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有不同就有张力。分化与对立并不只存在于公共领域,更存在于人际关系中。在不同文化碰撞的夹缝中,我们该如何实践“爱邻舍”的功课?
作者丨黄瑞怡
当国家的政治、社会、文化氛围越来越对立,人际互动也就更容易产生问题。不同族群误解甚至冲突的常见原因之一,往往在于过分简化另一方。尽管理性上我们明白“刻板印象”有害无益,然而生活里依然不自觉地轻易给“非我族类”戴上面具,挂起标签:美国人都是餐餐喝可乐的?中东来的大胡子客都有恐怖分子的嫌疑?亚裔学生都是功夫高手或数学天才? 分化与对立的问题,并不只在社会大范围台面上,只要有团体,就可能有纷争。校园里学生闹别扭,来跟师长告状时用的词汇往往惊人类似(“我”是何等退让忍耐,“他”是何等无理取闹、暗箭伤人……),然而,如果双边真如自己所说的忍耐、退让、体谅、愿意沟通,又哪里来的这些指控? 从公共领域到私人空间,为什么我们这么容易分党结派,这么容易划界线搞圈圈,这么轻易不把对方当作和自己相似的人——复杂、软弱,有梦想,会犯错的人? 是不是把“对方”妖魔化,我们就不用面对自己里面的邪恶? 是不是把“对方”踩在脚底下,我们就更容易活在自己假想的高度上? 我和身边的少年,迫切需要学习——学习如何在这个冲突动辄升级,族裔动辄对立,同侪动辄动干戈,敏感政治切割了家人朋友关系(希拉里和川普2016年激烈选战后,美国许多人与支持不同政党的亲友闹翻了,半年不说一句话的比比皆是)的世界走出一条平和互动的道路。 如果单一族裔背景的人们,面对“非我族类”常有理解和沟通困难,那么欧美近年快速增长的多族裔通婚家庭下一代,是不是自幼就必须在筷子与刀叉(或其他餐具)中练习平衡?从小听着几种语言成长起来的孩子,会不会更有希望找到世界共通的人际语言? 这些足跨两族群(也可能两边都进不去)的混血族裔,从出生到长大到成人,天天在不同的语言文化里学习与挣扎,他们的故事,对我们应该有另类参照价值。小说如同宝贵的吊桥——即使有点摇摇晃晃——让我从自己熟悉的语言和文化处境,走向陌生的彼岸,走近没造访过的天地。假期里,我跟着两本青少年小说去旅行,随着少年大流士去了古国伊朗,和少女瑞秋摆荡在芝加哥和波特兰两个截然不同的都会,发现异文化冲激起的水花里,居然有我能指认的彩虹。
《大流士记事》(暂译,Darius the Great is Not Okay, by Adib Khorram,2018)
高中10年级的大流士属于美国成长最快的族群,即填表时族裔栏目属于“其他”的那群。委婉地说,他是多族裔混血儿;难听地说,他不是纯种。 母亲从伊朗来美国留学,认识了北欧裔父亲。两人恋爱成家,定居北美奥勒冈州,一年后有了大流士,再过八年后有了妹妹蕾拉。史书里的大流士是古波斯王国伟大的君王,而现实里的大流士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不属于波特兰郊区高中主流圈——就算他装作若无其事,不理睬天天找机会欺负他,不停提醒他是个异类的同侪。 他也不属于妈妈这边的传统波斯文化。小他八岁的妹妹蕾拉,能用流畅的波斯语和外公外婆视讯,报告学校大小事;而他的波斯语和爸爸一样,只限几个单字。 <Darius the Great is Not Okay> 更糟糕的,他是建筑师爸爸失望的根源,从他的头发、体型、成绩、个性,到他的忧郁症,爸爸对这个长子似乎没一样满意……大流士想,难怪爸妈隔了那么多年才有第二个孩子——他这个先发尝试显然太失败了!感谢上苍,蕾拉在任何一方面都是他的升级版本!这么完美的妹妹他没法嫉妒,只能全心全意地疼爱她。 春假前传来消息,外公脑里长了瘤,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几周后,他们全家上了经德黑兰转往伊朗中部省会亚兹德的班机。痛恨长途飞行的大流士一路担惊受怕,没料到这将是一趟深度发现自我与他人的旅行。 《坠落》(暂译,The Girl Who Fell From the Sky, by Heidi W. Durrow, 2010) 少女瑞秋父母亲的恋爱像童话:英俊的美国非裔军官驻防欧洲,和豆蔻年华的丹麦姑娘一见钟情,结为连理。身为军眷,妈妈带着瑞秋和弟弟们,跟着部队在欧亚基地东迁西徙。小时候瑞秋从没细想,为什么假期时爸爸不带他们回美国老家?为什么爸爸那边的家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随着瑞秋成长,父亲酗酒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与母亲的关系也渐渐走下坡。寂寞的母亲有了婚外情,她相信那个男人会给她一个全新的未来——即便这表示她要带着三个孩子从欧陆横跨大西洋,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芝加哥。几个月后,瑞秋悲剧性地成了地方新闻头条。 瑞秋在医院加护病房昏迷不醒时,生父守护床边。然而当瑞秋一有起色,也许是害怕自己搞砸父亲角色,生父即选择离开,把瑞秋托付给他在波特兰的母亲和妹妹。 当12岁的瑞秋醒转后,发现自己是母亲和三个孩子跳楼悲剧中——意外?预谋?自杀?谋杀——唯一的幸存者时,她对活下去能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吗? 来到波特兰黑人区的瑞秋不仅要默默咀嚼劫后余生的滋味,重组支离破碎的内在生命,还必须适应全新的环境与外在挑战:一个有着海蓝眼睛、咖啡色皮肤的孩子,如何在非裔与白人两边社群的推挤下找到自己的形状? 奶奶收留了她,但绝口不提自己早逝的媳妇,沉默地抹去瑞秋一半的背景,一心想要瑞秋长成非裔窈窕淑女。但是“非裔”就是肤色、发型、俚语的总和吗?“丹麦人”就是母亲以往常用生活单词和家乡点心的积聚吗? 瑞秋在至亲坠楼惨剧后,必须重建自己的身份认同,在族裔的巨大张力间找到平衡点——这不是教科书上的讨论,这是她每一天的现实日子。她试了不同的方法,从压抑自己的情感与想法,到假装自己是百分百的黑人女孩,到重新面对自己复杂的背景与母亲活着时的情绪深渊……几年过去,瑞秋梦里无止境的坠落,总算暂停。也许,她可以慢慢爬出族裔间的鸿沟,也许,有一天她可以自由飞翔。 <The Girl Who Fell From the Sky> 来到伊朗中部古城,因为外婆温暖疼爱,和生平第一个好朋友的接纳,大流士开始看到自己承袭了值得骄傲的传统。因为与长辈和同侪有意义的接轨,他的灵魂终于不再漂浮。 大流士和瑞秋的故事极其不同,然而对于族裔议题又有一些值得参照的连结: 面对现实:族裔文化问题非常复杂,不是一两天、一两句话可以搞定。然而假装没问题,不会让问题自动消失。瑞秋、大流士以及他们身边的家人,都选择过逃避现实,选择过小心翼翼地活在自己的角落;然而故事的转机,也都从他们愿意爬出洞穴,在刺眼阳光下好好正视自己和他人的现实开始。 困境解套:面对现实后我们又要如何走出困境? 快快地听,慢慢地说,慢慢地动怒(慢慢地指责,慢慢地批评……): 瑞秋在找到抒发管道之前,曾经想象自己里面有一个蓝瓶子,她把一切愤怒忧伤不解装进瓶子里,再严严地堵上瓶盖。我们身边的许多边缘少年,里头也有这样一个瓶子,等待一个愿意听,不随意定罪的人;等待一个适当的时间,让他们可以打开瓶盖,倾吐点滴心事。
一起做一件事: 大流士到了陌生的亚兹德,和刚认识的邻居少年一起去公园踢足球,这个共同经验是他们友谊发芽的土壤。大流士和父亲多年相处困难,靠着每晚一起看一集《星际迷航》剧集,两个不善言辞的人有了共通词汇,有可以数算的回忆资产。在我们能够和与自己似乎天差地别的人找到共同语言,深度交心之前,起码我们要愿意和对方在同一个时间空间出现。 拥抱沉默: 大部分人觉得静默是尴尬的、不舒服的。然而当我们还在关系摸索阶段,能够静静守候,静静观察也是一种祝福。瑞秋故事里的神秘少年,在转告瑞秋生父嘱咐的消息之前,忍耐等候了许久。大流士的外婆和他语言不通,然而她以肢体沟通,清楚表达了她的接纳。善意的沉默,表达了我们对背景不一样人的那份尊重——比起张口就想传递自己的观点,或是倾倒一长串问题,我们更应该学习静默观察的爱语。 接纳过程: 大流士故事的英文书名“Darius the Great is Not Okay”在尾声时有了不同意义,因为他终于领悟到,生命里许多挑战不是一蹴可及的。父亲和大流士多年的忧郁症,外公脑瘤后期,这些困难不见得有魔术程序解决——可是大流士开始接纳自己与别人的不完美(It’s OK to not be OK),这份接纳是下一阶段成长的起点,也是走向伟大的过程。 我任职的高中有许多社区服务的机会,其中一个叫做“爱心洗衣间”。参与者每周固定来到一个投币洗衣店,带着铜板和笑容,协助街友与低收入家庭洗衣烘衣。数月前我带着几个国际学生第一次参与。下了车,有些忐忑不安:这个社区显然比较贫困,排队等候的街友不是学生日常接触的族群,洗衣店的投币式机器她们也从来没操作过…… 这几个娇滴滴的富家女孩却超出我的期待:认真服务了三小时,手没停,脸上始终带着真挚笑容。回程时,一个学生说她心里有些难受,因为一个街友口音重,语速又快,她拼命想听懂,还是没法完全理解。另一个说,几个铜板的洗衣烘衣费,他们要排队等半天,等到了还一直道谢,让平常完全不把这种小钱当钱的她,发现25美分硬币的价值。又一个说,跟着妈妈来的小小孩好可爱啊,等她把英语学好,还要学西班牙话,以后可以讲故事给他们听…… 手握方向盘默默开车的我,为这几个学生愿意走出自己的舒适圈深深感动。和学校社区不一样的投币洗衣坊,不也是多元社会的角落缩影?多来几次,我相信她们以后遇到“瑞秋”会从心里接纳她特别的外貌与复杂的内心;如和“大流士”打照面,也不会立即贴上隐形标签。 当我们闻嗅不同地域烹调的特有气息,尝试把陌生菜色放进嘴里咀嚼;当我们从阅读中从生活里体会,无论族裔背景如何,每个人都在自己和他人的文化夹缝里交错拉扯。期待有一天,看到邻舍有紧急需要时,我们的眼光可以超越种族。停下脚步,伸出手,打开钱囊,练习爱的功课—— 地球村的时代,我们不都是彼此的邻舍吗? 从古到今的岁月,祂不一直都是你和我的邻舍吗? 切记对邻舍,祂只有一个字的命令,值得我们这些不OK的人,一辈子学习。 (本文选自《尴尬少年游》一书,橄榄华宣出版)
--The End--
黄瑞怡
台湾大学图书馆学学士,美国俄亥俄州大学语文教育博士,专攻儿童青少年文学。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学任职,现任联合JDJ学校国际学生部主任。台湾《校园杂志》“尴尬少年游”“恶水筑书桥”专栏作者。曾参与远东广播公司童话系列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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