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英雄主义的 | 饿鬼 |
姐姐小胖
© 老鬼/文
小胖相貌平常,不如大姐姐那么漂亮,鼻子像一个细长的小酒瓶,一侧还有一个米粒大的疤痕,面色很黄,眼睛不大,样子质朴,可事实上鬼得很。她能说会道,聪明伶俐,爱穿漂亮衣服,爱看外国画报。
我与她很少共同语言。在家的地位不一样,感受就不一样。她一直受父母的宠爱,好事常常落到她头上。父母上饭馆、看电影、到老朋友家看望、参加什么活动总爱带着她去。放在客厅里的鸡蛋糕,她也可以随便吃。母亲还允许她睡在自己的软床上,跟她长时间地聊天……我当然气得慌。有一年回农村老家时,曾狠狠打过她一顿,我揪着她头发,把她揪得哇哇大哭。
我认为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老爱穿奇装异服,臭美。我星期六回家从不到她的屋子,见面也从不主动理她,两个人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可随着饥饿年代的降临,我开始重新认识了小胖。
人人都怕饿,女的肯定也不例外。我在学校北侧小饭馆里就见过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舔盘子,所以姐姐也应该是知道饿的。她比我大两岁,当时是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然而一九六〇年大饥荒时,她就不像我这样一天到晚想吃饭。她下了学就缩进她屋里看书、弹钢琴。她爱看电影,常常因为看电影而误了吃饭。她能静静地读很长时间的书。《叶普根尼·奥涅金》《白痴》《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看得那么上瘾,得让保姆一趟一趟地喊她,她才来吃饭,却草草扒拉几口,又放下筷子,匆匆回去读书。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每次吃饭总是第一个到,最晚一个走——坚持到父母走后,我可以多吃点儿剩菜。我奇怪小胖为什么就这么不在乎吃饭?难道她不饿?不可能,她也常常为少交粮票的事情跟保姆吵架,可见她也知道粮票的威力。
我们家这位保姆极善于吵架,仗着父母撑腰,跟哪个孩子都吵过,而吵得最多的就是小胖。因为她最敢蔑视父母定的规矩,蔑视父母所宠爱的保姆。
保姆做饭一人一碗,每碗放三两米,都用秤量过,一钱不差。这既省了盛饭一道工序,又保证了人人都是三两粮食,谁也多吃少吃不了。有一次,小胖没给粮票,保姆管她要她也没给,吃饭时就没她这碗饭。小胖发现没自己的饭非常生气,扭身就走,嘴里嘟囔道:“狗仗人势,不知羞耻,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保姆不依不饶,跟着小胖追出门,大叫大嚷:“马豁然,你说什么,谁狗仗人势了?哼,你什么东西!马豁然,你说,谁狗仗人势了!”
这个保姆因为当过地主的小老婆,可能还当过妓女,特别敏感,不管是谁,只要涉及到羞耻、廉耻、可耻、无耻之类的话,都认为是在影射她的过去。
小胖回到自己屋里,把门锁上,开始弹琴,还哇哇啦啦地唱歌、练发声……把保姆气得跑到她屋门口大声叫唤:“马豁然,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狗仗人势?什么叫不知羞耻?你不给粮票还想吃饭,你懂羞耻吗?马豁然,有种儿的你出来!”
小胖不理她,继续弹琴唱歌。
父亲照例安慰了保姆一番,并瞪着眼睛,臭骂了小胖一通。
我饿的时候,根本就没劲儿说话、发出声儿,小胖竟然不吃饭还能大声唱歌,我好生奇怪。那时她在师大女附中,喜欢文艺,尤其喜好音乐,想当歌唱家。因为怕冷,她平日老缩着脖,弯着腰,双手插在裤兜里,脸色发青,弱了吧唧,却还能一遍一遍地大声唱《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歌,声音那么响……连听的人都觉得累。那是困难时期,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力气唱歌!唱歌很消耗啊。当时,学校的音乐课都停了,除了精神病,根本听不到有人这么大声地唱。每天就吃那么几两粮食,不唱都饿得慌,谁敢浪费这点能量?可小胖却敢!难怪父亲总骂小胖是疯子。
在家吃饭时,为了能多吃点儿,我总是故意慢慢地吃,熬到父母吃完走了,剩菜就可以属于我了。饭虽然只有一碗,但多吃点菜也解饱。父母好像知道我的心理,有意识地早早吃完饭,早早离开。父母毕竟是父母,愿意让我多吃一点儿。可小胖却没有这心计,她有好的就吃,没好的宁肯饿肚子也不吃,与我正相反,常常是最后一个来、最先一个走。
记得有一次,饭桌上就剩下我和小胖了。保姆在厨房收拾。桌上还剩下一些菜,其中一个盘子剩有几片猪肝,一片大的、两三片小的。我垂涎着这几片猪肝,又不好意思独吞,小心翼翼地夹了那几片小的吃,并把渣渣也都吃了,只留下那片大的,对小胖说:“这片是你的。”她却很高傲地说:“你想吃就吃了吧!”
我感觉,她的口气里有些轻蔑,嫌我假客气。我咬咬牙,没有吱声。
姐姐这样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小孩,为了看戏、看电影、听音乐会,可以饿着肚子去,读书也能读得忘了吃饭。在大家都饿得六神无主、见面就切磋如何对付饥饿,寻找替代食品的时刻,她却能使自己的精神凌驾于肚皮之上,让我又羡慕,又迷惘。
随着小胖看了更多的书,也越来越有个性了,对父亲也越来越不驯服。暴戾的父亲经常动手打她,一段时间里小胖姐取代了我,成为全家挨打最多的孩子。父亲是一个很怪的父亲,对孩子相当冷酷,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别看他还是大学校长。
小胖自幼在父母身边长大,最为父母疼爱,也最胆大、最敢跟父母顶嘴。家里所有小孩中,只有她敢面对面地跟父亲争吵。哥哥、徐然姐姐和我都怕父亲,谁也没有勇气跟他顶嘴。我们都是生下后就被扔到了农村,由奶奶和姑姑喂养大了,以后再接到北京来的。父亲平时待我们很平淡,发起脾气来又很粗暴。
父亲就像育才小学的许老师一样凶猛。他抽耳光特狠,每次打我都扭腰抡圆了,倾尽全身之力,一下是一下,数量不多,质量却高,只一两下就能让你低头求饶。所以他在的时候,我吃饭不敢多夹菜;他下了班,我也不敢到他的屋里去;他选的电视台我不敢换;他说什么,我从来也不敢顶嘴。我平日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胆战心惊的。只要他在家,我就不愿到院里去玩,似乎附近有一头老虎等着我。而小胖却敢跟父亲吵,脸上即使被父亲的大巴掌扇了五个红手印,也不低头。真勇敢啊!我自愧不如,渐渐对她刮目相看。
我这么热爱打仗,想当英雄,却在父亲面前吓得怯声怯气;小胖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那么多,却比我勇敢!她屡屡反抗父亲,屡屡挨打,把父亲的火力从我身上吸引过去,令我肃然起敬,觉得她和我小学同学王春雷一样特有骨气,跟苏联女英雄卓娅一样坚强!将来要是被敌人抓住了,也肯定能经住拷打,能当上革命烈士。
有时她不在家时,我就好奇地到她屋里翻她的书架,偷她的书看。我猜想,她的精神世界里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使她不怕饿、不怕打。她的屋子很乱,东西随意乱放,少了什么也不知道。脏袜子、衣服都发出臭烘烘的味道。
一天,我发现小胖书架上有一本苏联人写的小册子《意志的培养》,很薄,就偷了回来。她在这本书上画了不少道道儿,看得出是很仔细地读过的。她能不怕饿、不怕父亲的耳光,很可能就是这本书给了她力量。我贪婪地看完书,有四点印象最深:
一、意志就是实现自己目标的能力,就是有向目标锐进的气概,为了目标要舍得牺牲一切。
二、任何感情只有变成与之相适应的行动才有价值,同情要有同情的举动;反抗要有反抗的举动。意志就是把思想愿望付诸实行的能力。
三、重行动,轻说话。行动着的傻子,胜过躺着的聪明人。干事要有始有终,不轻易许诺,但每一个许诺都一定要完成。
四、必须要有耐受力。耐受力越强,实现目标的能力就越强。同时自制力也很重要,必不可少。没有自制力就是没有制动的汽车,毫无用处,就是一堆废铁。
我把这本书的许多段落都抄在日记本里,满怀希望地开始从这四个方面锻炼自己,与自己的贪吃馋嘴和怕疼怕抽耳光斗争。
平时,我和小胖除了寒暄,几乎不说话,从不沟通思想。我们有不同的嗜好。我喜欢穿破衣服,她喜欢时髦打扮;我想当解放军,她想当艺术家;我爱看革命回忆录,她却爱看《大众电影》……原来,我骨子里瞧不起她,觉得她很资产阶级。可在一九六○年的饥饿年代,她却敢不吃饭,还敢公开跟父亲顶撞,这不得不让我折服。
我猜她不怕饿,是因为她有一个信念。当她把自己所有注意力,都围绕着这个信念时,她就像一个旋转极快的陀螺,稳如磐石,怎么抽打也不怕。再饿,吃对于她来说,也是第二位的。这在男男女女都饿红了眼、为二两粮票都要两两计较的年代,非常罕见。
受母亲熏陶,她如饥似渴地看书,一会儿读别林斯基,一会儿读赫尔岑,一会儿又是孟德斯鸠……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是电影、小说、艺术,而不像我整天想的是小饭馆的糖火烧、烩饼、烫饭。
记得在一次作文时,我写了一篇《我的姐姐》,由衷地把她赞美了一番:
小胖姐姐回家后整天看书、练音乐,能忘了吃饭,非要保姆一次一次喊她!对比之下,我回家最大目的就是想法多吃一点。在家里的心情就是一头猪的心情,除了想吃,就是想吃,根本看不下书,总是吃了这顿盼下顿。
尽管姐姐为交粮票的事常和保姆吵,但她并不在乎粮票,有时甚至还把粮票丢了或忘了用(粮票一月一发,过期作废),把父亲气得暴跳如雷。而我呢,一两粮票也没丢过或忘了用。她其实也饿,母亲常常骂她偷吃自己的高级点心就是明证。她的脸黄黄的,毫无血色。可不管周围人多么算计着吃、琢磨着吃,包括很多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我的小胖姐姐却能昂着头,沉浸在她的艺术梦里。整天练嗓子,嗷嗷大叫,嗜书如命,决不为一点吃的讨好保姆、向几两粮票折腰!这真了不起,真难得!才十六岁的小胖姐姐,是我学习的好榜样。
我把作文拿回来给小胖看了,她咯咯笑着没有说话,立刻把作文交给了妈妈。妈妈看后也很感动,望了我一会儿,说:“你是个男孩,小胖是女的,吃得当然比你少。你能吃,没什么罪过,不要自卑。”
但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我所看的书中英雄没有一个像我这么怕饿的。
一九六一年左右,《王若飞在狱中》这本书非常流行。书中有一段王若飞在狱中领导绝食的描写,令我震撼不已。看完这本书后,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以自己现在这个思想水平,非常有可能成为叛徒,绝做不到王若飞那样一绝食就绝了两个礼拜,十四个日日夜夜不吃饭!而我一顿都不能少,顿顿都吃还整天馋饭,见了吃的就垂涎欲滴。如果将来我被敌人俘虏了,敌人一饿我,我怎么受得了呢?
小胖的《意志的培养》给了我启发,我觉得怕饿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太没意志了。否则,我就不会偷吃姑姑的窝头团子、哥哥的点心和同学的水果了。大约这时,还看了一本苏联长篇小说《红肩章》,介绍苏沃洛夫军校学生的故事,主人公伏洛佳,经过军校严格的锻炼教育,从一个淘气的、不守纪律的孩子,变成了一名优秀军官。
伏洛佳为锻炼自己的意志,曾连续三天不吃饭,只喝水;大热天,穿着棉大衣跳绳……我也决定三天不吃饭,只喝水,治治自己这头贪吃的猪。当然也想表现表现,将来能向人炫耀——我也可以像小胖姐姐那样蔑视几顿饭,高尚于猪。
我寻摸着绝食三天以后,再吃一天一斤的粮食,肯定会很舒服。握过冰块的手,放到冷水里会感到暖和,饿三天等于是先握三天冰块,之后再吃三四三的定量,一定会觉得特饱。我很为这个欺骗肚皮的聪明法子兴奋。
为不影响上课,我只能从星期六中午开始不吃饭,直到星期二中午恢复进食。
下了第四节课之后,我躲开食堂,钻到图书馆看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大公报》《北京日报》……一张张仔细地看。饿的感觉与报纸里的消息混合成一种奇怪的东西,骚扰着自己躯体。图书馆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吃饭去了,只有我还在这儿,凄凉哀伤的感觉,浮出了一股又一股,但我强忍着,终于熬过了最困难的一段。
下午我躺在宿舍床上,看着《斯巴达克斯》。这本书很有意思,陪着我一块挨饿,又熬到了晚上。天黑了,宿舍就我剩一人,没有晚饭的夜晚将是多么寒冷乏味。《斯巴达克斯》再有吸引力也糊弄不住肠胃,阵阵饥饿把我从古罗马角斗场上拉回到现实。啊,食堂里的三两米饭、一碗热乎乎的熬大白菜,平常不觉得有多好吃,现在也是那么诱人!我再也看不下去书了。我一饿,脑子就凝固了,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只好早早入睡。
这一夜昏昏沉沉地似醒半睡。到星期日早晨一睁眼,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我不再是一头庸猪了!我超过小胖姐了!可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自己怎么表扬自己也没用,心情特别悲哀,全身软软绵棉,头重脚轻,一点儿也不想动弹,衣服都懒得穿。我知道,这是饥饿在袭击着我。
可恶呀,浑蛋呀,饥饿的力量是那么大,竟能把时间给拉长!一分钟它给拉成一小时,一小时它给拉成一天。
到了星期日中午,我躺在昏暗寂寞的宿舍里,四肢冰凉,上厕所时,腿非常非常软,好像要站不住。才饿一天就这么难熬,饿三天能行吗?为节省体力,我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动不动地躺着。《红肩章》《斯巴达克斯》《王若飞在狱中》等几本最能鼓励自己的书就放在床头,可根本看不下去。我用皮带紧勒着腰,勒得不能再紧——我希望把胃神经勒麻木了,却没有作用。饥饿重重地压着我,喘不上气……真不知道王若飞是怎么熬了十四天的。
我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想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小念头。我这种以饿制饿的法子管用吗?斯巴达克斯要是处在我的位置,能受得了吗?伏洛佳饿三天的时候也像我这样躺着吗?报上介绍用半斤粮做出三斤饭的经验,学校食堂为什么没有采用呢?
到了星期日下午,我的饿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剧烈了,它变成了一种钝钝的压迫。这种缓缓的难受把人弄得萎靡不振,有气无力。强大的食欲就像粘胶挥之不去。
这时候,我开始动摇了。晚饭吃不吃呢?思想激烈斗争。吃了,明天可以好好上课;不吃,坚持住,自己的意志就能全班第一。
我盘算着已经四顿饭没吃了,省了一斤四两粮食。再加上晚上三两就一斤七两了,如果一下子通通吃了,那是多么幸福!算了,再省一顿,到明天早上就攒了整整两斤,一下子吃它十个大烧饼多过瘾!
星期日晚上,回家的人又陆续返回学校,宿舍里充满了他们的说笑声。我则躺在床上,痛苦地熬着。
饥饿呀,饥饿呀,像千千万万吃肉的虫子爬在身上,噬咬着我的皮肤。如果能睡着了就会好熬一些。因为睡觉时不觉得饿。可饥饿得根本睡不着。我昏昏沉沉地熬到熄灯。心想,伏洛佳锻炼不吃饭时也这么饿吗?恐怕不会。他平常有油水,身上有储存,肯定没我这么难受。我又想起小胖藐视吃饭的那一幕幕,感觉她不吃饭也没有自己苦。她是女的,饭量小,还能从母亲那里顺点儿好吃的。我一天不吃受的罪,顶他们饿两天。自己够可以了,已经饿了一天半了,肯定创立了全班同学的饿饭纪录……终于,我又晕晕乎乎熬过了一夜。
星期一早晨,我缓缓地走进教室,虽然身体虚弱,两腿发软,但还不至于晕倒在地。
记得李世民曾很关心地问我:“马清波,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上午的四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连呼吸都累。课间十分钟休息我就趴在桌子上。我感到上课比闷在宿舍里好熬。因为有那么多人在场,能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尤其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激发出了我更多的自尊心,能暂时压倒饥饿。
到中午,我已经整整两天四十八个小时没有吃饭了。
我又独自回到宿舍,觉得自己太凄惨了,别人都去吃饭,只剩我一人在饥饿的大海里浮游。因睡不好觉,头晕目眩,去楼道尽头的锅炉房打点开水来喝都累。
我躺在床上,努力给自己寻找吃饭的理由。已经七顿饭没吃了,再不吃会出事的。不能再坚持了,否则自己双腿就会支持不住,走在大街上要摔倒,让女生们看见多输面子啊……违背自己的诺言就违背吧。这时,我觉得除了喝水、小便还有点儿力气,连呼吸都累。
到下午二三点钟,我明白,自己这场锻炼就要以失败告终了。我已经没有意志再坚持一分钟,似乎七顿饭没吃就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危险真的已经降临了。从周六早饭后七点半,到周一下午三点,我已经有五十六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开吃!一瞬间,求生的冲动猛然爆炸了。我赶快从床上蹿起,向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匆匆走去,步履坚定平稳,并没有踉踉跄跄。
隔了七顿饭没吃,再坐到饭桌边时的感觉像上了天堂,我闻着饭馆里的香味儿,陶醉得快要晕倒了。夹着那热喷喷的烫面条,好像夹着自己的生命,一根面条比一颗大虾仁还要好吃。口腔里塞着东西的感觉舒服极了,咽到肚里时更是那么的甜美,舒服得如同憋了一天尿,最终排泄出来,让人快活得想哼哼。我由衷地感到,吃饭真是世界上最古老、最永恒、最基本、最无穷、最幸福的享受。
这顿饭我狠狠地吃了一个饱,差不多把两天省下的粮食全干掉了。
肚里一有东西,脑子功能马上恢复,可以想事了,我又不由得有些内疚。自己食了言,没能达到预定目标,像伏洛佳那样三天七十二小时不吃饭。但转念一想:伏洛佳是在不饿的情况下绝食三天的,而我是在一九六○年大饥荒半饥半饱的情况下,绝食了两天零一顿。我们的起点不同,同样是一天时间,我所付出的代价、遭受的痛苦要比他大得多。
到了星期二早晨上课时,我的精神和体力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全班同学没有一人知道我两天时间没吃饭。现在我的情绪异常安详从容,凄凉感一扫而光。因为,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了,下完第四节课后有四两午饭等着自己。
这次练挨饿,全然没达到我预想的目的。一天一斤的粮食,三四三地开始吃了后,依然觉得饿,并没有手握冰块再浸凉水会觉得暖和的效果。以毒可以攻毒,以饿却消灭不了饿。人工压制饿、磨钝饿、杀戮饿只会更饿。大饿之后,那几两饭更不经吃,我的饿感非但没减反而更强了。我的食欲跟泼了油的火一样越发凶猛旺盛。
初中时,有过很多锻炼,可练挨饿好像就两次,两次都半途而废。此后再也没有勇气锻炼。饥饿实在是很残酷,不是好玩儿的。
唉!小胖啊,我服了你了,我没有你不吃饭还能看书、唱歌的情操。我痛恨自己精神境界为什么这样低,整个儿一头猪的水平,从早到晚,就摆脱不了吃的念头,一点儿革命理想都没有。
其实在师大附中同学中,当时也有向饥饿挑战、并战而胜之的。我是孤陋寡闻,一点儿不知道。
多年后,任老师告诉我,比我高一年级的团小组长扈佩华率领她的团小组五六个人,在最严酷的一九六一年,为减轻国家负担,他们每人每天节约一两粮食,一个月一人省三斤,多半年下来,他们这个团小组竟节约了一百多斤。然后,他们把这一百多斤粮票交给老师,老师不收,说国家给你们的定量就是让你们吃掉,以便健康成长,将来好报效祖国。你们现在正在发育,正需要营养,快不要这么干了。他们不甘心,继续琢磨着怎么捐给国家。扈佩华想,粮食部机关就在报国寺,离自己家不远,何不把粮票送到粮食部,那正经是捐给国家了。她于是和其他伙伴商量,大家一致同意。她就把粮票包好,来到粮食部传达室,请求传达室工作人员把粮票收下。人家问她是哪个学校的,她不说,人家问她叫什么,她也不说。工作人员表示国家不提倡这么干,他不能收,没有这个先例。你们学生还年轻,快把粮票用掉吧,饿着肚子节约,会伤身体的。
扈佩华灰心丧气地回到学校,继续跟同学商量怎么办?这时候,有位女同学建议:干脆把粮票烧了,少了这一百多斤粮票,国家就可以多出一百多斤的粮食供应,也就等于给国家节约了。大家一想,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于是几个人聚在校园内的一个角落把一百多斤粮票全给烧了。由于学校不提倡这么做,她们并没有声张,当时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因为任老师担任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她在校团委开会时才听说了此事。
其实,他们这几个人也饿。扈佩华说自己上第四节课时就想着中午吃啥,盼着下课,铃声一响,也拿起饭碗就往食堂冲。晚上,食堂还没开晚饭,她就跟其他女生聚在食堂门口等着,饥饿无力,不顾严寒就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男生则敲盆敲碗,呼吁着大师傅早点儿开门开饭。那时一两粮票能买五两红薯,她也常抢着排队买红薯,红薯吃多了胃酸,晚上常反胃睡不着觉。当时很多同学都浮肿,女同学更厉害些,扈佩华自己的腿也浮肿了,她和几个同宿舍的女生常坐在床上往小腿上按,看看坑有多大,还相互比谁的坑大、坑深。
烧毁一百多斤粮票,可不是谁都能干出来的啊!当时为了几两粮票,人们可以翻脸争吵。有人为了几斤粮票,能鼠窃狗偷,丧失人格。更有人为抢十几斤粮票,大打出手,甚至行凶杀人!一斤粮票在黑市上至少卖三块钱,个别地方有五块之多!一百多斤粮票就顶三百多块钱,相当于一个部长的月工资了。结果这几个少年却烧了一百多斤粮票!尽管她们也同样饿,下了第四节课同样往食堂跑。换了我,别说一百斤,哪怕是半斤、二两也没勇气烧!
真够英勇壮烈的!可歌可泣!烧这一百多斤粮票比烧三百多块钱还不容易,还需要觉悟和勇气,全师大附中没有第二例!要知道,当时为争一点粮票,父母子女兄妹反目相仇的比比皆是;农村更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活活饿死啊!
就是在首都北京,普通人也被饿得连猪食都吃!饭后,学校食堂的桌子上偶然会有几片从人们嘴里吐出的发了霉的土豆片或黑臭了的白薯,嚼得烂糊糊,我也亲眼看见班里一小个子男生,捡起来一一吃掉。
我家里有一条腐烂了的带鱼,舍不得扔,煮熟后气味恶臭,无人敢吃,我带到学校当成美味,节省着吃了好几天,连骨头带肉带汤全吃进肚子里。
当人人被饿得喊爹叫娘的时候,扈佩华竟敢烧粮票!那是烧钱,不,烧自己的肉、烧自己的血、烧自己的肠胃啊!这扈佩华真是好样的,比我姐姐小胖还厉害!人就是人,远远高贵于猪。
记得一个周末晚上,父母吃完饭离开,桌子上还有吃剩下的猪肺,我见小胖不吃,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吃呢?小胖说猪肺脏,不卫生。我很高兴,就大吃起来。小胖用一种可怜又鄙夷的目光看着我,让我突然感觉到很不自在。自己品味多低啊!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吃,根本不管脏不脏。而小胖却宁肯挨饿也不吃脏东西,真有点儿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头儿。妈妈常骂她馋,嫌她吃饭挑挑拣拣,但我很羡慕她这馋——那是有气节的馋、高贵的馋、敢挨饿的馋!姐姐的行为告诉了我:人的尊严是饥饿所不能征服的。
在小学时,屡屡挨打,使我知道了身体强壮是生存的第一保证;到了初中,天天挨饿,我又知道了意志的重要,意志能使你脱离动物性、让你有尊严。
我自己这么贪吃就是因为没意志。我必须锻炼和磨砺意志。
我开始每天悠双杠二十个。当时学校高中部楼下面有好几个双杠,总空荡无人,只有个别高中同学偶尔悠悠。我学会悠了后就天天悠,风雨无阻。这是一九六一年冬天,肚子饿得咕咕响,我还一起一伏地悠着双杠。要向小胖学习,不在饥饿面前唯命是从。
我悠双杠时,经常遇见朱德的孙子。他个头不高,小平头,方脸盘,面带微笑,为人谦和,总穿一身旧军装。他也爱悠双杠,但我从没和他说一次话。我仍旧带着小学时的观念,对高年级的人持一种戒心,从不主动接近。
我还坚持天天跑圈儿。冬天的早上,起床后,天还黑着,就去操场上跑。有时天上的月亮还很亮,刮着刺骨的寒风,操场上跑圈的人几乎没有…….我常常边跑边哼着《华沙工人歌》,这么哼,能哼出一个暂时没有饥饿的精神空间。这歌的旋律有一股向前的冲撞力,特能鼓劲儿:
仇恨的旋风在头上吼叫,
黑暗的势力还在喧嚣,
我们和敌人做绝死的斗争,
谁胜谁负等待我们的答复。
我们的斗争神圣而正义,
前进前进工人兄弟,
我们的斗争是神圣而正义,
前进,前进,工人兄弟……
饥饿被我想象成为“黑暗势力”,我跑圈是在和这“敌人”做绝死的斗争。这么一步一步跑是在一步一步践踏着饥饿、冲杀着饥饿。当想象自己正骑着烈马,挥刀劈杀敌人时,热血涌上头来,火烧、面条、烩饼就会暂时靠边儿。
我基本上天天在大操场跑两圈到三圈,用以表明自己蔑视饥饿、不是一头猪。班里同学没一个人像我这样跑圈练块儿的。他们觉得肚子都吃不饱,怎么能锻炼?这会把身体练坏了。有人说我怪,还有人说我有精神病。我听说后一笑置之。小胖姐也被说成疯子。不管别人怎么议论,照旧披星戴月地练着。
我饿着肚子跑圈、悠双杠,是不服饥饿,是想捍卫住自己作为人的尊严,让自己离猪远一点。饿猪绝不会冒着严寒到操场跑圈、悠双杠。也以此举向同学们、向异性们显示我的毅力——学习上我比不过你们,但在抗饥饿方面,却不比你们学习好的差。
我当时一点儿不知道扈佩华烧粮票的事,也不知道敬爱的任老师每月从二十八斤定量里节约了四斤。严酷的饥饿年代,我就服了小胖姐,她是我的楷模,让我为自己的贪吃羞愧,尽管我很少跟她说话。
本文选自《血与铁》,老鬼/著,新星出版社,201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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