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下葬》
01
一具惨白的尸体,像一只白炽灯泡,照亮了围在尸体周边的四张脸。
阴暗灰褐的氛围中,有一抹亮蓝,裹在托住尸体头的女人身上——在彼得·范·德·韦尔夫1709年的画中,圣母正在给基督下葬。
这幅画诞生的早几年,圣母身上的这抹蓝色,出生在一位瑞士商人的颜料桶里。商人把几只动物尸体扔进一只大桶里,加热,蒸馏,再倒上钾碱。只需搅拌少许,一阵呛人的雾气便喷涌而出——“普鲁士蓝”诞生了。
它的诞生照亮了人类最伟大的艺术们——从圣母的袍子上飞到梵高的《星夜》中、扎进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还装点了毕加索忧郁的“蓝色时期”。
又过了100年,战争开始了,这抹蓝色被浸入到普鲁士步兵的制服里。在暗无天日的战壕深处,一个20多岁的小士兵用它画着蓝色的水彩画,打发着没完没了的绝望时光。
战火纷飞中,一位叫做哈伯的科学家,把普鲁士蓝和硫酸混合,经过数道工序,把它变成了杀虫剂——这抹最美丽的蓝色,从此从天使坠落为人世间最毒的氰化物。
几年后,哈伯的杀虫剂被当年画着蓝色水彩画、如今已成为高喊反犹口号的第三帝国元首的小士兵,用在了毒气室里,杀掉了科学家的亲人,以及无数犹太人。
战争结束了。这抹蓝色最终被装进了胶囊,在瓦格纳《诸神的黄昏》的咏叹调中,被第三帝国的高官们在狱中吞了下去。
化学家哈伯用一个氮原子、一个碳原子和一个钾原子,切断了无数人的呼吸。
可又是同一个人,哈伯,从大气中提取出了氮气,结束了人类靠鸟粪和尸骨施肥、亿万人随时会饿死的年代——这只切断无数人呼吸的手,也将人类从饥荒中拯救出来,世界人口由此爆炸增长,现代社会诞生。
02
这是今年为止所读最上头的一本书——拉巴图特的《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开头这篇毒性极大的故事住在第一章。
这是一本博尔赫斯风格、让你永远要敬畏三分的拉美文学。读时体感:脑壳中有阵阵劲风吹过(literally mind blowing)。这不像是一个正常人的文字,更像是一个正在经历严重人生危机、不知该如何继续和这个世界相处的人的呼喊。
这是一部分不清真假的故事集,虚幻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如此模糊,以至于我的阅读体验就像在开盲盒——眼前这段描述,是真的吗?太荒谬了,太拧巴了,不可能是真的。直到我问了Google和ChatGPT,才发现居然是真的,虽然细节一个比一个更魔幻——比如歌剧院门口提着篮子、给观众们发剧毒氰胶囊的德国小孩儿们、比如纳粹为了养蚕而举国“运动式凶猛种桑树”,人手一本《养蚕手册》,详细注明如何用蒸汽杀死蚕蛹。
而那些被我默认为是维基百科上的真实历史,居然是拉巴图特激情演绎出来的。比如结尾隐居山林,扫地僧一般根本不存在的数学家、为薛定谔解惑的意淫对象——“她”,一个未成年结核病女孩、而数学家格罗腾迪克的整个生平和研究,干脆都是编的。
但这并不影响整本书想告诉你的残酷事实——拉巴图特一刻不停地向你的大脑发动攻击,每招每式中都藏着同样的问题:
代表智人最高智慧的人类群星们,这些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们在寻找宇宙秘密钥匙时,是不是也把自己逼到了神经错乱的边缘?那些被我们封神的大脑们,真值得无保留的崇拜吗?我们“追求理性”的理性,经得起推敲吗?
哈伯拯救了整个人类,也制造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化学武器。
解出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方程、预测了黑洞的存在、还顺便动摇了物理学基础的天体物理学家史瓦西,被纳粹德国强烈的爱国主义召唤,放弃学术界,转而跳进战壕去计算毒气弹的轨迹。临死前坚信——黑洞是德意志民族不可逃离宿命的象征。
格罗腾迪克,百年来最杰出的数学家,在距离真理山顶一步之遥时停了下来,开始认为数学是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
将广岛和长崎撕成碎片的原子不是被军人油腻的手指劈开的,而是被一群手持方程式的物理学家劈开的。
是数学——而不是原子弹、计算机、生物战,或气候的末日——在改变着我们的世界,短短几十年,别说普通人,连科学家自己都不再理解这个世界了。
如今的我们可以把原子掰碎,让第一束光闪瞎我们的眼睛,我们可以预言宇宙的终结,用的只是几个神秘的方程、图形或符号——普通人完全无知,尽管它们左右着我们每一寸生活。
这就是人类“追求极度理性”的力量——人类沿着“极度理性”这条不归路一路向南,直到“黑暗感染科学的灵魂”——人类不再理解自己创造的世界。
历史不是线性,而是打着圈儿不断循环、”在走向灾难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穿越相似的地形“。但意识到人类能对世界造成难以想象的破坏,又如何呢?我们的大脑能理解这件事吗?理解后又能怎样呢?试图阻止?还是宽恕自己?
03
拉巴图特继续在我脑袋里兴风作浪,直到“史瓦西奇点”处——风力到达了顶峰。
奇点(Singularity)——宇宙演化的起点,黑洞中心。也是人类踏上不归路的起点(The Point of No Return)。
奇点的可怕之处,不是它改变空间形式的方式,也不是它能扭曲时间的力量,而在于它是一个“盲点”——光永远无法逃脱它,眼睛永远看不到它,人类的大脑也永远无法理解它。在奇点处,广义相对论完全失效,物理学不再有任何意义。
如果物理世界能够产生“奇点”这样的怪物,人类的心灵世界呢?
当数以百万计的人,像羊群一样为了一个狂人的“伟大使命”而互相踩踏,当科技巨头在“AI战争”面前变得狂热,放弃多年坚守的道德准则——我们该如何知道自己已经越过了理性的“奇点”?
奇点来时,不会警告。这条不归路上没有标识,也没有界限。意识到它在身后时,为时已晚。
人类最可怕的能力,是能将任何行为、思想或愿望都合理化成“对整个世界有益”。理性是好的,追求理性、奔赴极致是该被赞扬的。但玛丽·雪莱在《弗兰肯斯坦》中早已警告——数学不可怕,科学不可怕,人类追求极致理性时不自知的狂热,才是可怕的。
04
不再理解世界真有这么可怕吗?人类不理解自己才更令人毛骨悚然。
而面对AI狂飙般的进步,人类怕是再也没有理解自己的机会了。
我们是被缺陷、痛苦、怕死、喜怒忧思惊恐悲等各种情绪定义动物。AI轻轻抹去了太多我们本来应该经历的挣扎、彷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机会——而这个过程才是构成“人”的元素。
人类已经不能再被称为“homo sapiens“(智人),被AI从“人类沙文主义”这匹高傲的马上踢了下来——你已经不再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存在。如果人类真的还有存在的必要,那只有把自己重新标榜为变成了“homo sentiens”(意识人)了。可AI会答应吗?
也许我们终于有机会看见自己的真正模样——
“它凭空落到地球上,就像是源自太空的一块独石碑,而我们只是在它周围爬着,不时摸摸它、扔它石头和木棍,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它——宛如猿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