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离职”成为自媒体博主竞相角逐的赛道。
点赞裸辞,然后或摆摊创业,或打卡一个个旅游胜地,哪怕只是在家躺平,只要离开了办公室,好像哪里都是旷野。
但这份洒脱却很难属于35岁的失业人。
图源/《麓山之歌》剧照
纵然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35岁依然属于青年,但在如今的“体制外”职场语境下,这个年龄已经卡在了生死边缘。此刻的失业,意味着很难通过招聘的年龄筛选关卡,“再就业”变得异常困难;而此刻的在职,裁员风险也愈加逼近,危机迫在眉睫。
就业空间的压缩,加之不少人还要肩负家庭压力,焦虑、抑郁、苦闷、迷茫,网络喧嚣外的真实世界,35岁失业人挣扎在当下。
35岁,承受失业之重
妻子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刘瑞还没起床,他躺在床上听着家门“咔哒”一声带过去,才睁开了被失眠折磨已久的肿胀双眼。
最近一年,刘瑞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在家里度过。
去年夏天,“这工作做不下去了”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刘瑞甚至盼着自己能在通勤途中出点不致命的事故,好让他名正言顺地逃离。想法总是未能如愿,索性8月的最后一天,他下定决心,到了公司直奔领导办公室,说出了压抑在心头已久的那句话:我要辞职。
图源/《东京奏鸣曲》剧照
当时刚过35岁的刘瑞是一家国企的外包程序员,虽然工作强度远不及大厂的996,但待遇也差得多。工作的内容不复杂,最折磨人的是三天两头迭代版本的修改,让他觉得自己是斜坡上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被行将滚落的现实巨石所压迫,却又不得不赶在deadline前推动这份毫无意义的沉重。
陷入这样的思索后,他开始整夜整夜得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盼着天亮,但又害怕闹钟响起后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北京通州的家里通勤一个半小时回到海淀的工位。
关于“意义”的追寻还没想明白,刘瑞又开始担心失眠会让身体垮掉,他害怕看到关于职场猝死的新闻,“我那个时候特别担心,每天都觉得就要猝死了。”沉沦在“忧虑-失眠-更忧虑”的循环中,直到辞职后去医院检查,他才知道,自己患了焦虑症。
焦虑是一种过分担心和害怕的情绪状态,它可以做为人体的警示信号,去提醒自己积极面对生活,但焦虑的过载必然会累及身心健康。根据一项全国性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显示,我国成年人焦虑障碍的患病率约在5%,高强度的工作正是其诱发因素。
持续的焦虑增加内耗感,最典型的症状就是失眠。
图源/《东京奏鸣曲》剧照
医生为刘瑞开了精神类药物,吃药后昏睡的状态让失眠暂时得以缓解,但物理意义上的躺平没有让他的心情彻底放松,很快,他又开始担心起钱的问题。
他和妻子是外地人,还有个2岁多的儿子,五年前正是房价高点的时候,他们买下通州一套80多平方的楼梯房。刘瑞原以为这会成为“北漂”终结、日子向好的重要转折,但在每个月六七千元的贷款压力之下,生活质量并没有多少改善。如今没了一个月税后两万的收入,房贷和其他生活开支可不会减少。
刘瑞不想再去细算,他翻个身又闭上了眼睛,耳边响起来妻子和父母对他的宽慰:“先歇一阵吧,没事。”
刘瑞为自己制定的每日计划。图源/受访者
然而钱能解决失业带来的所有问题吗?许雯雯没有答案。
许雯雯是长沙人,她在本地一家外企分公司工作了13年。从去年开始,裁员一波波到来,年底时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挥向了她,拿着差不多40万元的离职补偿金,她也加入了35岁失业的大军。
这个数字在二三线城市很扎眼,毕竟社交网络上,对长沙最多的吐槽就是月薪三千,没有双休和社保。
从普通职员成长为部门副经理,3万的月薪拿得并不轻松。由于与总部有6个小时的时差,她常常要下班后仍与总部同事继续沟通,甚至连线参与会议。她已对职场显露疲态,此时的拿一笔钱离开显得“很值”。“现在,我的存款有168万了。”
拿到离职补偿金后,存款一下子超过了150万元。图源/受访者
临近春节,任何计划都可以推给“年后再说吧”。她先去东南亚玩了半个月,春节期间又趁着日元汇率大跌去了趟日本。她心理盘算,年前跳槽的人少,留给她的“坑”不多,干脆等过完年再投简历。
人不会永远年轻,但永远有年轻人
让许雯雯没有料到的是,2024年的就业市场,期待中的“金三银四”没能如期到来。
据CGL Consulting发布的求职报告显示,2024年一季度,中高端市场新增职位需求量同比去年下降了25.2%。与之对应的是,BOSS直聘第一季度的月活跃用户达到4660万人,同比增长了17.4%。一降一升之间,写满了求职者的失意与焦虑。
离职的爽感转瞬即逝,日子久了,焦虑也随之而来。
之前几年,但凡许雯雯有了换工作的念头,挂出简历后猎头发来的面试邀就会一直不断。可这一次,三四月份她只接到过2个猎头的电话,虽然在经过几次电话沟通后双方都觉得她跟岗位很匹配,但与猎头的积极态度相反的是,简历推到公司那就没了下文。
许雯雯没能获得一个面试机会。
图源/《东京奏鸣曲》剧照
有朋友邀请她去一家从事外贸业务的私企,对于精通德语和法语的她来说工作完全可以胜任,但薪水只有万元左右。“我好不容熬到了月薪3万,如果自降身价去了那家公司,可能以后都很难再涨到这个水平了。”更重要的是,私企的岗位稳定性更没有保障,这一万块谁又知道能赚多久?
许雯雯的选择代表了当下一众35岁失业人的心态——不是完全没有工作,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很难一下子接受薪资的大幅度降低。从职业生涯的高光中走出,如何平衡心态的落差对任何人都是个挑战。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曾发布报告,2020年2-9月,在智联平台投递简历的35-49岁中高龄求职者同比增长13.5%,增速约为35岁以下求职者的两倍。问卷调查显示,在35岁以上的求职者中,有近一半因收入下降而从中高收入群体降至低收入群体。
当然,即使心理上能够坦然接受降薪再就业,依然鲜少有岗位肯给35岁以上的“中高龄求职者”抛出橄榄枝。
图源/《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之前曾有媒体报道,总部位于上海的某互联网公司的招聘年龄上限是32岁,而流传在社交网络上的说法是,很多大厂已经把简历筛选的年龄门槛压缩到28岁。如今35岁被形容为“职场荣枯线”,当你25岁和35岁的人做同样的事时,你是“人力资源”;当你35岁和25岁的人做同样的事时,你便是“人力成本”。
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年龄门槛,对许雯雯而言,单身也成为她在求职时不得不面对的隐形歧视。大龄、女性、未婚、未育,当debuff叠满,她已经不想再跟任何人解释这些本就属于隐私的“个人情况”。
刘瑞发现自己也很难走进“再就业”的状态。焦虑症无法通过吃药彻底改善,药物让他昏睡,停药后又要与失眠相伴。父母来到北京帮他带娃,他只有在状态不错的时候能带孩子去周围的公园逛逛,或花50块钱陪孩子在淘气堡玩个大半天。
孩子的无忧无虑让人羡慕。图源/受访者
这种轻体力又不用动脑子的活动令他愉悦,他害怕面对代码,去年年底曾有前同事找他兼职参与一款微信小程序的开发,可他现在电脑前就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我宁愿他找我做个体力活,也不想再写一行代码了。”刘瑞婉拒了同事的邀约,继续用远离职场的聒噪疗愈他的焦虑。
生活没有走向旷野,但还要过下去
许雯雯把意向求职的地点扩大到了北上广深,她跟猎头说,只要岗位和薪资合适,在哪儿都不是问题。即便这样,她也没能获得面试邀约。
“前一阵跟高中同学吃饭,她建议我可以试试考事业编,要不是她的提醒,我都不知道有研究生学历的话,考编的年龄限制是40岁。”前几年,许雯雯一边工作一边读了某985大学的MBA,公司还帮她报销了一半的学费。当时她只觉得这是一种职场培训,没想到,现在这个当口,学历还真的用上了。
稳定,是许雯雯失业后才开始认真考虑的事情。
等回去细细研究岗位招聘表,受限于年龄和专业,她能报考的多在街道。“其实看到那些岗位的时候心里也挺不好受的,跟我之前的工作状态相差太大了。”过去,她是外企中层,每年都会飞到国外出差三四次,她曾以为那是属于她的舞台,可现在看来,她也只是行色匆匆的过客。很快她又打住了暂时的失落,“我真能考上就谢天谢地了。”
那些能常去国外出差的日子让人怀念。图源/受访者
她下单了几本复习材料,又花10块钱在闲鱼买了盗版网课,有一搭没一搭的复习着。看书累了,就自己研究烘焙;在家呆烦了,就去打网球。因为备考,她感觉自己不再是无所事事。
第一次考试,她考了50多,距离70+才有机会进面试的那条线,还差得远。
年龄门槛、专业限制、以及愈加激烈的竞争,失业后通过考公、考编“上岸”的人,终究还是太少了。更多的人,只能选择向下兼容,而能吸纳大量劳动力的行业,无非就是被戏称为“吉祥三宝”的保安、保洁、保姆,或是年轻人更钟爱的“铁人三项”,即网约车司机、外卖员、快递员。
刘瑞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9月就可以送到附近的公立幼儿园读书。虽然家里人没有催促,但在他心里,“在家带娃”是个能让他心安理得不去工作的理由。儿子开学在即,他的“假期”也似乎余额不足了。
他也关注过网络上前一阵“轻体力劳动”的风潮,不动脑子只动手,下班后不用再想着可能随时发生的bug,这也正是他对未来职业的期待。
但了解过那些工作内容后他明白了,离开办公室,真正的“轻体力”几乎不存在。咖啡师要在监控下连轴转10个小时,服装店员不是在叠衣服就是在叠衣服的路上,饼房后厨烤盘与甜品加起来有十多斤,烘焙师一天要端进端出上百次……
图源/《东京奏鸣曲》剧照
前一阵看到家附近的写字楼招聘保安,他真的去面试了,得知要上夜班后,他只得马上放弃。他渴望给自己建立新的人生坐标系,只是第一个点还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文字 | 李晓琬
编辑 | 超楠
图片 | 受访者、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