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人的孤独 |孤独也是一种幸事

文摘   文学   2024-11-11 20:00   陕西  


孤独,在我看来是所有形容人的情绪中最中性的一个词——它非褒非贬,平庸的人生很容易被很多人理解,在这人间的大多数人都过着相似的生活,寻求着相似的感官体验。而“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看似悲凉,但也体验着世界上几乎独一无二的经历,独一必然是孤独的,当然,也是幸运的。大千世界,能遇到“独一无二”这件事,无疑是中彩票般的宿命,无论那份独一在外界看来是幸事或是不幸,如果你认出它的珍贵,它都会是幸事。 

曾经有不止一个人问过我,在公益这条道路上,感到孤独吗?


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孤独,因为我们所有的人——这个行业中的所有不同岗位和职业的人,所有的方法——为了留住生命,更多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所有的力量——为了给受众更多的希望,只能自己去创造更多的力量——都集合在一起去来和命运较量,和死神赛跑——我们所有的所有似乎成为了集合体,死神在我们的对面,我们和它,所以更多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感受孤独。

前年的某一天,我捡到一个弃婴——他,不足4斤,早产,丢在海边的一个废草丛中,我发现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晚上很冷,我骑着电动车听到孩子的哭声——那种哭声我很熟悉,不是一般婴儿的哭声,是身体本身的脆弱以及——哭了很久了,我停下电动车,随着哭声寻找,我打开包裹的时候看到他的样子——不像一个婴儿,更像是——猴子吧,也许这样说不准确,我很难说准确,根据我的经验,立刻明白他是一个早产儿,通过他的指甲判断他有可能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心脏病儿童的指甲有着很相似的样子。
以我的经验估算,他已经在这里很多个小时了,身体的温度寥寥无几。

我立刻报了警,民警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把他放在原来的位置,不要破坏现场,我们要做第一现场的记录,以及在我反复强调孩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对方的民警仍然以训斥的口吻对我说:这是流程,必须的,如果你违反了要怎么怎么滴……
我没有按他说的做,我把我身上所有衣服脱下来包裹在孩子身上,在路边拦车,拦到第七辆才有人停下来。

我不能等警方的人来,他们拍摄、记录、录笔录的时间——孩子等不了。
在坐车去往医院的路上,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在那个深夜,抱着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的孩子。
我当时在车上哭了,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只是泪水不止。当时我做过简单的检测,孩子的情况还是可以救活的,并没有濒临死亡。
 
到了医院,立刻开始进行抢救。
派出所的人来到医院,开始了一连串的指责——我在ICU门口对他们破口大骂,像泼妇一样,那一刻,我大概明白我在来医院的路上的泪水——是孤独,我第一次感觉到曾经有学生问我的公益人的孤独。

后来的两天一直没有度过危险期。因为孩子的体质实在太弱了,根本承受不了医疗,需要先补充他的营养让他稍微强壮一点——母乳,是当时唯一救命的东西。


其实我早就知道现在需要母乳,我在朋友圈大量邀请可能会有新生儿群体的人发起捐献或购买母乳。

接到的很多电话,他们要求要来看孩子,我说不行——不行的原因是我作为一个职业公益人的准则:孩子目前不属于任何机构,只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因为是我捡到的孩子,我们福利院是最有条件最有能力照顾他的,但他并不属于任何一方——当时的处境,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条件去划分他的归属方,只能先救命,我们要保护孩子的隐私和健康,如果放行来看,孩子会受到更多的感染,隐私的曝光会让我所请求来帮忙的所有部门都受到牵连——是的,当时之所以可以那么快速进入抢救流程,在孩子没有任何身份,没有监护方的前提下可以进入治疗流程,是因为我的私人关系,我的担保,在我的准则中,纵使他属于福利院我也不允许“参观”。其次,那几天我们所有人为了借母乳已经熬了好几个晚上,如果接待来“参观”的人,只能更快耗竭我们的精力。电话中的妈妈说,如果你让我看我就捐,不让看我就不捐。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已经无法数得清有多少次这样紧急的抢救,每一次,我都镇定自若,从没有一次是我不能应对的,但是那天,我拿着电话,隔着屏幕背后我不认识的妈妈,我泪如雨下,挂断电话。
那份软弱,大概就是孤独吧。
原来,所有的所谓的爱心都是有条件的。


后来,我还是妥协了,我让她们隔着窗户看了一眼孩子,我接过母乳的那一刻,我没有说谢谢,我没有感恩,我认为不过是交换,她们用母乳换捐赠证书。
 
抢救了6天后,孩子还是走了。
院长说,别人愿意捐,我们就应当感恩。
我说,我没有这种气度,谁有谁感恩吧。
我接受任何的评判,我也坦坦荡荡地在公开场合承认过我的瑕疵、我的黑暗,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不想感恩。
 
这是我的孤独。

我休息了三天,在家睡了三天,对于同事们来说,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我们的工作中,抢救、无理的要求、流程化、“应该”的包容、死亡都是日常,可是,仍然没有人可以理解,孩子在我手里捡到,我抱着他在风中拦车,我大晚上去借母乳,孩子只活了6天,我在殡仪馆作为“监护人”签字之后......我的孤独。
 
我有情绪,有埋怨,甚至在某些时刻有过恨——这是我的情绪,我尊重我的情绪,它发生了就是它应该发生的,我尊重我就是这样。


经历过很多的挣扎,和制度的对抗,和妥协的对立,一己之力的绝望——我没有和任何人讲过,我知道,所有人都有他们的难处,或者说,我不太能够接受我是一个抱怨的人,这么讲更准确吧,我不能接受我是一个只是在抱怨的人,我当然也抱怨,但是抱怨之后,是我的态度。

做这件事,同样是孤独的,因为没有先例,因为大多数人都不想体验孤独,最近我确实有着很大的压力,就像我在经历安乐死事件的时候,也只能一个人关起门来孤独、经历、走过,就像带我的女儿回家独自养育一个有重病的孩子得不到家庭的支持的时候一样的孤独,就像在抢救那个孩子的战役中,只能独自理解自己的孤独,就像现在,所有体制内的人都告诉我有更容易的道路,我们等着政府的扶持一样,我的孤独一样。
 
但和以往一样,孤独是一把双刃剑,它带来了无奈,也带来了成长。
 
曾经我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是:现在的老龄化病人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理念,或者说改变他们是太难的事情。
坦白说,我已经放弃了这一代人,他们的历史太久,思维模式很难被改变,把重心放在这一代人身上,从现实的角度,把精力耗费在这里,从整个社会的层面,不太理想。

所以,我要改变的是——让我的父母这一代(即60年代出生以及之后的人),如果从这一代人开始改变,对于社会来讲,已然是飞跃。
中国的科技和经济已经到达顶峰,然而对于文明、文化,人的诉求却还很低级,一个人对自己饱有敬畏和尊重,在我看来,才是真正发达的社会。


所以,人生是为了改变,不是为了更正确。所有正确的事情,如果做不到,都没有任何意义。只有现在你认为你很重要,生活的品质很重要,死亡的尊严才会变得重要。
 
要么去改变医疗环境,要么就接受现在的医疗环境,如果二者你都不想参与,大概就明白,为什么会活得不快乐。
如果说,这一生我有什么梦想,大抵就是让我在公益上的孤独感不再有——有更多的人成为真正的公益人,我们不再过分的赞誉公益,只有公益是平凡的,它才真正被大众化,所有被赞美的事情都只能代表我们没有拥有它。当每个人都认为改变世界是自己的责任,世界才会被改变,如果改变世界永远是政府、某个行业的事情,这个世界必定永远让我们失望。
 
孤独本身也算是一种幸事吧,它证明着你在这人世间有着独一的灵魂,能够和世界处于平等的位置,对于生命本身而言,大抵也算是一份满意的答卷。


END




纪慈恩
纪慈恩,临终关怀循证医学者、死亡教育工作者、儿童福利院康复师。著有《遗愿清单》《真真:带着女儿的遗愿去往世界》。死亡是小事,活在当下才是大事,生与死只占人生的两天,而当下却是人生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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