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远很能理解那些想要培养嫡系的管理者:用私人关系去笼络能力不错的员工,能够减少他们流失的可能性。领导也有“人性的弱点”,渴望获得情绪价值,“楼下抽烟的时候有个伴,聊聊天,还能交换一下信息差”。另外,嫡系从不会说不,指哪打哪,不需要领导过多的解释,也节约了管理成本。所以互联网上,嫡系们常常被抨击,但在互联网公司里,永远都有想要成为嫡系的员工,和想要拥有嫡系的领导。时间很重要。陈溪说,嫡系最容易出现在两种场景,第一种是团队初期搭建环节,这时候有大量的用人需求,管理者更希望内推自己认识的人;第二种是业务发展趋于稳定,管理者在岗位上至少待了两三年,跟着他一起的初始成员自然而然形成了圈子。杨季属于第一种。从实习到现在,她只跟过一位领导,在一家大厂入职刚满半年时,就跟着对方跳到了另一家。四年前的一个加班夜,办公室只剩下杨季和领导。领导把她叫到会议室,坦言自己即将离职,并给杨季两个方案,一是留在原公司,领导会向新上级推荐杨季,二是跟着自己跳槽去新公司——那是杨季认定自己真的成为领导嫡系的一刻。跟业务还是跟领导,也是大厂经典选择题,但杨季当场就决定要跟着对方。尽管她才正式入职现公司3个月,也对于新公司的情况一无所知。
为什么是自己?杨季问过领导,对方解释是因为她有跨专业背景,能力不错,还有些天真的“傻”——一块实习的应届生有8个,最后被告知没有转正名额、只能走外包时,其他人都选择离开,只有杨季和另一个人还打算留下。但领导不知道的是,杨季也在赌,赌竞争者变少后事情会有转机,自己能够转正。
领导遵守承诺,在跳槽3个月后把杨季招进了新大厂。团队老员工都心知肚明,杨季是嫡系——从一家公司来,先后脚到,太明显。但他们也没有排挤杨季,主要是她年龄太小,工作经验也少,没什么威胁。互联网公司,不缺想要成为嫡系的员工,和想要拥有嫡系的领导。(图/《凡人歌》)
新业务和原来的工作完全不同,她需要从头学起;疫情让业务不好做,所有人都没有好项目,杨季的项目也连着做死了两个。更让她受折磨的是,新公司汇报制度很强,任何事至少要汇报到+3以上的领导并获得同意后,才能真正开始做,而前司机制灵活,更看重想法的迅速落地。头一年时间,杨季都在疯狂学习如何汇报和做PPT。“那段时间,我知道我是领导的嫡系,但是我并不能感受到任何成为嫡系的好处”,她希望领导就像对待普通员工一样对待她,不关注她,这样她就不会有必须把业务做到最好、让领导满意的压力——其他同事都在这家公司待了很久,已经享受到早期互联网行业带来的红利,没有太多争抢的想法,只想做出个普通绩效,不被裁掉就好。但领导频繁找她,在会议室、茶水间、餐厅,和她聊工作,聊发展,聊情绪问题,有一个月甚至让她“像个实习生一样”按照自己说的方法去做项目,每天汇报进度。
(图/《凡人歌》)
“她不希望我摆烂,因为她不能打自己的脸。”杨季说,“她是信任我,向+2、+3保证我是个宝,力排众议把我招进‘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地方。如果我走了,她的领导大概率会不相信她。”所以即使再痛苦,再怎样和父母、朋友以及心理医生倾诉,她也从没在领导面前提过自己想要放弃不干,即便她曾动过这个念头。
转机发生在第三个项目。由于市场变好,杨季也累积到经验,业务上越来越顺手,数据表现也越来越好。她也慢慢感受到了嫡系带来的好处:领导会帮她挑选好项目,也会把她划分到梯队中靠前的位置,这样她就能拿到更多的奖金分成。她还被带着去参加和其他部门的饭局,获得直接汇报给更上级的机会,在很短时间里晋升了两级。徐远看到过一个和杨季相似的例子,但结局完全相反:一位管理者在组织架构变化后跳到了新地方,也带去了原来的下属。但该管理者并没有受到更高层的赏识,“受不了了”,选择主动离职,而他带过来的下属,由于被认为是嫡系,大家对他有所偏见,也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徐远感到可惜。他认识那位下属,“能力是真的很不错,我觉得是被反噬了”——不管是真嫡系,还是靠能力成为得力助手,只要在外界看来与领导绑定,就会被贴上嫡系标签,一旦领导发生变动,“嫡系”就会被影响。另外,嫡系的身份本身就不稳定,如果领导需要考量更大的利益,嫡系也能被放弃。何逸游在三家互联网大厂工作过,她曾经历过作为领导的嫡系在“大局”面前被领导放弃,从此不想再卷入复杂的工作关系中,决定“瞎混日子”,拿个差不多的绩效就行。但在下一家公司,业务逐渐趋于稳定,人比要干的事多,想要拿到一个合格的绩效,必须得卷关系。所以她又调整了策略,开始“舔”领导:领导爱运动,她去加油打气;领导赢了比赛,她会拉着同事攒局为领导庆祝;出去旅游,给领导带礼物;聊天时哄着对方,夸对方想得聪明、全面。“本质上都没有用,我都觉得他要干掉我了。”因为她的资历、能力都让领导感受到了威胁。但她也想开了,嫡系并不是想要做就能做的,就算有业绩,会向上管理,也强求不来,“人和人的关系,取决于你对他的利益有没有正向作用。没有,你就是要被干掉的那个”。绩效期往往是陈溪收到最多关于嫡系文化与不公平待遇投诉的时候。一旦接到投诉,HRBP的工作就会变为听员工反映的所有信息,调查周边信息,收集其他人的反馈,最后得出判断。但这么多年工作下来,这位资深HRBP发现80%反映不公平的问题,并不是由嫡系引起,而是出在了沟通上——领导与下属存在信息差,导致员工感受到工作分配以及绩效评估结果上的不公平,“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在多家互联网公司做过HRBP的温茜也认同这一点。她的工作之一是协助领导者做出“最优”用人决策。一项决策的评价标准有3个维度:帮助业务取得成功,对组织稳定性产生影响,帮助员工在职场上取得持续成功。成熟的管理者需要在3个维度之间取得合理的平衡点,而经验不足的初级管理者往往会更考虑业务,忽略对组织和人才可能造成的影响。HRBP和管理者们常说“职场没有绝对的公平”。尽管他们不会直接告诉员工,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第一目标当然是业务的稳定性,以及业务最终产生好的结果。说得残忍一点,过程中当然有个体的牺牲,个人发展诉求是要远远低于组织的”。温茜举了个例子:假设一个团队有能力不错的员工a和b,以及一位能力一般的员工c,当管理者选择c去负责某个新项目时,他的考量或许是a和b需要维持现有的角色,持续带来整个团队基础盘的成功,而c去打拓展盘,“就像做投资,a和b是定存,c是风险投资,风险投资成不成都可以,但基础业务不能放”。但在a和b视角里,这是管理者对大家能力的误判,如果新项目成功,a和b会有更大的不满。而管理者们往往不会告知下属自己做决策的过程,最后,“大家只能用一种自己更容易接受的方式来去诠释决策背后的合理性,更愿意相信是管理者看走了眼,或是他有偏爱,而不是自己技不如人”。至于剩下20%真正不公平、需要HRBP介入的案例,陈溪的衡量标准是,给项目结果造成巨大影响,员工绩效结果与实际表现有明显偏差,以及整个团队的工作环境和文化导向出现问题,但这些都靠HRBP仔细把握。事实上,为了更好地保障最大程度的公平,每家互联网公司都设计、并且不断完善着一套人才管理制度。第一步是在招人上。陈溪会在招聘时使用一套完整的人才画像模型,通过特定问题能够看到面试者的工作方法、行为准则、核心特质与公司文化是否匹配,“能够拆得非常非常细”。如果从根本上不匹配,就行使一票否决权。接着是考核制度。许多公司都有的360环评制度,不只涉及直接领导,还包括更高职级的负责人,以及交叉业务的同事。温茜说,对管理者的考核,除了业绩,还有额外的考核标准,比如人才培养率、离职率等。“当有越来越多的评估机制时,每一个人都会更审慎做决定。”对于HRBP也很难观察清楚以及介入的高层,他们有着更隐蔽又更深的关系网,更在意管理范畴,而不是绩效目标。一旦这群人出现问题,破坏力更强。一位前大厂员工曾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短暂待了2个月,就决定离职。部门负责人布置任务时,常常不说清楚到底要下属做什么,一份内部存档的海报会反复修改5至10次,并且每天都会推翻前一天的要求。该员工试图转岗,但去各个部门面试,都没人接收。直到离职之后,他得知原来部门领导是公司CEO的亲戚,才觉得一切合理起来,“所以无论部门有多么不稳定,多么没产出,所有人都和领导相处不来,她都没有危机感,人力也不去调查”。互联网大厂的机会越来越少,让一些员工感受到嫡系文化在加重。(图/pexels)
最后,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互联网大厂们的嫡系文化,真的在加重吗?陈溪和温茜都觉得,从整个公司层面,嫡系文化并没有加重的趋势,“至少员工向我提及‘嫡系’这个词的频率并没有越来越高”。相比之下,被大厂们放在治疗优先位的大公司病,越来越长的会议,越来越卷的汇报,会更加直接地影响工作效率。一位互联网大厂在职员工说,几年前自己所处部门快速扩张、收益好的时候,表现好的员工还有机会“往上冲一冲”。最近两年业务紧缩,head count和资源都跟着减少,晋升也变得更加激烈,领导在分配工作时更偏向自己的老部下,裁员名额则留给了新成立的子业务。这很正常。“当选择是蓝海时,你是不怕试错的,所以管理者会让每个人都去试一试,他要的是最快的解法。当机会越来越少,他只会选择更优的解法。”温茜解释道。只是,如果规则都是合理的,安排都是正常的,非嫡系们的出路在哪呢?徐远仍然还记得刚成为管理者时,要给下属打低绩效、以及辞退对方的痛苦——自己敲打键盘的那一下,就能否定一个人一整年的努力和工作,以及决定对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状态。一位低职级员工性格内向,能力相对一般,做的都是脏活,但基本不需要徐远投入精力去管她,做事也从来没出过问题。可是徐远必须得打出一个低绩效。和徐远沟通时,那位员工哭着问为什么自己是最差绩效。“我没有办法面对她。她创造的价值在整个团队里是最低的。但这个事情肯定是有我的责任,是我把一些没有价值的事情给她。但如果给她更重要的事情,能力比她好的人,又能做什么呢?”