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馒头故事会的第1篇推送
2023年是我逃出生天的一年,我在母职惩罚的重压中咬着牙完成了博士论文,并顺利通过了答辩。2024年,我要开始做这个公众号了。从申号这个动作开始,到今天第一篇推送,已经过去七年了。七年斗转星移,很多事情都烟消云散了,这个蕴酿已久的想法却还在。我一直在想,如果社会学一直在向我们解释缘何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选择,那我还能做点什么?
文|郑雅君
我是个从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爸爸去世的那年我十一岁。那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失怙”,不理解为什么亲朋个个都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我觉得没什么,我都已经五年级了,有妈陪我就好。那时候,真的不懂少了“倚靠”意味着什么。
后来的十几年里,我的人生乏善可陈。我以为,那些无处倾泻的学业压力、做不完的题,睡不够的觉,是长大之后的“成年礼”。谁优秀,谁就出挑,这听起来很公平。
又后来,我在这个公平的游戏中找着了存在感,读了一所好大学。这所大学突破了我对这个游戏的想象。更准确地说,在这所大学的经历提醒我意识到:我对这个游戏一无所知。我在大学耽延许久,只想再把它看得清楚些。
当我的大学上到了约莫第八个年头,我总算明白一点了——地位的获得、机会的竞争……世上的诸般游戏,考验的往往并不是你努力的程度或是天分的多少,而是取决于你拥有多少“倚靠”。这样看来,考试和做题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因为更残酷的可能性还有很多。我开始放下个体一厢情愿的臆想,把自己作为方法,从附近的人和事开始,用社会学的透镜去仔细观察那些冷峻的、心照不宣的、不方便说的真相。
23年初,拙著《金榜题名之后》在各种机缘下出版,我也借此机会认识了更多的同龄人和学弟学妹。读者反馈最多的话,是“谢谢你,我从这本书里看到了自己,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其实,对我也一样。我从这个研究里获得的最扎心的领悟,是原来有那么多孩子,在顺着教育向上攀登的路上,其实都没有足够的“倚靠”。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前几天和程猛兄聊起来,他聊到令他感触很深的一张图,是他邀我来北师大报告时学生制作的海报(如下)。图的下方有两只水鸟的照片,一只水鸟站在坚硬的冰面上,为了生存不得不用力地去啄那个冰面;而另一只水鸟则在水草丰美的水域里遨游,看起来毫不费力。程猛兄不禁有感而发:这两只水鸟,多像是不同处境之下的我们啊。诚然,在曲径通幽的教育系统当中,有人是顺势而上,有人却是逆流而上的。
图/雷爱
我们从《寒门子弟上大学》一书中可知,逆流而上的孩子们,失去了一种帮助,一种在应对陌生环境和新挑战时有备而来的淡定。这对于很多孩子而言,都只在童年时期拥有,一到了高中或大学,父母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顺着父母的脚印多走了一程,成了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父老乡亲殷殷的祝福背后,没有人知道上了大学会遇到什么,也没有人告诉他们,上大学究竟有哪些注意事项。在很多个访谈的瞬间,我听着同龄人用滑稽的口吻讲到自己来到大学里出过的糗事,以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奇怪体验,我笑着笑着就想哭。比如一个男孩子,在大学的选课指导课上对着电脑呆坐了一节课,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给电脑开机,他无法开口询问,因为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默认不存在的问题。
我们从《“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逆流而上》以及更多社会学同行的研究中看到,逆流而上的孩子失去了一种心理安全感,一种有人守望着你的踏实,因而你才清楚自己是谁,要往哪里去。而当我们的路走得够远,突破了父母亲人的认知边界,父母不再能读懂我们的生活的时候,这种心理安全感就消失了。过去四十年的高速增长,成就了无数这样的长距离社会流动,来自父母乡亲的“倚靠”变得稀薄起来,与自身文化传统的纽带也变淡了。飞高了,走远了,那个原本澄澈的自我也迷失了。看似大学和市场给了了许许多多的选项,但只有自己心里才能体会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恐惧与惶惑。这不是说我们不够好,只是因为我们走太远了,以至于我们离开了原先的文化谱系与生命坐标;而我们又太年轻,还来不及为自己再造新的坐标。
我们还能从《金榜题名之后》、《县中的孩子》以及近年的一股潮流中感受到,逆流而上的孩子们更难有一种笃定的自信心,一种因为有人在我背后,所以我毅然踏上自己所选之路的勇敢。逆流而上的孩子们擅长勤奋和执行,然而在这个越发强调规划的年代,他们却往往找不到一种目标感。看不到地图全貌的他们,看不清自己在场域当中的位置,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究竟想要什么、分岔的路该怎么选。近年来,随着宏观形势变得严峻,有目共睹的是大学生向外开拓的锐气变少了,内卷增多了,生涯选择日趋理性化和趋同化。特别是资源相对薄弱的年轻人,对待每一个人生选择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们并非不会做梦,只是没有足够的承托,以至于规划明天、追逐梦想对他们而言显得有些奢侈。前几日我和朋友在西部的县域中学调研,新高考正如火如荼,说是为了给学生留下多元发展的空间。然而,多元发展的理念落了地,还是抵不过利害的算计,即使对利害的衡量仅仅是基于相当片面的信息。我们收到了学生中间很多这样的困惑:我对A赛道感兴趣,但听说B赛道比较好就业,C赛道以后方便考研考公,我该怎么选?我们无法回答,只有一声叹息。恐怕要让人人都敢选自己想学的科目,要等到人人都没有后顾之忧的那一天了。更何况,要使得年轻人真弄明白自己志趣之所在,也并非易事。
教育通往美好生活的路啊,好似是翻山越岭般跌宕起伏。对于逆流而上的孩子来说,这不仅是一条拼教养、拼成绩的路,更是一条充满了情感张力、考验耐力和意志力的路。那些深夜付出过的努力,那种不服输的少年气息,那种身为“读书的料”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常常会在翻过一个个山头的路途上,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轰然失去继续坚持的力气。最难过的点可能是,漫漫长路趟过,当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创造了奇迹,才发现越过那山丘,其实并无人等候。茕茕孑立在山海苍茫间,等待在前面的,只不过是又一段孤独的苦旅。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李宗盛《山丘》
图/ DALL.E
然而,想想鲁迅先生那句振聋发聩的问话:向来如此,便对吗?
《金榜题名之后》这个浅陋的研究,从某个角度彻底改变了我。做访谈的这些年里,我收到了许多值得我珍藏一生的信任和勉励。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像我这样平凡普通的人,也能起来,为我们的社会、为更多像我自己这样需要支持的孩子,垒筑一种守候。埋头做研究固然有价值,却自有其窠臼与局限,而起来行动才是焦虑的解毒剂。在我博士论文答辩之后,同办公室的学妹和我分享了以研究中国高等教育著称的许美德(Ruth Hayheo)先生给她的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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