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泽雷随》九四爻象曰:随有获,其义凶也。有孚在道,明功也。小人近身,如不能保持警醒,虽暂有获益,久而必大凶。
我还是低估了朱盛的智商。《易经》的智慧能看透他的运数,看不透他的奸诈。我想来想去,只有用“奸诈”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但并不适合他。
我知道人有为了正义为了理想不畏死的,岳飞和文天祥就是这样的人,也有人为了财富为了名利不惜刀头舔血的,不说古代,报纸电视里经常有被处死的贪官,可是依然有人还要去争相赴死。
这是侥幸心理作怪,以为头顶悬着的那把刀不会那么巧落到自己头上。
朱盛现在是一个头戴钢铁面具的金刚,他把自己当成了刀枪不入的金刚之躯,他钻进了自己精心设计的迷局里,享受着冲刺的快乐,也自以为成就,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自以为穿了隐身衣的人一样,光天化日之下四处抢掠,却高叫:“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我窥知了他心里藏了更深的阴谋,明白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便不肯再与他纠缠,向他要卦金走人。
朱盛奸笑说:“大师啊,你是我见过的风水师里最神的一个,你都算准了,可是这钱我不能给你。”
“你言而无信!”
“不,我虽然是靠坑诓蒙骗发的家,但是不敢骗你,怕你给我下咒,我说不给你卦金,只是暂时不给,等我的事罢了,会加倍给你。”朱盛的笑越发的可怖。
“什么意思?”
“帮我一个忙,既然你算出了我要做的这件事有龃龉,会影响我的寿数,请你帮我改了运,把祸事平了,你也算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你不做这件事就是了。”
“箭在弦上能不发吗?不做这件事会影响我的整个计划,所以没退路,必须要做。”
“我帮不了你,既然你相信事在人为,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助人为乐嘛,你迷津都给我指出来了,何不好人做到底?”
“我改不了运,即使有这样的本事,你的运也改不了,谁也夺不下你手里的刀。”
朱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来找他不是为了赚卦金,我把利害关系与他申明,本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答应了杨其名,做不到,我也成了言而无信的人了。
看着朱盛的丑恶嘴脸,我实在是坐不下去,对他说:“你既然不愿意付卦金,我也不勉强,祝你好运。”
朱盛冷笑说:“不送。”
我下楼,走到大门口,杨其名巴巴地看我,眼里甚是期待,我冲他摇摇头说:“你一会儿去和悦旅馆,我给你钱。”
杨其名恨声说:“姓朱的一贯是‘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想从他手里讨得钱来,除非你生了三头六臂,周哥,算了,我不要钱。”
我感觉有些对不起杨其名,又不敢在门口久和他寒暄,边走边说:“我说过给你肯定要做到,多少是周哥的心意,你只管跟我来。”
杨其名说:“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多少好人都死了,姓朱的这样的坏人怎么不死呢?”
回到旅馆,我刚在房间坐下,桃儿从她房间过来:“天一,你去了这么久,神神秘秘的到底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收拾行李,撤吧。”
电视里正播冰城的新闻,赵向前在一个棚户区里视察拆迁,很多百姓围着他,气氛热烈而和谐,赵向前仍然是没有一丝的官架子,与居民聊得投机,有老太太握着他的手,说:“我们就信你,你叫我们往哪里搬我们就搬,我孙子说只要搬到新房,他就能把媳妇领家里来。”
下一个新闻,是赵向前在开一个再就业的现场会,挥着手,激情洋溢地给人们描绘未来的蓝图:“市里争取用三年的时间,不断拓宽就业渠道,力争安排一百万人再就业……”
桃儿说:“赵向前的气场真足。”
“为民办事,心系百姓的人气场都足。”我在心里说,你还有多少时间来做这些事呢?
桃儿收拾好行李,要去退房,我忽然说:“不走了。”
桃儿被我弄糊涂了:“天一,你在想什么?怎么反复无常。”
“以后你就明白了。”
“可是,我们不去找玉儿了吗?”
“现在有比找玉儿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坚定地说。
冰城的冬天来得早,一到晚上奇冷无比,我和桃儿商量着找个地方去吃烧烤,这时门被敲响了,朱盛夹着包站在门口。
“周大师,请吧,哥哥请你去喝酒。”朱盛的笑总是令人恶心。
我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坚辞不去。朱盛硬拉了我的手,说:“刚才哥是跟你开玩笑呢,赏个脸喝杯酒,算哥给你道歉了。”
我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招,又拗不过他的拉扯,决定去吃他,于是把桃儿也叫上。
朱盛的轿车在旅馆门口等着,上了车,很快开到了一家大酒店。
酒店里的人都对他点头哈腰,口称“朱总”。
“是你的酒店?”我问。
朱盛说:“是我朋友的,他在房间等着呢。”
进了房间,里面早坐了几个人,朱盛一一介绍:“这位是肖北肖总,这家酒店的老总,这位是金经理……”
我悄然打量了一下肖北,三十多岁,不苟言笑,城府颇深。那几个人称朱盛为老大,迎他在上座坐了,左右呈众星捧月势围坐下来,我能看出他们都是一条路上的人,听他们的言谈,可以看出他们不光是做道路工程,还有酒店娱乐、房产、运输等项目,他们在冰城的势力真是非同一般。
肖北偏着头斜视我问:“听老朱说你的卦算得很准?”
我看他牛气哄哄的样子心里不爽,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理他。
肖北被我冷落一下,竟然没有任何不悦,自己喝了一口红酒,说:“给我算一卦,算准了,把这个送你。”说着摘下了腕上黄澄澄的手表放在我面前。
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惊呼道:“你大方啊,算一卦就送人家劳力士。”说着伸手把那块表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抚摸。
看这个女人与他毫无顾忌地亲昵,关系显然不一般,但听那几个人叫她“小林”,我知道她不是梁在道的女儿。
我问朱盛:“朱总,你请我吃饭呢还是让我来算卦?”
“我的弟兄们听说你的卦准,都想见识一下,你就露一手嘛,活跃一下气氛。”
这帮人平时跋扈惯了,在他们眼里,他们就是爷,没有什么能放在眼里的,可是对我的职业如此轻慢,令我很是不快,若不是我要探朱盛的底,我想我早就拂袖而去了。
我强忍住没有发作,问肖北:“你想问哪方面的事?”
“你就算算吃过饭后他去哪里。”金经理望着小林淫荡地笑着说。
我看着肖北身边的女人,以她的姓氏“林”字起了一卦,排完卦后说:“肖总心事很重啊,家里有名花,外面有仙草,是一个坐享齐人之福的人,得益于名花,钟情于仙草,最终……二者皆不属于你,只是暂时的维持……”
肖北变了脸说:“什么名花仙草,你胡扯什么,问你我今晚干什么去?”
“回家啊,饭局不结束你就得离席。”
一桌子的人哄堂大笑,朱盛说:“这回你没算准,他今晚已经请了假了,不回家了,周大师,罚酒吧。”
肖北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就这水平也能出来蒙事?”
小林把手表给肖北戴回手上说:“算不准好,算准了可就破财了。”
桃儿问我:“你故意的吧?”
我说:“等一会儿他还得把表摘下来。”
我不光算准了肖北饭后得回家,还算出他和梁在道的女儿是貌合神离,而且最终要分道扬镳,我心里有些明白肖北这个人了,他是在利用梁在道,也在利用朱盛,这三个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各有各的算盘,至于他们各自是什么目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饭吃到一半时,肖北接了一个电话,脸色不好看起来:“妈的!”
“怎么了?什么事?”金经理问。
“梁芳让我回家,说老爷子要连夜去北京开会,有事和我说,”肖北拍拍我的肩膀说,“让你算准了。”说着把手表摘了下来。
朱盛问:“老梁要去北京?那你得赶快回去看看,别有什么急事。”
我没想到肖北还是愿赌服输的性格,这一点和朱盛完全不一样,真不敢想象他们两个是怎么合作在一起的。
我接过表,欣赏了一下,还给他说:“这表我戴不出去,还是你戴着气派。”
肖北硬把表给我戴上:“兄弟,我肖北吐口口水砸一个坑,你要不收下,是看不起我。”
朱盛嘿嘿笑着说:“周大师,别看这块表值五万块钱,可在肖总眼里不过是泡一回妞的,他家里名表多了,既然肖总大方相赠,你就不要推辞了,算是把我的账也清了。”
肖北瞪了朱盛一眼急急地走了。
在我找朱盛的同时,赵向前悄悄地和弟弟赵向东两个人回了趟老家。
赵向前知道我不辞而别离开了他安排的那家宾馆,以为我已经离开了冰城,胡胜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来之前他就给我出过主意,让我见势不好拔腿就跑,他认定我是跑了。
赵向前不再有任何幻想了,决定自己来解决这件事,至于怎么解决,他还没有底,但是他要把自己的家事先安排好。
赵向东开车载着哥哥一起回老家。
“哥,整理祖坟的事我自己去做就行了,你不用回去。”
“这回一定要去。”
“这就怪了,平时你忙得几年都不回一次老家,这回怎么有空了?是不是要升官?”
赵向前说:“向东,我一直忙于公务,对你的事业关心不够,家里的事也都是你操心,我这个当哥的做得不合格呀!”
“哥,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你是咱老赵家的骄傲。”
“骄傲?”赵向前点燃了一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皱紧了眉头说,“‘有官三日人问我,离官三日我问人。’官位如同凳子,人家能塞到你屁股底下,有一天也能从你屁股底下抽走,坐人家的凳子不是坐自家屋檐下的井台,哪一回坐下去不是先用眼看,再用手摸,唯恐一屁股坐空,这种滋味你尝过吗?”
“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如此感慨?”
“向东,你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吗?”
赵向东听到这话,不由一惊,一脚刹车,把车停到路边说:“哥,出了什么事?”
“你回答我。”
“我,我没有啊,我一直遵照你的嘱咐,低调做人,谨慎做事,从没有打着你的旗号在外面做不该做的事,你听到什么了?”
“你在旧城改造工程里没有非法拿过地?”
“地?这个?我是拿了一块地,可不是非法啊!肖北做一个国道的改道拆迁,工作不好做,那个村子的支书正好是我一哥们儿的亲戚,我帮他用最短的时间给解决了,他为表示感谢,把江北区的一块地低价卖给我了,这些手续都是合法的,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的吗?”
“真是这样?没有别的猫腻?”
“没有,生意场相互利用是很正常的,我又没和官方有什么纠缠,怎么叫非法?”赵向东辩解说。
“我不懂你们生意场上的事,但是这事有些蹊跷,你回头把那块地退了。”
“哥——”赵向东看了看赵向前严峻的目光,点了点头不情愿地说,“好吧,我听你的。”
一路上哥俩聊得很投机,把小时候爬树上掏鸟窝,偷老憨叔地里的西瓜,卖江米棍挣学费的事都说了,赵向前还告诉赵向东一个藏了多年的秘密,他上初中时暗恋过一个女同学,坐在那个女同学身后,用铅笔头戳她的后背,那女同学穿了一件薄衫子,透过衫子可以看到里面穿了一件破了很多洞的背心,他就用铅笔去戳那些洞,女同学就红了脸,现在想想太猥琐了,那时谁家里都穷,穿件有洞的背心算什么,他们兄弟俩穿的都是草鞋,父亲的一条裤子一改两条给他哥俩穿。
向东说:“哥,你说的那个女同学叫曹美吧?”
“你怎么知道?”
“她女儿叫曹晶,你光上电视不看电视吗?她现在在电视台当播音员呢,人长得和她妈年轻时一样水灵。”
“曹晶?没印象,我哪有时间看电视啊,”赵向前叹了一声说,“不知道曹美现在怎么样了,几十年没见过她了。”
“嫁给了一个赶大车的,人早就糟践得不成样子了,可是把女儿培养出来了,人都是一代一代往前赶,我们家是咱这代出来了,曹美家是她女儿这代出来了,还真不能笑人贫恨人痴,都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赵向前看了看弟弟,觉得他的话颇有些哲理,想起以前的经历,对比今天的情境,谁笑谁,谁嗔谁?在乎别人的说笑,哪还迈得动脚步?他一直在低头走路,连两旁的风景都顾不上看,更别说去笑人了。但愿,有一天,自己落到无路可走,四顾茫然时,看到的不全是讥笑,还有意味丰富的人间风光。
也许马上就无路可走了。赵向前把思绪从旧日时光收回到现实,对向东说:“你说做人重要还是做官重要?”
“都重要,做不好人就做不长官,做不长官,做个好人你的好也落不到更多的去处,哥,说这个干吗?我们都是好人,你是好人也是好官。”向东对哥哥今天的反常很奇怪。
向东的话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他想做一个长久的官,因为他的理想还有很多没有实现。
兄弟两个还说了很多话,赵向前除了隐瞒下他面临的危机这一节,把藏了几十年的心里话都说了,感到很轻松。
很快到了老家,他们的祖坟在村子的东面的沙河滩上,沙河几年前已经改了道,河道废了,两边的河坝也没了用处,全让村上卖了土。
他们赵家在村上是孤门独户,自从父母去世后,村上再没有自己家的人了,兄弟两个把车直接开到了祖坟,前年,向东提议把祖坟迁走,他说在冰城看了块好地,要买下来做墓地。穷搬家富修坟。现在有钱了向前也做了大官,全凭祖上积德,该给祖宗们立块碑。
赵向前没同意,他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现在住在冰城,谁敢保证以后世代都还住在冰城?还能去哪儿就把祖坟迁到哪儿?祖先一直住在这儿,不要乱惊扰他们。至于立碑,他更是坚决反对,立什么碑,给谁看?自己的祖先记在自己心里就成了,立块碑搁那儿就永垂不朽了?
向东什么都听他哥的,把看好的地让给了别人。
兄弟两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烧了纸钱,上了香火,来到父母的坟前,把供果都摆上,酒也倒满,焚香磕头,然后坐在坟前喝酒。
赵向前在心里说:“爹妈,儿子不孝,这么多年很少来看您,都说尽忠尽孝,儿子现在糊涂了,忠于党忠于人民我做到了,可是忠于事我做不到,眼下这一桩事我没办法去做,做了就违背良心道义,就是对党和人民的不忠,不做,就会丢官,就会背冤屈,甚至丢掉性命,以后再也不能尽忠了,也不能到您二老坟前烧张纸了,您二老在天有灵就保向东平安,让他经常来看看您……”
赵向前说着话,那坟前的香火一道烟直直地就扑向了他的面前,把他的眼睛熏得流出泪来。向东问:“哥,你怎么了?”
赵向前揉了揉眼睛,说:“咱爹妈说让你把兴秀领回来,她一个人在外面孤独。”
向东疑惑不已:“你听到爹妈说话了?”
“是的,爹妈还说要你做事不要贪大,守得住就行,别违了良心,每一分赚到踏实,花到用处就好,前朝帝王殿,今日百姓家,有千年的日头没有千年的江山,今天是你的明日便是烟花散去,连个影儿都留不住。”向前不知道是说给向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说得动情,眼泪又止不住流出来。
向东忙向坟头磕头说:“爹妈,向东记下了,下一回就把兴秀的坟迁过来,向东在外面做事不给您老人家丢人。”
那香火的烟就直了,然后坟头一圈儿旋风转着走了。
兄弟两个把酒喝了,向东到村上找村主任交了钱,要村上重新买土把祖坟下面的坑给填了,村主任不肯收钱,说:“我看那河坝离你们家的坟远着呢,就把土卖了,既然是坏了风水,那再回填上就是了,哪能要你的钱?”
向东说:“这钱村里一定要收,那片坑你填上,算我承包的,你回头给我签个合同,再买些树苗栽上。”
村主任这才把钱接了。
赵向前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向东,你回头看看村里能上什么项目,投些资,帮助村里增加些收入,怎么说咱也是喝这村里的水长大的。”
村主任就激动了:“赵市长,难得你还想着家乡,我和村委会商量一下,有了好想法去找赵总。”
向东满口应承说:“有事尽管找我,不要客气。”
村主任比他们都年轻,毕恭毕敬的,把他们送出了很远。
在车上,向东说:“都离开村子几十年了,以前没混出来,想帮也没有力量,现在有力量了,村里的日子也过好了,锦上添花人家反笑我们装腔作势。”
“话不能这样说,做好事啥时都不晚,心到神知吧。”赵向前说。
回到冰城,赵向前去了一趟梁在道家,他是去作最后的努力,说服梁在道放弃他的方案。他已经做好了翻脸的准备,谈不拢他就去纪委举报。
但是,梁在道没在家,他去北京开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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