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先生曾在《无言之美》一书中谈到:“作文有如写字。在初学时……字常是歪的,笔锋常是笨拙扭曲的,这可以说是‘疵境’……如果他略有天资,用力勤,多看碑帖的笔迹……手腕运用灵活了,就可以写出无大毛病的,看得过去的字。这可以说是‘稳境’……“如果再想进一步,就须再加揣摩……荟萃各家各体的长处,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风格,写成的字可以称得艺术作品,或奇或正,或瘦或肥,都可以说是‘美’。这可以说是‘醇品’……
“最高的是‘化境’……字不但可以见出驯熟的手腕,还可以表现高超的人格:悲欢离合的情调,山川风云的姿态,哲学宗教的蕴籍,都可以在无形中流露于字里行间,增加字的韵味。这是包世臣和康有为说的‘神品’,‘妙品’,这是极少数人才能达到。”
细细想来,先生这段精辟的论述为我们揭示了学艺乃至做人的深刻道理,这四个境界也是任何门类技艺精进的普遍规律。一个教师,从刚进入教师队伍到成为有独特风格的教师,其教学艺术的发展历程,也必得经由“疵境”到“化境”,任何人概莫能外。
听课:博采众长初登教坛,我被分配在当时全县最艰苦的温岭龙门海岛。我也像千万个初出茅庐的新教师一样,面对学生,手足无措。公开课失败的惨痛教训,至今仍历历在目。好在,我善于利用一切机会,在反复听课的过程中,学习他人的一招一式。最先是学习身边有经验的老教师。在海岛那阵子,身边就有一位教材处理很是独特的江再法老师。只要一有空,我就钻进他的教室,听他的家常课。听完,我会在第二天向江老师反馈。在这一天中,我先是根据听课记录,将江老师的教学过程,还原成教学设计,并写下自己的学习体会,列出A、B、C几个要点;之后,我再阅读阅览室的教学杂志及相关书籍,寻找这一课的相关资料。有了这样充分的准备,我再向江老师汇报我的听课心得,并谦虚地把自己的构思(其实是借鉴了很多资料)讲给江老师听。江老师常常夸我领悟力强,思路活。后来,有机会走出海岛,听到县里乃至市里的大型观摩活动。一节节好课,进入了我的视野。我也常常不揣浅陋,冒昧相扰,把自己的教学设计寄给上课者,请他们指点迷津。再后来,有机会到杭州听课。左友仁、支玉恒、于永正、贾志敏、徐鹄、张平南、张化万······等等老师的课,让我大呼过瘾。我总是坐在舞台一侧,以最佳观课距离和视角,观摩名师上课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听课回来,我总是要上汇报课。于是,我成了超级模仿秀。学贾志敏老师点评的滴水不漏,学于永正老师表演的入情入境,学支玉恒老师设计的大气磅礴。有学得像的;也有学不像的。慢慢地,同事们评价我的课,有灵气、有风格。再后来,随着上课机会的增多,我的课,也逐渐从乡里上到县里,再由县里上到市里乃至省里。2003年,我结识了生命中的两个贵人——沈大安和王崧舟先生。我有幸和他们在同一次活动中相遇。上完课,沈大安老师对我的课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褒奖。崧舟先生,也因为在这次活动中对我有了一些了解,后来把我和爱人一同引进到他所在的区。我得以有机会在崧舟先生的学校工作。崧舟先生彼时已名满教坛,他也常常推荐我去其他地方上课。2005年春天,我在崧舟先生的指导下,上了一节《我盼春天的荠菜》,此课出乎意料的成功。无论是课堂现场还是网络评课,颇多点赞之声。我也颇享受这样的赞美。直到有一天,一位外地来学习的老师听了我的课,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震动了我。她说:“祖庆老师,你的课真像崧舟先生!”这句话,瞬间击中了我。徐悲鸿“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的警句,一次次在我脑际回荡。崧舟先生也常常告诫身边的人,一个人,要想走得远,必须寻找适合自己的路。崧舟先生的课堂,因了他独特的个人禀赋与气质,可以把诗意演绎到极致;如果我学他,连成为“崧舟第二”都很难。后来,经过反复的琢磨,我觉得,我的风格,应该承接于永正、贾志敏、支玉恒等大家。我应该在学习他们教学艺术的过程中,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我像粉丝追踪偶像一样,锁定这三位名师的课,找来课堂实录、教学录像,反复研究。凡是他们参与的教学观摩活动,无论公费还是自费,我几乎一场不落。这几位名师的教学实录,我几乎每一节都抄过至少一遍——至今,我的书房里,还藏着近十本他们的课堂实录。有的课,我甚至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一是微格研究。从“导课艺术”“问题设计”“理答技巧”“朗读指导”“课堂激励”“读写结合”“结课艺术”等维度,归类研究,提取策略。二是还原研究。试着将名师的课堂实录还原成教学设计,再在“教学设计”的边上,写出“设计意图”。就这样,实录—设计—理念,一步一步逼近名师教学设计的内核。现在想来,研究名师实录的过程,实际上相当于练习书法的“读帖”。“读帖”久了,写字就有了心得。教书亦然。在研究过程中,我渐渐积累了几百个经典课例或片段。几位名师的课堂艺术,仿佛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无论是家常课,还是公开课,我常常能比较好地驾驭。我深知,这主要得益于,我在研究他们的过程中,获得了“缄默的知识”。这种“缄默的知识”,是教学能力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有意识地尝试走与崧舟先生不同的路子,慢慢地,我的教学有了自己的风格,也逐渐获得了同行的认可。和三位我素来仰慕的前辈名师一起上课的机会,也逐渐多起来。上课、听课之余,我常常见缝插针地向前辈们讨教。我在前辈们的耳提面命和谆谆教诲中,获益良多。从兼收并蓄的听课,到锁定目标的追课,慢慢地,我找到了自己。晒课:敞开自我从“醇境”抵达“化境”的路,很长很长,需要日不间断地精进。在磨课过程中,因为渴望“精进”,我曾经历过一段“声名狼藉的日子”。2004年5月初,网友“观棋不语”,将我刚在“西湖之春”上的《詹天佑》实录转到了“教育在线”论坛。我期待中的“如潮好评”迟迟没有出现,等来的是却是“声名狼藉”。帖子里各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纷至沓来,褒少贬多,语气尖锐,更有极端者,甚至用上了“吐”“狂吐”“删”等词语。跟贴中,有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深思(作者朱煜先生,曾对我的《詹天佑》一课有过尖锐的批评)。朱煜的留言,深深地触动着我。他的话,让我浮躁的心逐渐变得澄明。很多时候,我们往往认识不到一己之局限,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看自己,且以为自己总是正确的。叔本华说“人常常自我陶醉,正如一只狗认为狗最好,牛认为牛最好。”如果一个人老认为自己真理在握,那么他和牛以及狗又有什么区别呢?想至此,我便决心不再“做牛做狗”,迅速调整心态,以开放的姿态接纳各种声音。我把“教育在线”和“人教论坛”对《詹天佑》一课的评论逐一下载下来,并认真阅读、思考。2005年10月,我在北京演绎的《詹天佑》(第二版)的几个亮点,就脱胎于网友们的建议。此后,我主动将近年来的上所有课都“晒”在网上。也许,你会担心,这样“晒课”,不怕被更多的人“骂”吗?我想,一个经常上公开课的教师,总是免不了要面对大众的评价。哲学家唐君毅先生说“一人在台上演讲,台下有一百听众,即可有一百个毁誉之网,将套在此讲演者之头上……一人名满天下,他即存在于天下一切人之是非毁誉之中。而一个历史上的人物,他即永远存在于后代无限的人之是非毁誉之中。” 一个理性的教师,应该客观看待“毁誉”。赞誉,容易让人沾沾自喜,诋毁,则藏着“精进”的契机。裸课:超越自我小语界,于永正、支玉恒、贾志敏等少数几个大家的课,可以称为“化境”。在他们的课堂上,我们经常领略举重若轻、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的风采。他们拥有把握稍纵即逝的生成机会的能力;他们具备把学生错误的回答稍加点拨就使他们恍然自悟的妙招;他们练就了引领孩子经由“山重水复”走向“柳暗花明”的本领。在他们的课堂上,我们才领略到什么叫“返朴归真”,什么叫“水过无痕”。我曾问及这些前辈,你们的近年来的课写不写教案?我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不写教案。我曾问及这些前辈,你们最近的课经过几次试教?我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不试教。那么,是不是他们不备课?不是,他们恰恰是非常用心地备课的。支玉恒老师备课,读一遍,就把课文反扣过来,捕捉文本第一印象;于永正老师备课,把“工夫”花在“功夫”上——反复练板书、练朗读、练批注。贾志敏老师,小学阶段的几乎所有名篇,都能倒背如流。我明白了,这些名师不是不备课、不试教。他们是在“用一辈子备课”,用一辈子试教。用最真诚的姿态,上最真实的课,是他们的风骨。在他们的课堂上,听不到行云流水的语言,看不到热热闹闹的场面。更多的,是他们融在学生之中,和学生一起享受语文。这样的课,于我们也是一种享受。不知道从哪天起,我给自己下了个死命令——从今天起,我的任何课,不再试教。朋友们戏称,我开始了“裸课”。上课,就要把一切伪装和事先的排练去掉!这不是托大,也不是自负,更不是不爱惜名誉。用最真实的课堂直面听课者,让公开课回归常态——这,就是我“裸课”的唯一动因。每次首上某节课,我总是莫名兴奋,仿佛前往某地探险。上完课,常常,会有意外的惊喜。当然,也常常会有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因为,课没有经过事先的演练和试讲,不知道哪个环节会出现什么状况。可是,可是如果我们把所有的公开课当做“研讨课”,而不是“示范课”,那么,我们就不必太多计较某一个环节“不够完美”。就像季羡林说的,“不完美就是人生”,真实的家常课,也是 “不完美”的。“不完美”,会带给上课者和听课者共同的思考——如何抵达“完美”;“不完美”,才会让你在备课之前,用更多时间去琢磨;“不完美”,才会激励你花更多的时间,“用一辈子去备课”。
抛弃“完美”,在“裸课”中超越自我。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很难抵达“化境”。然,“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