深地扎根在他们的心坎上”。1926年《顺天时报》社论还认为中央政府权力“常在军阀之爪牙下”,“其根本的理由,则实因北京无可以对抗此种野蛮粗暴的军阀之社会意志”,因此北京并不具备民国首都的资格。至1930年,长期任国民政府要职的叶楚伧在建都南京三周年大会上,依然指斥“北平旧都”“根深蒂固的萦绕着封建思想”。此外,资产阶级革命者瞿荪楼还指出北京“仅恃政治为生命”导致了现代经济产业缺乏活力,作为在京从事教育的知名人士,他倡导大力发展文化事业以促进北京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不难看出,这些人一致认同,民初以来的北京依然是一个受帝制时代深刻影响的城市。“北京腐化之论”久已是“社会上一种流行语言”,这对北京的民国首都地位无疑构成极大挑战。

与北京形象不同的是,南方诸地往往被视为与北方分庭抗礼的“革命”圣地。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护国运动、护法战争、国民革命等均从南方兴起,而坐镇北京的军政势力则为革命的对象。北伐战争期间,“南”“北”地缘分野被用来指代革命力量与北洋军阀双方,革命者的言说更有南“新”北“旧”之分。曾投身革命,后来又任职南京国民政府的张奚若在1927年的描述堪称代表:十数年来“南方所希望者为真共和,北方所容忍者为旧专制;南方要实行平民主义,北方要贯彻武力统一;南方着眼在将来,北方注意在现在;南方为新进少年的活动地,北方为官僚政客的逋逃薮”。此种舆论确利于当时南北二京对立形象的建构,加之南京又是民国成立之初临时政府的所在地,而孙中山生前建都南京的主张也被国民党人视为不可更易的“总理遗教”。于是,主张建都南京者尤其是国民党人借此极力塑造和渲染南京“革命国都”的独特、伟大形象。

1929年,国民党中宣部在出版的书籍中公然宣称“北平实为近世中华民族衰落的场所,亦可谓反革命势力的巢穴;南京实为近世中华民族复兴的纪念地,亦可称为革命的国都”。南京的《首都市政公报》刊文评论定都南京的意义:“要将旧都的专制遗毒和帝王思想,根本铲除,腐化恶化的势力,完全肃清,同时将革命的伟大的艺术的精神,从另一个新的环境中发扬出来,表现出来,······一扫昔日群众因袭的依赖的萎靡的和一切不革命的心理。”南京与北京形象对立之剧可见一斑。“革命国都”的鼓吹在国民党人中屡见不鲜。1928年6月江苏省党部委员马饮冰指出“南京是总理指定的首都”,实“可以表示革命的精神”。1929年4月,胡汉民在国民党中央党部建都南京两周年纪念会上,认为民初袁世凯以民国总统身份建都北京“事实上却是延续了满洲专制的系统,代表一切封建思想、官僚主义,民国的基础日渐崩坏,而国事乃越弄越糟”。北伐之后建都南京正是“全党同志一致以总理生平的遗志为重”,“跳出那个已经污浊的旧旋涡,而重新开一个十分纯洁的新阵地来”,“革命以后的国家,其首都分明就是全国革命势力的中心”。

反对首都南迁者,固然也会如民初一般以“为政在人”的理念回应对北京“腐败”环境的批评,如京兆团体联合会即指出,“政治之腐败与否,要视主政者之力行如何”。

不过更应关注的是,主北者有针对性地论说了北伐前后北京政治环境的革命性变化,以求消解对北京形成已久的负面形象。身处北方的学人叶叔衡就指出“民国元年中山先生主张奠都南京的时候,袁世凯正在北京;当他临终遗嘱的时候,北京是在张作霖势力之下”,因而首都无疑不应置于北京,但“现在北伐已告成功,情形与前不同”。“松子”也认为:“在军阀盘踞北京时代,党政府奠都南京,自属理所当然。北京下了以后,国都是否仍在南京,抑迁往北京,马上成了党国的大政问题,再也不容我们避而不论。”的确,所谓建都南京的“总理遗志”在一定程度上实是国民党人企图建构的一个不容怀疑和更改、具有绝对正当性的政治符号,事实上无法完全用于评判新的时代条件下的首都选择。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即使在北洋政府被推翻后,短时间内对帝都北京政治环境和民众心理彻底改造是很困难的。因此主北者也不忘转换思维而反唇相讥,攻击主南者所鼓吹的南京“革命首都”并非完全孕育于“革命”和“进步”的母胎之中。《益世报》就以北京市民名义质问,南京“久为冯李齐孙诸军阀所盘据,不知其空气有何清新,必较北京为独异”。由于《益世报》本是创办于京津一带并在此大量刊行的报刊,首都南迁或致北方衰落,对其业务必有不利,因此支持建都北京的倾向明显,天津《大公报》、北京《京报》亦受此种因素影响。《大公报》锐评:“若谓为腐败关系,上海腐化恶习之传染,或更甚于平津,······故南京是否可为中国永久之首都,迟以岁月,党国要人,自有精深之研究。”还有人直言定都南京后的国民政府也是百病滋生,预测“江南金粉”之地的“南京不到五十年,官僚的恶习气,当百倍甚于北京”,以此质疑南京作为民国首都的合理性。

这一时期的论争中,北京失去了首都地位。蒋介石及国民党内很多重要人物在南方从事政治活动多年,具有一定的地域基础,与江浙大资产阶级关系密切,控制江浙是国民党建都南京的关键理由,正如毛泽东后来所说:“蒋介石的国都在南京,他的基础是江浙资本家。”此种背景下,国民党及其支持者便会愈加塑造南北二京一正一负的政治形象,而不管革命后理应建都北京的社会呼声多么高涨(北方社会主张甚力),国民党高层的最终决定必然会与之错位。不过,在此期间主北者消解北京负面形象的努力,也为第三次论争中北京形象的转化奠定了一定基础

   抗战胜利前后北京“历史名都”形象的集中阐释

在抗战胜利前后的国都论争中,广大知识精英有力批驳了主南者将北京传统建筑和历史文物视为专制环境之象征的观点,这是矫正北京负面政治形象的关键,长期被“专制巢穴”形象所遮蔽的千年古都的历史文化价值成为建都的鲜明优势,“历史名都”之积极形象被集中阐释。

如今被奉为文化瑰宝的古代遗迹、文物在民国国都论争中常被视为“专制遗物”。1922年唐绍仪在建议迁都时即明确阐述:“北京之专制遗物甚多,大有害于共和国之成就,就有形的而言,如皇城,如宫殿,如王侯贵族之府邸,如帝王贵绅所使用之衣服器具,如若辈之娱乐机关。”北伐战争后,国民党政客亦公开宣传此种观点,1928年国民党高层政要吴稚晖在南京市党部演讲时称,北京古城虽整齐划一,但“红墙头、黄墙头”“不过只能算是历史上的陈列物”,充满专制标志的帝都不能成为革命新时代的首都。较长时间内,此种认知在主南者当中具有一定普遍性,正如20世纪20年代美国记者托马斯·F.密勒所言:孙中山生前“深信欲革命成功,非与任何事物之可以代表满清专制政府者完全脱离不可。······且以此意告其党员,至今国民党党员仍奉为金科玉律”。主南者对北京的此类论述是否完全是他们的真实认知很难准确判断,但毫无疑问古老的建筑和文物成了建构北京政治形象的重要资源。

1928年主都北京的叶叔衡对此有过简单却是针锋相对的回应,“所谓腐败的现象,都是发生于全国政治与社会的堕落,并不限于一个地方,更不能归罪于建筑物”,并提出将北京“宫殿改为公共之用,如中山公园、故宫博物院等”。《京报》上也有文章指出“当兹国款奇绌之时”,不应抛弃“规模原极壮丽”的“北京各署官廨”而在“南京新设机关”。这些言论已言及北京传统建筑的空间改造与全新利用,但是并未明确揭示传统建筑在现代社会中的文化内涵,此时论争中也普遍缺乏对北京传统建筑之积极意义的深度思考,因此还不能借此完成北京形象的转换。

北京首都地位丧失后,北方人士基于城市发展的考虑而提倡大力开发名胜古迹资源,从而对传统建筑和文物的文化价值有进一步体认,如《京报》上名曰“陈屯公”的作者提出“北平建都垂八百年,一切建筑,均有历史上之价值。而历朝所储之古物宝藏,多萃于是”,正好以宫殿坛庙、文物古迹为基础打造文化中心。在南京国都地位逐渐稳固的情况下,北京悠久的历史文化虽难以成为恢复首都身份的理由,但文化古城的定位对抗战胜利前后人们以文化价值来消解北京负面政治形象,提供了必不可少的认知基础和思想路径。

抗战胜利前后的论争中,尽管对北京“专制巢穴”的定位和对传统建筑的负面评价仍有一定延续,但整体情形与此前已有所不同。人们愈益认识到,迁都南京与政治清明与否并没有太多直接关系,“官僚腐化,仍未减少,反有变本加厉的形势”。认为帝制时代的建筑、文物影响政治与社会风气的观点自然难再成立。诸多主北者对北京建筑文化尤其重视,主动而深刻地阐释了其对定都的积极影响。张仁波认为北京作为首都的首个条件就是被称为“历史的结晶”的悠久文化底蕴,拥有千年建都历史的北京“古迹名胜,遍地皆是,至于故宫的建筑,更是极历代匠人之巧,蔚为并世无双的伟构”。他还进一步以世界视野指出,伦敦、华盛顿、巴黎、罗马等各国首都“都是富有历史性的文化荟萃地”,尤其列举了国力强大的苏联以专制时代宫殿作为革命政府办公场所的例子,来纠正北京建筑与民主政体不合之偏见。在张氏的言论中,曾经被视为专制政体之象征的古迹名胜被转化为悠久历史文化的载体。

张氏观点并非个例,实是主张定都北京的社会心声的典型表达。20世纪20年代末改造北京传统建筑而为当今所用的观念得到进一步认同,傅斯年提出战后建都北京,以利用其宏伟建筑。报刊舆论也阐发远见,有言论指出“北平已有五六百年的首都建设,人口可容二百万,政府可利用公共建设的地方甚多”。北京市民积极呼吁政府定都北京,首要理由也在于北京为“我国历代古都,文物荟萃”。北京的传统建筑和历史文物显然已经被普遍视为建都可资利用的宝贵资源。北京的这一巨大优势是六朝古都之南京所不能比拟的,高仲捷就说:北京城“规模宏大,设备齐全,文物古迹,不仅非南京所能比拟,抑亦东亚无双”,通过这种举世无双的伟构,实可“推想古人创造的能力”,“培养民族自尊自信的心理,策动其自强不息的精神”。

在1946年“国民大会”期间,提议建都北京的诸多代表也看重北京的古城文化优势,如由绥远代表祁志厚提议、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等300余人联署的提案中,即将“北平为历史名都”“北平为文化中心”视为定都的理由之一。国大代表大多数赞成建都北京,12月13日“国民大会”第一审查委员会举行会议讨论国都问题,在场192位代表中“赞成南京者67人,赞成北平者117人”。这些国民党政要此时之所以力主定都北京,当然还有对其他各种因素的考虑,但以北京的传统建筑和文化优势为北京正名却与20世纪20年代国民党内认知完全不同。

实际上,自20世纪30年代日本加剧侵华,北京建筑和文物就愈发受到重视,“九一八”事变后,从事文物南迁工作的刘半农、朱启钤等人向政府建议撤出北京军备,定北京为“文化城”,以换取日军不对北京发动军事袭击。1937年北京沦陷后,在大批背井离乡的爱国人士笔下,北京的历史建筑和文物往往告别过去的负面形象而转化为故土特有的历史文化象征,被借以表达复杂的家国情怀。1941年,“庶民”在描述天坛、故宫博物院、中山公园等地标之时,悲叹“在那景物依旧的后面,却掩照着一层灰暗的阴影”,“北平的文化事业的重要建筑,的确是被日本人摧毁罄尽了。过去的元帅府,现已变成了日本的司令部”,还说“如果你是一个多感的人,偶然走到那些数千年帝王用人民血汗遗留下来的建筑里,那一草一木,也会触动你的思潮”。另一位作者也以沉重的笔调描写到:“往日的王侯邸宅”住上了“‘非我族类’的倭儿”。抗战中形成的对古都的特殊情感延及到战后,人们大力呼吁古物保护,平津战役时便有舆论感叹战争“是文化的刽子手”,亦有人列举出北京历朝金石玉瓷、图书文献、碑帖、衣冠、兵器等众多古物,十分担忧“一经摧残,永难追偿”。

这种对古物的怀念与担忧完全抛开了政治立场,却更易引发建都之争中人们对北京的重视。主都北京的高仲捷就对中国因长期战乱而使“遗产之累积保存反较罗马、巴黎、伦敦有逊色”的状况深表惋惜。即使是因各种理由力主只可建都南京的人士,也多同时承认北京传统建筑和文物彰显的历史文化优势,如国大代表卢毓骏就评价“北平为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精华所在”,并特别强调要格外保护而不得“有古代文物被毁灭危险”。

这一时期虽仍有个别论说继续构建北京“专制巢穴”形象,但已难以具有明显说服力和影响力,如一位署名“毛智汇”的作者就用偷换概念的手法,将国大代表“北平为历史古都,且有悠久历史”之语,等同于“凡有悠久历史者都应可因袭或保留”,以此攻击主北者之论不利于彻底与专制政体和保守思想相切割。一些主南者自身也深谙对北京政治形象建构的某些牵强附会之处,因此20世纪20年代就主张建都南京的张其昀再论及北京“宫殿建筑均极富帝制色彩,易助长封建观念,恐有碍于崭新民治之发展”之时,又不得不承认“北平风土文物与名胜史迹久已著称于世界”,因此可在北京设立有世界影响力的陪都。

综上,与前两次论争时明显不同的是,此时北京“历史名都”之积极形象得到集中阐释并牢固树立,北京由以传统建筑和文物为重要标志的“专制巢穴”,过渡为名胜古迹荟萃的历史文化名都。不过,建都北京的诸多时论对国民政府的最终决定产生的影响有限。对国民政府而言,江浙仍是其统治的重要基础,而北方却受中共和苏联影响明显,因此战后坚持还都南京,并于1948年初明令定都南京(当然并不排除对其他选址要素的考虑)。沙学浚对此有清晰认知:南京“就近力源”——“华侨之财力,江浙之财力,南方之人力物力”,沙氏虽主张理想国都应是北京,却深知是时国民政府“力量未达黄河流域”,盼望其“都北平都西安,均不可能”。
   结语

北京“专制巢穴”形象在民初民主共和话语中被确立,北伐战争前后主张定都南北二京的论者围绕“专制巢穴”形象的建构与消解展开激烈博弈,抗战胜利前后北京“专制巢穴”的形象基本被“历史名都”的新形象所取代。这一转换是时代剧变的反映。前两次国都论争均是在推翻旧政权的民主革命后发生的,因此人们着重强调北京在革命前的“专制”特征及其持续影响。北洋时代的结束使北京政治环境得以改变,而北京在失去首都地位期间被着重阐释的文化特色,故都沦陷所激发的人们对故土的无限怀恋和正面形塑,都为第三次国都论争中北京“专制巢穴”形象的消解奠定了重要基础。抗战胜利前后,大批苦心孤诣的学者发起和参与论争,他们对北京传统建筑、文物的评判较易摆脱此前国民党人强加的政治化色彩,回归文化视角,这直接促进了北京“历史名都”形象的确立,地理学家张印堂对此概述最为精要:“北京宫殿之于中国”,“与政体制度、社会思想,均无关系,惟其所代表者,在一国之伟大,艺术之精华,历史之光荣,民族之精神”。

从“专制巢穴”到“历史名都”的形象衍化,是千年古都北京从帝制时代步入民国后的独特境遇,是其不同于其他都市的“个性”所在。其形象的具体形塑与政局、社会环境、个人思想与立场等诸要素的叠加和变化密切相关,因此出现建都观点的多元化以及政府定都行为和社会舆论的错位。北京城市形象的转换正是在这种复杂的历史情境中艰难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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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任   秦  王凤琼

审校 | 程   森  王国睿

审核 | 张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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